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大四年,最快樂的時光是大學二年級時瘋狂的“戲劇熱”。

起初是為了應付全校組織的各係文藝會演。中文係曆來有所謂“才子係”之稱,搞這類活動自然要突出中文係特點,要搞得非凡和別致。那時我是係裏的文藝委員,檢閱全係的陣容,竟沒有一個拿得出去的聲樂、器樂、舞蹈、曲藝之類節目。急中生智,就到各班征集話劇劇本,心想劇作家總該出在本係,別的係再不會有寫劇本的天才吧?

經過反複商量和討論,最後選定了兩個劇本,一個是我們班李春寫的獨幕喜劇,再一個是新聞班某同學的三幕正劇(該正劇後來被我們演成了鬧劇,這是導演和演員的罪過)。兩個劇的名字分別叫什麽,可惜我實在記不起來了。

李春的獨幕劇,人物有四個:獨裁蠻橫的父親,老實無用的母親,唯唯諾諾的女兒,即將上門求婚的毛腳女婿。內容是諷刺當時社會上不正之風的。其中的父親、母親、女兒,由我們班的同學扮演,可見我們班曾是個極活躍、極有藝術氣氛的班級。那位毛腳女婿實在找不到合適的人選,試了幾個人都不行,正急得團團轉時,七六級文學專業的一位同學、當時的校文化部長小夏自告奮勇充當此角色。試了幾句台詞,眾人皆大喜,以為再勝任不過。後來該劇在校內一炮打響,觀者甚眾,劇場內笑聲不斷,效果極好。小夏的毛腳女婿演得尤其出色,那副傻裏傻氣、戰戰兢兢的受氣包模樣,真能叫大家笑痛肚皮。

另外的那個多幕劇,現在想起來該叫做驚險或偵探劇才合適。記得大致是說一個類似女特務的人裝扮成某大幹部的女兒潛入漁村,試圖從海上出逃,終被識破抓獲。我在劇中扮演了那個女特務的角色。扮演公安警察的是新聞班班長,高大魁梧。用來演戲的小禮堂舞台卻又格外小巧。劇中的情節規定我要一槍將他打傷在地。每每他巨大的身軀頹然倒臥在舞台上時,就像台上突然冒出一條山脊,橫七豎八把別人弄得無處下腳。有一回演到這裏時我忽然生出惡作劇的念頭,從他倒臥的軀體上跳過去時,趁勢在他腿上狠狠踢了一腳。他躺著,眼睜睜望著我的頑皮笑容,奈何不得。後來大幕落了以後他跳起來奔到後台找我,威脅說下次也在舞台上讓我吃個苦頭。我提心吊膽了好幾天,他終於沒有動手。記得他是個比我大好幾歲的有兄長風度的人。

“戲劇熱”在中文係持續了一年多的時間,其中真是**迭起。我們班尤其有一群熱心的參與者,每逢演出四處奔走著借服裝,借道具,畫布景,畫海報,裝擴音設備,裝碘鎢燈等等,是世界上再負責、再勤快不過的後台人員。為招來更多的觀眾,造成更大的聲勢,他們詭計百出,在校園中心醒目的大海報欄展開“筆戰”:先寫一行鋼筆字批評某某演員演技如何拙劣,劇情又是如何荒謬;接下來再寫一段反駁前者的文字,把演員把劇本吹到了可與北京人藝莎士比亞齊肩的高度。然後又是紅筆的批注,對以上文字進行批評的批評,一張海報上頓時紅筆藍筆黑筆寫得密密麻麻,問號驚歎號迭出,言詞誇張,幽默辛辣加上肉麻,吸引得海報欄前裏三層外三層圍了個水泄不通,一群人邊看邊讀邊開心大笑,回到宿舍再加油添醬描繪一番。於是當晚圖書館冷落異常,好奇的大學生們呼隆隆爭相擁進禮堂裏去。這是隻有中文係學生才幹得出來的事情。中文係的人有的是時間和才氣。

作為這場“戲劇熱”收尾的也是最轟動最優秀的、是我們班陳建功寫的獨幕劇《良心》。它從道德良心的角度寫了共產黨和人民的關係這樣一個主題,寫得嚴肅、冷峻、傷感。該劇的編、導、演直至美工燈光音響化裝等等全是我們班的同學擔任。我在劇中演善良正直柔弱的姐姐。記得還請了北京人藝的著名導演來看了排練,那導演說我們演得頗有“人藝的味兒”。該劇演出的時候,曾有過台上台下一起落淚的鏡頭。後來它代表北大參加了首都大學生“一二·九”文藝會演,得過一個什麽獎。我們本指望靠它打到全國去,起碼要在南方的高校裏震它一震,後來,說不上是為什麽,就莫名其妙地偃旗息鼓,不再演出了。全班同學也就像鬧鍾發條上得過足,到這裏“嘣”一聲斷開,從此再沒有了演戲的心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