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早就知道英國人喜歡養狗,尤其那些雍容華美的貴族太太,出門手裏是絕對離不開一條精致的皮製狗鏈繩的。待到有機會去英國,一看果然如此,大街上走過的男男女女,幾乎人人身邊伴一條狗,或大或小,或白或黑,或肥胖或精瘦,威風凜凜抑或憨態可掬地在主人腳前腳後碎步跟著,惹得我女兒一出門就兩眼發直,恨不能變個魔法讓那些狗韁繩滴溜溜飛到她手裏。

有一則小幽默,說的是各個國家民族的特性:如果你橫穿馬路時希望所有的汽車停下來讓你,那麽在美國可以帶一個兒童;在意大利則必須挽一個漂亮女郎的手臂;在英國隻要牽一條狗足矣。可見狗在英國人生活中的地位。無論是幹淨得如同水洗過一樣的街道,還是油綠得叫人腳不忍心踩上去的草坪,灰白色的狗屎隨處可見,沒有英國人對此提出異議,仿佛世界就是這樣構成,狗屎是自然景觀中必要的點綴。

有一天我出門散步,拐過街角,瞥見一扇玻璃窗內擺著兩隻一模一樣的“小瓷狗”。小狗大小如貓,蹲坐在寬寬的窗台上,一左一右,姿態極為對稱,襯著背後低垂的白色縷空窗紗,實在有一種令人心動的平和之美。我緊盯著它們,讚美它們造型逼真,氣韻生動,又想這家的主人該是一個很懂幽默的人,把兩隻小狗一左一右對稱擺在窗台上,路人看去很覺趣味盎然。這樣想著,已經走過了那扇窗戶,忽然發現兩雙目光跟著我轉過來了,黑幽幽的,溫順,稚氣,夾著一丁點淡淡的憂傷。我渾身一激靈,明白了它們不是瓷狗,是一對真真實實、有溫熱血液和跳動心髒的小小的生命。那一刻我感覺靈魂飛到了暖暖的壁爐邊,被爐火烤得一點一點融化,滋味美妙而且溫馨。我停下腳步,熱切地望著這一對小兄弟,(也許是小姐妹?)設想自己已經穿越冰涼的窗玻璃把它們一左一右樓在臂彎裏。它們同樣目不轉睛地望著我,目光黑幽幽的,溫順稚氣中夾了一點淡淡的憂傷。我受不了這樣一種目光的注視,眼晴裏逐漸潮潤起來,趕緊扭頭走路。

此後每次走過街角,總忍不住望一眼帶小狗的玻璃窗。每次都看見兩隻小狗以同樣的姿態蹲坐著,靜靜地凝視窗外,凝視我,身後是低垂的白色縷空窗紗。小狗仿佛成了窗口凝固的風景,漫長的一天又一天它們不厭其煩地窺探窗外的世界。狗是有靈魂有思想的,隻是我始終無法進入它們的內心作一次漫遊。想像一對活潑幼稚的小生命被主人成年累月關閉在家裏是何等寂寞,我便忍不住替它們忿忿不平。我不知道它們每天看見了什麽,思考了什麽,它們同樣熟悉了窗外這個黑頭發黑眼晴的中國女人嗎?

據說在英國不準虐待狗是上了法律條文的。英國的狗罐頭用馬肉製成,打開蓋子香味撲鼻。特製的狗窩用長毛絨鋪墊,既美觀又考慮了狗們進出的方便。出門旅遊均坐汽車,前座是男女主人,後座則是孩子和狗,赫然一個家庭成員。

衣食充足是否意味著一種幸福的生命狀態?自由和溫飽相比誰更重要?這個問題幾千年來連人類都不能求得異口同聲的回答,用來探討狗的生存現狀,未免就過於前衛了。我隻是腦子裏常常想到小時候在農村見到的那些狗,它們吃糠咽菜,喝一點水窪裏的臭水,卻在田野裏、河堤上、打穀場中盡性地追逐著,打鬧著,相愛著,把自己野性的生命張揚到了極致。

世界上誰是最快活的狗?

我在英國整整住了半年。最後一次在街角窗口見到那兩隻狗的時候,忽然發覺它們已經長得大了,把窗口塞得有點擁擠了,隻有它們一左一右向外凝視的姿態永恒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