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在一九七二年的五月,我清清楚楚記得那個日子。那一次中學裏舉辦紅五月征文比賽。
我投了稿,作文題目叫《補考》,有五千來字吧,是篇很長的作文。我的語文老師同時也是班主任,他總是給我的作文打高分。
一天上午在操場勞動,有人奔過來告訴我:“征文在報欄裏貼出來了,有你的,上麵打滿了雙圈。”我很興奮,即刻就想去看看,卻又矜持,不願在同學麵前顯出我的迫不及待。挨到中午,校園裏寂靜無人時,我像做賊一樣地溜過去,獨自站在報欄前,欣賞我的打滿紅雙圈的作文。我帶著心跳,從頭到尾一個個數下來,一共是九十八個紅雙圈。這是我的語文老師給我的評價。
九十八個!多麽吉利的數字。冥冥之中,這仿佛是對我的命運的一種昭示,一種生命密碼的解讀,一種誘導我、指引我的宇宙氣息。
帶紅雙圈的作文在報欄裏貼了很久。一天,縣文化館的同誌路過這裏,偶然看見了,就揭下來帶走了,不久發表在縣辦刊物上。縣辦刊物送到揚州地區,被地區刊物選中,第二次發表。幾經周轉,次年,《補考》竟赫然刊登在上海文藝出版社的正式刊物上。
其時,我已經下鄉插隊。父親鼓勵我說:既有一,何不能有二?我想想也是,就接著往下折騰,就發表了很多小說,就成了作家。
沒有當年作文上的九十八個紅雙圈,會有我今天的一切嗎?人生的路上有無數條軌道可走,之所以選擇了其中的一條,是必然,也是偶然。
永遠感謝我的老師,感謝母校的報欄,感謝掛在我生命之樹上的紅雙圈。
父親是我文學道路上的第一個老師。當初跌跌爬爬走上這條路時,父親是我身邊最有力的扶持者。我寫第一篇小說時,根本不懂什麽叫“構思”,弄不清小說和作文的區別。父親親自幫我列提綱,必要時動手修改。父親年輕時也曾是文學愛好者,因為種種原因,未能圓了他的文學夢,所以他把一腔熱忱澆鑄在我的身上。
父親指導我如何投稿,怎樣選擇適合我文章特點的報紙和刊物,怎樣收集和剪貼自己的作品。我十七八歲出門參加筆會,父親替我買票,把我送上汽車、輪船。父親保存著我的每一篇作品,比我自己收集得還要詳盡。他對親朋舊友說起我的創作成績,笑得滿麵生花。
俗話說,栽什麽樹結什麽果。父親當年栽下我這顆文學幼苗時,心裏是寄予了很多厚望的,他收獲了他應該獲得的果實。每一想到此,我心裏有一種對得起父親的欣慰。
高中畢業之後,有幾個月時間我在縣城的小學裏代課。我的學校裏有一個拄雙拐的殘廢學生,上三年級。每天有幾個同學把他背進校,又背回家。每天我上下班從他家門口過,他總是一聲不響地坐在門口台階上,雙拐放在身邊,無言注視著過往的行人。我幾乎沒有跟他說過一句話,但我永遠記得他的眼睛―很大,很亮,一言不發地望著你,好像他什麽都懂,什麽都藏在心裏。那真不像是個孩子的眼睛。他家門口就是一條彎彎的小河,春天河岸長滿了青青的蘆葦,秋天蘆葦開花,白絮在他身前身後飄**。不知怎麽,每每想起這個孩子,我心裏就有一種酸酸的哽咽的感覺,有一種要為他做點什麽的欲望。後來,我寫了篇兒童小說《小船,小船》。小說在當時受到很多孩子的喜愛,那段時間我收到無數小讀者的來信。我記得有個農村中學生,他在信上說,他也是個拄雙拐的殘廢孩子,他從我的小說裏看到了他周圍老師同學的影子,他感謝我替他寫出了心裏想說的話。
這篇兒童小說得過獎,也改編過電視劇,改成的電視劇還獲得了國際電視大獎。
任何時候,任何國家的人,總是渴望生活中的美好、真誠和善良。
我在北大讀書的時候,有兩年曾經發瘋一樣地喜歡寫兒童文學。其動力原因來自當時《少年文藝》的編輯顧憲謨老師。
我給他投去的第一篇小說稿題名《星空下》,此前我們殊不相識。小說很快發表了,顧老師跟著來了極為熱情的信,鼓勵我再寫。我於是又寄去第二篇,他很快又采用了。這樣,我成了《少年文藝》的忠實撰稿人。
顧老師給我的信,平均十天一封。信中他從不吝惜溢美之詞、對我的作品總是無保留的誇讚。年輕的我受不了這番盛情,寫作熱情就倍加高漲。他一封信一封信地寫來,我一篇稿子一篇稿子地寄出去,我從不敢讓他失望,也不忍讓他失望。這是一種前輩對後輩的沉甸甸的信任,我不能辜負了他。
我寫得忘記了白天和黑夜,忘記了上課和考試,忘記了寒假和暑假。有時候刊物一期能發我兩篇稿子,我不得不用一個真名,一個化名。
至今我常常碰到一些三十來歲、已經為人父、人母的當年《少年文藝》的讀者,他們見到我時總是感慨萬端地說:“小時候我是讀你的兒童小說長大的呀!”這時我心裏忍不住有一種震頗,是發自心底的感動。世界這麽大,人和人之間的相知相識都是緣分。《少年文藝》當了一回紐帶,它把我和讀者們親密地係到了一起,使我的收獲遠勝於耕耘。寂寞人生路上,每當想到有人在讀著我的作品,在喜愛著我的作品,心裏的那份感謝實在無以言說。
好編輯對作者的成長至關重要,如若沒有顧憲謨老師當年那一封封熱情鼓勵的信,我不會寫下幾十萬字的兒童文學作品,也不會有這麽一大群讀我的小說長大的讀者們。
一晃十幾年過去了,兒童文學仿佛已經離我十分遙遠了。想起從前在大學宿舍裏揮汗如雨為《少年文藝》趕稿的日子,總有點恍然若夢的錯覺。
人的生命之路是有很多條的,一旦從甲路岔進乙路,往往就很難再走回來。多年不寫兒童文學使我有一種負罪感,尤其在碰到從前熱愛我的作品的讀者之後,我總覺得對不起他們現在的孩子。有時候我也下決心要為孩子們寫點什麽,可是感覺很難找,再沒有了從前的衝動。
我的女兒正是讀《少年文藝》的年齡,她尤其喜歡讀我從前寫過的農村題材兒童小說,我出的幾本兒童小說集,已經被她翻爛。我想這是都市少年對無拘無束的大自然生活的一種向往,是他們日常生活中無法得到的東西,他們渴望著從書本中看到,觸摸到,體驗到。我很憐憫我的女兒,也希望兒童文學中多一些描寫農村生活情趣的作品。
有朝一日,但願我能夠重歸兒童文學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