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路討飯,以為從此流落他鄉。
哪知隻過了一日,我便討到自家門口。
世界是不是太小了......
有人告知林氏,林氏跑到村口,一把鼻涕一把淚把我摟懷裏。
她鬆軟的胸脯讓小爺的臉貼得更緊。我深吸一口,帶著女人的馨香。
身後跟了一群人,大家神色凝重,看我的眼神格外古怪,有猜忌和羨慕。
我回過臉衝人堆裏的秋月伸個中指,她一臉愧疚和膽怯地埋下頭。
被人送到家門口,才知有人來了,是前日見過的那個胖子。
他是縣衙胡老爺家的大管家,姓胡名六,是來請我做陪讀先生的。
即是上門的,休怪小爺我不客氣了。
林氏像是不認識,再一次打量我。
我身上穿件順來的大袍子,半新不舊,很不合身,走路磕磕絆絆。
林氏對我的順手牽羊見怪不怪,可她為何不追問來人之事,眼神一瞥一瞥的,我倒成了外人。
胡管家今兒很客氣,拱手施禮,開門見山:“在下胡某,有請林燕語先生去胡府做客。”
說得比唱得好聽......怪不得,求著小爺我了?
我好歹是二十一世的新青年,見過大世麵。
我學著電視上的那套,手一抖一抖從寬大的衣袖裏伸出,雙手抱拳,拖著調兒,弓腰道:“在下林燕語,胡大人在此,林某有失遠迎,見諒見諒!”
特麽文縐縐了些,有好處可得,我不介意同人唱戲。
胡管家有些吃驚,大概覺得我不可思議吧。
林氏自來熟道:“胡管家這是來第二回了,叫胡大人好等。”說罷,微帶羞澀地轉過身。
我一愣,這說明胡管家當天就答應了,昨兒來,今兒又來,擺個三顧茅廬請諸葛的戲碼,有何意義?
我不確定林氏給胡管家透漏過什麽,村子裏的人都來瞧熱鬧,大家隻會撿好聽的說。
果然,有成他娘肖氏長個破鑼嗓子直咧咧:“燕語是我們村最漂亮的女孩兒,幾代也出不了一個。”
“是啊,”立刻有人附和,“可不是,嘴巴又甜,討人喜歡。”
小爺我每每打架之時,竭盡所能把人祖墳挖一道,隻圖嘴巴快活,如何討喜?
我打斷他們:“胡大人,無事不登三寶殿,你還是說說有關二小姐的事,我看教的不?”
胡六眼裏閃過一道遲疑,不自覺地扯開折扇直呼扇。
有難言之隱?
楊家村本是個窮鄉僻壤之處,除了山水風景格外出色。
村裏人都窮,進趟城回來都嚼三日,更別說縣衙裏的大管家親自登門請先生的,百年不遇。
林氏頗有眼色,笑眯眯地解開紙包點心招呼大家:“來,吃點心,托胡大人的福!”
猶如縣太老爺親臨現場給恩賜,村民雙膝曲蹲,雙手高高接過,唱歌似地拖長嗓音:“草民謝過胡大人!”說罷,歡天喜地回家供著去了。
想起我懇求給點吃的,胡六應付叫花子似的丟過四枚銅板,這回卻是大方。
我連笑臉都擠不出來了,怪聲怪氣道:“胡大人,我還是個小不點呢。娘親給梳頭,娘給穿衣洗臉,我如何幫得了別人,隻會誤人子弟!”
胡管家喝了碗大碗茶,抹抹嘴巴,打開折扇,不慌不忙道:“我家二小姐今年六歲,平日裏就一個人玩耍,怪孤單的。說白了,要個玩伴,而你正合適,年齡相差不大,聰明伶俐,會讀書寫字!”
我沉下臉。
其實,小爺我早想走了。這屋子“鬧鬼”,我整夜做噩夢,早晚瘋掉。
好不容見個倒黴王爺,可他偏偏丟下我,自個跑了。
送上門的“高官”,我不能不攀,說不定鯉魚跳龍門的機會到了。
但就憑幾句軟話,我不會把自個賤賣了。
我斷然道:“胡大人,哄孩子的事,我真做不來。讓您失望了!”
胡六折扇扇了又扇,像是急了:“在下不會認錯人,這事隻有你做得來,希望你不要推辭!哦,還有,府裏要付給你的薪水自然不會少,你考慮考慮!”
薪水?好嘛,不見兔子不撒鷹,看我倆誰撐得過誰!
