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居英國時,我跟一對保加利亞夫婦在一座小樓裏做了半年鄰居。夫婦兩人都很年輕,男的跟我丈夫在同一所英國大學裏工作,我知道他的名字叫魯巴,因為他妻子做好晚飯之後經常走到後花園裏仰頭朝樓上喊:“魯巴——”音調極好聽極有韻味,久而久之連我女兒都記住了。女的名字我始終搞不清楚,問過她幾次,因為讀音很怪,總記不住。後來我常幫她揀拾地毯上郵遞員塞進來的信,拚讀信封上她的名字,大概接近“茹佳”這麽個字音吧。她曾是莫斯科大學社會學碩士。我丈夫每每景仰地說:“莫斯科大學在世界上排名很前呢!”然而她在英國可做的事便是去大學餐館裏打工,與一幫中國家屬們混得很熟。我常常在心裏感歎:社會主義國家出來的人怎麽有如此相同的命運。
夫婦兩人麵容很有些接近,都是褐色卷曲的頭發,一雙大得出奇的黑眼睛,高聳挺直的鼻梁,臉頰瘦削,嘴巴線條盡可能地往耳根延伸,又微微往前嘟著,半開半閉,極為醒目生動,在一張典型斯拉夫特征的臉上占盡風流。有時候我目睹他們旁若無人地當眾接吻,心裏直擔心兩人的大嘴巴會把對方一整個腦袋都吸進口腔。
在我將近四十年的人生經驗中,似乎還沒見過如他們這般相愛、這般纏綿的夫妻。早晨總是兩個人同時起床,輕手輕腳從我房門前經過,而後浴室門輕微地“哢嗒”一響,聽得見嘩嘩水聲中夾雜了他們吐字極快、有點像是小鳥鳴叫的說話聲。這一過程總是持續很長,有時候我女兒急著上廁所,在緊閉的門外憋得雙腳直跳。從浴室出來,穿戴整齊,兩個人又輕輕地下樓進廚房。總是菇佳衝咖啡,魯巴烤麵包,烤出滿樓的香味。吃完飯魯巴該上班了,那真是一場難分難舍的離別時刻,茹佳一直把魯巴送出大門,送到街口,兩個人緊緊擁抱,無聲而又傷感地親吻,真像是十年半輩子都不能再見到麵。每次我總在樓上的窗簾後麵欣賞這一幕電影。我丈夫嘲笑我有“窺視欲”,我自己也覺得這舉動有點不那麽光明磊落,可我總是忍不住要看,並且總是為他們深深地感動。
茹佳工作時間短,十一點鍾去餐廳,幹到下午三四點鍾回家。進門後她就把自己關在樓上臥室裏。我沒進過她的房間,因此從不知道這段時間她幹些什麽。到晚上八點鍾,她重新下樓,一臉的寂寞之色:魯巴還沒有回家。魯巴的老板是個印度教授,為人極刻薄吝音,給魯巴很少的錢,卻要他幹很多的活(順便說一下,魯巴是研製機器人的)。很多中國留學生都替魯巴不平,說他太老實,擱中國人身上,早該炒了老板的魷魚,另覓高枝了。魯巴回家前的這段時間,茹佳就跟我們全家泡在起居室裏看電視。我女兒愛畫畫,可巧茹佳也有這方麵的修養,兩個人的關係就近了很多。女兒每完成一幅得意之作就要先擺給她看,她總是一副驚歎不已的神情,令女兒的虛榮心大為滿足。雙方用很少的幾個英文單詞,用眼神、手勢、形體動作形成溝通,看她們的交往也如同看無聲電影,有趣得很。
茹佳的耳朵這時候比兔子還靈,不管電視機裏的聲音多麽喧嘩,我女兒的笑聲多麽響亮,她總能準確無誤地捕捉到魯巴用鑰匙開大門的咯嗒聲。後來我偶然地發現她聽力並不很好,喜歡把耳朵側過來聽電視,才恍然明白那實在是一種心靈感應,她用靈魂捕捉丈夫的聲音。
接下來我就該帶著女兒從起居間撤退了,因為他們吃完簡單的晚餐後也會過來看一會兒電視。他們總是相偎相擁地坐在一起,茹佳的腦袋自自然然擱在魯巴肩上,魯巴的胳膊繞過茹佳肩頭,在茹佳胸前四手交握。這時候茹佳的神態像一個吃奶的嬰兒,嘴巴急切而又貪婪地在魯巴脖頸間拱來拱去,啄吻,摩挲,粘住不放。魯巴便低下頭去,溫和地給予回吻。於是我羞愧難當,急急忙忙趕著女兒上樓。過不多久丈夫也敗退上來,大概臉上也掛不住了。我們相視無言,不約而同地爆發出自嘲的大笑。
都說英國人的飯菜不是人吃的,照我看保加利亞人的食物更是比舊社會不如。在我們同住的半年之中,我從未見到他們有魚肉葷腥進門。就連相對便宜極了的雞蛋,總共也就吃過十個左右,平均每月一個半。他們一天三頓都是麵包,塗很多的植物奶油和牛油,配以加牛奶和糖的英國紅茶。有時候用黃瓜絲和胡蘿卜絲拌油鹽當菜,或者用蔥頭、土豆、胡蘿卜、大米摻和在一起煮,煮上一二個小時,成一鍋淡黃色的糊糊。須知當時茹佳正懷著孕,正是需要營養的時候呢!每當看到他們如此簡陋的飯食,我心裏便十分地幸福,心想幸虧我們這個社會主義比他們那個社會主義高明,雖然沒有房子汽車,魚和肉是天天有的呀!
