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車中出來,雨還在下著。雨中的日本太宰府天神宮清冷寂靜,古意盎然。身穿印有大團花卉的日式神服的宮司把我們領進一座大殿。門口的台階已經重重疊疊放滿了女人的鞋子:雨靴、皮鞋、便鞋。五顏六色的雨傘一把挨一把靠著,傘尖流下的雨水悄然積成一個小小的水窪。

入鄉隨俗,我們跟著脫鞋進門。我的鞋比台階上所有女人的鞋都大,我想這會使我在出門的時候很容易一眼認出來。進得門去,大殿正中早已經放好一張寬大的桌子,旁邊是一疊登的宣紙,大瓶的墨汁、硯台、筆、水盅。稍頃,江蘇省文化交流團的尉天池、章炳文、邵希平三位先生將在這裏盡興揮毫,表演中國的書法之道。

先我們入殿的女人們已經在大殿四周跪坐成密密的一圈。一眼看過去,五十上下者是這支書法愛好者隊伍的主力軍,其次是白發森然的老太太,滿臉稚氣的女中學生。事前尉先生對我說過,日本人中對書法最迷狂的是中年女人,果然如此。她們紋絲不動地跪坐著,麵色肅然,呼氣吸氣都顯得小心翼翼。她們講究的服飾和精心化妝過的麵孔無一不標誌著生活的富足和閑適。而她們端坐的身姿和崇敬渴求的眼神又顯示出某種層次的素質和教養。

主持這次活動的是日本福岡書法協會的前崎先生。他年屆七十,精瘦幹練,穿一套做工考究的西裝。據說他擁有好幾處價值過億的不動產,如此說來,書法隻是他經商之餘的一種雅好吧?後來我們曾去他的書法學校參觀過,他請我們逐一欣賞他珍藏的中國碑文拓片、硯台、墨、瓷器等等。這其中的東西,有很大一部分是國內的人走私出境,爾後在日本出售的。把老祖宗的寶貝拿出去賺錢的滋味如何,我不得而知,就前崎先生來說,當他將這些中國的古董(包括假古董)一一展示在我們幾個中國人麵前的時候,他臉上是一種不動聲色的傲然。當然,或多或少也有一些緊張,那隻是擔心我們會不通世故地當麵指出某某東西是贗品而已。他的收藏室樓上有學生在練字,自然是清一色五十上下的婦人。她們把毛氈和紙鋪在榻榻米上,人站著,彎腰懸腕,邊寫邊退,其姿勢酷肖中國農村裏插秧的女人。我不願多看,雖然她們的字有相當的品味。我感覺到一種無名的心酸。請她們看看我們水田裏上蒸下曬揮汗如雨的女人們如何?換過來,請我們插秧的女人看看她們弓腰曲背練字的架勢又會如何?一樣的體力勞動,體現著多麽不同的兩種生活境況!

話扯遠了,回到天神宮的書法表演現場。雨還在下,一隻花貓在木格子門外焦急地叫著,活像有魂靈附體要進來一睹為快似的。一個日本婦人躡手躡腳弓腰過去,輕聲跟花貓說話,請它離開。貓執意不從,與那婦人相持良久。我忍俊不禁。

尉天池先生的書法大刀闊斧,氣韻狂放,每一筆都如同從半空裏砍將下來,看他寫字全然是一種痛快淋漓的情緒的釋放。章炳文先生的一筆隸書俊俏飄逸,意境靈動非凡。邵希平先生一支毛筆在紙上酣暢地遊動,眨眼間紙上的墨跡錯落有致,是另一種瀟灑之美。我敢斷定這是在場的日本女人們此生見到的最漂亮的書法表演,以致圍觀的圈子不知不覺間縮到很小,最外層的人顧不得身份禮節站上了凳子。寂靜的大殿內,不斷傳出發自肺腑的驚歎之聲。有人已經移師走廊,跪伏在寫畢後攤開吹晾的字幅前,細細地端詳,伸出手指在空中臨摹比劃,活脫脫一幅幅走火入魔的書癡樣。

此時的我,心中縈繞不去的隻有一個念頭:什麽時候,我的那些工蜂一般辛勞忙碌的中國姐妹們,也有日本女人的修養和閑適,也能普及性地、全社會地為某一種高尚藝術而迷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