一直沉默的林氏道:“胡大人,您要找的是先生,我家燕語真不行。況且燕語年紀小,很少出門,草民也舍不得她,薪水不薪水的可以不提。”
林氏一身舊衣,說話順溜極了。
哈,奇貨可居,我就知道林氏有做托兒的天分。
胡六眉頭緊皺,這才兜底。
原來,胡府的二小姐是庶出,三歲喪母,自打出生起一直由奶媽形影不離地帶著。年前奶媽被她老家人特意喊了回去,可一去不複返,二小姐整日裏哭著喊著找奶媽。
今年三月胡老爺隻好派人去奶媽家去尋,才得知奶媽自己的男孩因無人看管,不小心掉進井裏淹死。那奶媽心存愧疚,悲痛不已,找根繩子懸梁自盡了。
老爺知道後長籲短歎,出錢厚葬。
那二小姐見奶媽回來已無指望,性情大變,見人亂發脾氣,又摔又打,發展到不開口說話,如何哄都不加理睬。老爺找遍名師良醫,驅神捉鬼的事也做了,二小姐非但沒一絲轉機,反而更加嚴重。最後碰巧遇到位仙骨道人,那道人說需要為小姐尋一位年齡相當、性情溫和、聰明伶俐的女孩作伴,方能讓小姐張口說話。
老爺無奈,隻好在縣城裏張貼告示,想聘請一位附和條件的女孩,可是挑來選去,要麽看不過眼,要麽沒兩天就被二小姐趕了出去。
老爺見小姐日漸消瘦,整日裏唉聲歎氣。
正好最後一日,碰巧我到了,加上他極力推薦,胡老爺這才同意。他特意趕來,請我去胡府為小姐作伴。
聽他口氣,我就是千裏馬,而他是千年一遇的伯樂。
我沒細想胡六話語中的不對勁兒,一門心思敲他竹杠。
我捏著下巴訴苦:“唉,我娘現在就我一個,她身邊少了陪她說話的。我這一走......又不好推脫,太讓人為難!”
我偷偷看林氏,她很“配合”地愁苦變臉。
胡六見我鬆口,喜上眉梢:“銀子不成問題,隻要把二小姐的病給治好了。在下每月派人給府上送月錢,捎話帶東西都方便。”
可銀子就是根本問題啊!
“我要問問我娘!”
胡六滿眼放光:“每月二兩紋銀可以嗎?”
才二兩,小爺我辛苦一個月就值二兩紋銀?卻見林氏眉頭一皺,顯然動了心,我道:“我是我娘養的,我要問我娘!”
胡六高高興興地扇起扇子,滿麵紅光:“好,你同你娘商量商量!”
我把林氏拉到裏屋,湊她耳邊:“娘,我沒見過銀子,二兩銀子有幾兩?”
林氏竟瑟瑟發抖,沒聽出我語句有誤,目光長遠道:“二兩銀子能做許多事。有成他爹辛辛苦苦給人做一年花木匠,到頭才得十兩......他是個難得的雕花匠呢!”
哦,二兩銀子很值錢,我娘很滿意。既然胡六事先亮了底牌就表明他輸了,而且輸得很慘。
我的目光與林氏胸脯正好平齊,往她胸口吹氣:“娘,你放心,我不會讓你白養。待會兒我說什麽你都不要出聲。”
林氏還在掂量二兩銀子的分量,不由點頭。
我當然不會傻到開口談價的水平,一張口就同人講價,那是販賣豬肉。
話題全擱在二小姐身上,句句不離二小姐的“病情”。
果然沒過好久,胡六被我的誠心和淵博的見識打動,在他看來,天底下非小爺我不可。
看著胡六相見恨晚的表情,我謙遜地低下頭:“我有話,不知當講不當講!”
“燕語小姐請講,胡某答應就是。”胡六眯眼笑起,那樣子尤其可靠。
我的目光轉移到林氏身上,晶瑩閃光的淚水在我眼眶流淌:“我們以一年為限,如果在這期間,小姐性情有所好轉,開口說話亦如往常,我便隨時回來。如果二小姐並無好轉,說明我無才無能,不需要賴在貴府混吃混喝,到時請放我回家。還有在這期間可否讓我回家看望母親?”
我話說得明白,上崗沒問題,後果自負,風險自擔。
胡六接連點頭,恨不得把心剜出來給我看才好。
我又道:“剛才我說過,授人予魚,不如授人予漁。做人要有大智慧,將來我有一日離開胡府,二小姐當有立身之本,女兒當自強啊!”
胡六雙眼放光,他萬沒想到我又總結性地提到更高層次:“林先生您可有好法子?”
“有,當然有,隻是沒試過!我這人平生最見不得背人情債,那比割骨剜心還疼。”
“林先生何出此言?”
我理直氣壯:“擔心你多加我銀子啊,所以我於心不忍,揪心呢!”
胡六立刻起身,當場從懷裏摸出錢袋。
錢袋不大,沒多少碎銀子,我不由失望。
“在下出門隻帶了三十兩,不成敬意,望林先生笑納!”
林氏及時雨似地“嚶”了聲,險些暈倒。
趁她張口之際,我一把抱住,放聲哭道:“娘,我知你舍不得......最多一年,我會回來看娘,娘放心!”
胡六慚愧地直跺腳:“就是就是,對不住了!這麽著,這山路崎嶇不平,走起來很是辛苦。如果林先生治好了二小姐的病,胡府答應修路,以便村民外出。這個主......我替胡老爺做了!”
我臉蒙在林氏懷裏,暗想該不該叫他簽協議,尤其最後這條。又想,從來衙門操蛋,他說不修,我能拿著協議去衙門告他?
我咬牙接過錢袋,硬塞給林氏,悲壯道:“娘,你收好了,想吃什麽,想穿什麽,捎話給我,銀子不夠了,我預支也要孝敬老娘。”
三十兩對林氏“打擊”不小,怔怔地沒說一句。
胡六趁熱打鐵:“林先生,後天是個黃道吉日,我們過來接您,如何?”
林氏本希望七夕再放我過去,隻得道:“胡管家,既然說好,後天過去便是,還望胡管家多加提醒,有勞胡管家!”
“應當應當,在下現在就回,好稟報老爺。”
胡六拱手道別,頂著烈日匆匆上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