即便如此,他們還認為生活在英國無比幸福。魯巴跟我丈夫聊天時說,他認為英國的氣候好,冬天一點兒也不冷;市場很繁榮,食品供應更是充足;最重要的是沒有戰爭威脅,不必時時擔心炸彈落到頭上。他們很希望能做一個英國公民。他問我丈夫說,他們的孩子生下來以後是不是就有永久居住權?
丈夫跟他聊完了之後,顯然地很有感慨。他鄭重其事告誡我:“世界上還有三分之二的人在受苦受難,我們該知足了!”
又有一次我們在一起討論前蘇聯現狀。我和丈夫一致地同情戈爾巴喬夫,對葉利欽不以為然,看不順眼。茹佳急得麵紅耳赤,用十分糟糕的英語跟我們抬杠,告訴我們說:她在莫斯科大學讀書的時候,蘇聯人民多麽富有多麽安樂!全怪戈爾巴喬夫上台之後把一切搞糟了,是這個人毀了蘇聯。我不知道茹佳的觀點能不能夠代表東歐國家的普遍心聲,如是,則他們顯然是用一種沒落階層的心態來對待蘇聯的解體。大半個世紀以來蘇聯和東歐國家之間那種血肉相連的關係太過複雜,以至他們無法冷靜麵對精神和物質兩方麵的瞬間毀滅。
魯巴是一個頗具學者氣質的溫文爾雅的小夥子,謙和有禮,周到細致。他很喜歡我的女兒,上樓下樓經過她身邊時總是忍不住伸手摸她的腦袋。有一次我們送給他一盤水餃,他馬上回贈給我女兒六片餅幹,用一隻很精巧的小碟盛著,碟上鋪一層雪白餐巾紙,紙上六片餅幹很規則地排列著,地道的西方送禮風格。又有一次他們正在餐室吃飯,女兒敲門進去拿東西,他很真誠地要我女兒收下他的四粒巧克力豆。聖誕節那天最有意思,他穿一身從未上身的筆挺西服,逐個跟我們熱烈握手,祝賀節日快樂。當時我丈夫正紮了圍裙在廚房裏煙熏火燎地炸土豆條,被他的莊嚴舉動弄得十分狼狽。他送了我女兒一張聖誕卡,上麵寫著:“你是一個很可愛、很聰明、很有藝術天賦的小姑娘,祝願你將來能夠充分發揮這種天賦。”使我這個做母親的深為感激。
茹佳的性格中既有西方人的開朗熱情,又有西方人的冷漠自私。她從不知道關心別人,也從不做小樓裏的公共衛生,包括吸塵、清洗爐灶、更換垃圾袋等等,為此我們曾有過一些不愉快。好在她從不記仇,轉眼間又樂嗬嗬有說有笑了。她削土豆或者切洋蔥的時候總是擺一架小錄音機在旁邊,手裏幹著活兒,屁股和腳卻在扭來扭去跟著音樂跳舞,嘴裏也哼個不停。直到她懷孕八九個月,大腹便便即將臨產時,仍然用迪斯科步伐走路,以至我總是心驚膽戰守衛一旁,隨時準備應付胎兒被她扭掉下來的險情。
有一天整個白天沒見魯巴和茹佳。晚上魯巴回來了,笑嘻嘻告訴我們:他妻子在醫院裏生了,是個女孩。又過了兩天茹佳帶了孩子出院回家。時值聖誕節前英國最冷的季節,剛生孩子的茹佳穿一雙透明絲襪,一條齊膝棉布裙子,懷抱嬰兒進門,直把我看得目瞪口呆。當天晚上她又從樓上噔噔噔下來,自己開冰箱拿蘋果,在自來水下洗了洗,哢嚓咬一大口,看得我又是一愣。東方人生完孩子的那一套忌諱、講究,在西方人麵前竟毫無作用。
生育後的茹佳飲食稍有變化,增加了一箱從星期六市場買來的廉價水果,還有一條從保加利亞老家帶來的小孩胳膊粗細的熏肉腸。每天我都看見茹佳用一把小餐刀費勁地在熏肉腸上削呀削呀,削出薄薄的三四片,放在麵包上烤熟吃。她沒喝過一口雞湯和排骨湯,我真是想不明白她洶湧的奶水從哪兒來的。她不斷地下樓,烤兩片麵包或吃一個水果什麽的,看見我便有點不好意思,解釋說她總覺得餓。她抱怨說女兒太小,還用手比劃給我看:“非常非常地小!”我問她嬰兒是否每三小時喂一次奶,實際上我是想給她傳授一些經驗的。她叫起來,自豪地宣布:“不!她每小時都要吃一次奶!她吃得很多!”我隻好報以一聲驚歎。
在我離開英國之前,茹佳的女兒已經滿月了。他們經常把她抱下來一起看電視。她長得確實小,瘦伶伶的,皮鬆鬆的,瞪一雙圓溜溜的眼晴,已經初顯一個美人胚子的特征。現在是他們三個人相偎在一起,茹佳把嬰兒橫躺在腿上,魯巴用長長的胳膊圈住她們。魯巴和茹佳頭挨著頭,目不轉睛盯視嬰兒的麵容,能夠成小時地將這姿態保持不變。如果有畫家畫下來,該是一幅多麽溫馨的永恒場景。
我在遙遠的中國為他們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