那一年冬天總是下雪,一場接著一場。那時的農民衣單被薄,逢到數九寒冬,總是一家老小早早地上床,腳對腳暖被子。我們社教工作隊的領導說,農閑正是搞運動的好時候,要抓緊時機教育農民。於是我們剛圍著鍋台喝下兩碗熱熱的玉米粥,老組長便吆喝我們下隊。
老組長是相鄰某個公社的副書記,年齡接近退休,扁扁的麵孔,一對圓圓的、像是天真又像是狡猾的眼睛,見人嘻嘻的笑,有著大多數農村幹部都有的那種善良和世故。我們的組員中,一多半是他公社裏調出來的大隊幹部,另加三個女知青。承蒙當年縣委書記潘寶才的器重,二十歲的我在組裏當副組長。我初見老組長時,他很高興,稱我“女秀才”,說是這下組裏的材料不愁沒人寫了。結果進駐社教單位後的第一篇上報材料就讓總部退了回來,說是像小說不像總結。老組長氣得朝我翻白眼,萬般無奈地委任另一位曾任大隊會計的組員返工重寫。從此這位組員就成了我們的專職秘書。我呢,自然樂得一身輕鬆。
當社教隊員有補貼,每天八毛錢。可這錢也不是好拿的,必須有成績擺出來。回回跟著老組長去總部開會,聽別組的人眉飛色舞談他們挖出了多少貪汙犯、盜竊犯、反革命分子及腐化墮落分子,老組長的眼梢就搭拉下來,唉聲歎氣。接下來的事情自然是對組員們施加壓力,讓大家沒日沒夜地查賬,組織村民們揭發檢舉,派人外出調查核實,再逼著懷疑對象交待承認。
沒有感到壓力的是我。我雖身為組長但卻是副的,我是個女孩子,我在組裏年齡最小,我沒有利用社教工作入黨升官的打算。唯一的私念是:參加工作隊可以逃避我插隊農場中的繁重勞動。
我像隻快樂的蝴蝶,整天在各個生產隊之間的田野上飛來飛去,哪裏熱鬧就往哪裏趕。白茫茫的雪地裏,我脖子上的鮮紅圍巾飄拂閃爍,象征著我二十歲的蓬勃生命。我腳上的高統雨靴穿漏了,雪水從破裂處滲進去,補過的襪頭濕漉漉的,生出滿腳的凍瘡,我從來沒有感覺到寒冷。
晚上,從工作組的駐地趕往我們女同誌借宿的農戶家。茫茫雪野一片寂靜,耳鼓膜裏感到了那種靜的壓力。我們小心翼翼滑下河溝,再爬上岸去,然後趟過長長的被雪覆蓋的麥壟。四個女孩子,手牽著手,深一腳淺一腳地走,時時留心我們中的“大姐”別摔跟頭―她肚裏的孩子已經好幾個月了。
因為住處的狹窄,也因為抵抗冬夜裏的嚴寒,我們兩人腳對腳睡一個被窩。我跟“大姐”睡。熱呼呼的被窩裏,我總覺得能聽到胎兒弱微的心音。我小心收縮著自己的腿,生怕一不注意蹬到了孕婦的大肚子,把一個血糊拉塌的孩子蹬出來。對於那時尚且懵懂的我,與孕婦同睡一床的感覺極其微妙,有一種探索神秘世界的興奮和激動。
一般說來,對村民講話是不用我開口的,老組長當了幾十年公社幹部,做個報告、訓個話什麽的是小菜一碟。可是有一天晚上老組長不知何故缺席了,當時村民已經被我們挨家挨戶從被窩裏拖出來,集中到了四麵透風的隊部。在場的工作隊員,除我之外是兩個更為羞澀的女孩子,指望她們撐起場麵幾乎沒有可能。萬般無奈中,我硬著頭皮坐在台上,開始了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做報告”。我從國際形勢講到國內形勢,講到“樹欲靜而風不止”的階級鬥爭理論,講到我們手裏已經掌握的幹部們貪汙、盜竊、腐化的種種劣行。我洋洋灑灑一口氣講了兩個小時。散會之後我幾乎不敢相信時間已經將近十點。此後的二十年中,我再也沒有過那種指點江山的氣魄和心勁,我在公開場合所講過的話,加起來或許還不到兩個小時。
生命中的輝煌應該不止一次,列數起來,雪夜裏對村民的長篇講話要算在其中。
二十年過去了。我再沒有去過那個雪地裏的村莊。不知道當年穿著破衣爛衫瑟縮著聽我講話的村民,還記得那個圍一條鮮紅圍巾的女孩子嗎?曾跟我共睡一條被筒的“大姐”肚裏的孩子,算起來該是讀大學的年齡了,可我還不知道孩子到底是男是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