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家了,你想嗎?

等他們到了淵山縣時,天色已晚。

淵山縣去歲也逢天災,一連下了一月有餘的雨,官驛中因雨水堆積,又加之來往辦事官員少,常年未曾修葺。

讓雨水衝沒了半邊客房,天災勞民傷財,直到現在翻修也還未曾完成。

是淵山縣的知縣方之荀來接待,他們今晚便宿於方府中。

方之荀的府邸不大,進到四進的院落裏麵卻是一番別有洞天,綠柳相垂間門廊庭院一字排開,後院花園假山錯落有致,不說雕梁畫棟,也算得上是小有氣派。

倒顯得處處一派奢靡之風。

季梵和施微當晚住在東邊的院子裏,方之荀不敢怠慢,吃喝住所都是挑最上等招呼他們,對扮作隨侍的施微都是禮讓有加。

輾轉幾天總算吃了頓好的。

施微把碗筷一擱,饜足道:“真是官大一級壓死人啊,自從我們來,方大人頭都快點地上去了。”

說完又抬頭環顧了房中四周的陳設,話鋒一轉道:“不過你說這方之荀,區區一個知縣,如何有這麽大的院子。”

這頭季梵也用完膳,接過她的話道:“淵山縣天高皇帝遠,這裏頭誰又說得清呢。不過恰逢驛館翻修,過幾月陛下應當就會派欽差過來巡查。

其中要真有貓膩一查便知,我們有要事為先,不便在此過於久留。”

施微也沒多想,恰逢月色入戶,她起身走到窗邊,抬頭望著空中皎潔明月。

“也是,早些到祁陽抓住薛藺,也好盡早回京。”

望著她站在窗邊的背影,窗外清風拂過她衣袂,少女的身影就這樣融入一派月色之中,季梵忽然輕笑道:“你想家了?”

施微嘴角微揚發出一聲歎息,隻有她自己能聽見。

她沒告訴季梵她不僅想家了,還有點害怕。

怕京中風雲變幻,她並非全數悉知,若一朝又生出事端,該如何是好。

怕前方凶險,不知還有什麽在等著他們。

“是啊——”施微故作高深長聲應他,又反問他道,“想家了,你想嗎?”

這一問,季梵一時竟不知如何作答。

他父親兄長常年不曾回京,他獨自輾轉於家和衙門之間日複一日,這也讓他對於家並未有多大念想。

可是不知從何時起,想到那座城,想到那個家,心中會不由自主地浮現出另一個人的身影,他所經曆的一切都仿佛和施微緊緊交融在一起。

他第一次見到施微已是很多年前了,幾歲早已記不清了。

那是一個杏雨梨雲的春日,父親帶他去施府,他記得剛進門便被一個在滿院子跑來跑去的小姑娘撞翻在地,小姑娘手中的小瓷兔被這一撞摔到地上,清脆的瓷片發出刺耳的聲響,再看時已經碎了一個角。

明明是她自己撞過來的,可她還蠻不講理地衝他大哭起來。

本想同她理論,可看著眼前哭的梨花帶雨的小姑娘,他又收起了想說的話,幫她撿起小瓷兔,叫她別哭,日後買個賠給她。

從那次相識之後,施家那位小姑娘就常常來找他玩,她經常生氣就哭鬧,有時候還愛不講道理,但他卻並不討厭她。

春來十幾回,桐花開敗十幾載,集思堂的朗朗書聲也匆匆投入歲月的洪流。

轉眼間他弱冠,她也及笄,兩人還是如同從前那般。

有一年他過生辰,施微來他府上等候他下衙,從食盒取出幾盤說是自己琢磨做的點心,嚐著雖不盡人意,但心中還是歡喜。

逢年過節,施微便早早地拉著他去她府上,沈芩和施晦然待他也從來都是極好的,每次的這種時光。直到現在心中想起還是會泛起層層暖意。

已經數不清多少個日夜,他們站在各自門前,隔巷而望。隻要看到她,他所有的困頓憂慮都頃刻化作清風,伴著暖陽拂過,如何也尋不到了。

心中的輪廓和眼前她漸漸重合,他好像沒那麽想家。因為他心中時常想的那個人此刻就在眼前。

這晚一夜無夢,安然無恙。

暮春雨水多,第二日一早便下起了連綿細雨,方之荀一夜輾轉難眠,一直熬到他們臨行前,才終於舒了口氣。

府外車馬已整頓好,一行人打著傘站在府前。

方之荀躬身一拜,臉上滿是恭維的笑意,:“還請二位大人恕罪,寒舍簡陋,昨晚怕是招待不周。

祁陽路遠,恕下官今日要務在身不便相送,望二位大人此去一路順風。”

幾人客套一番後,收傘剛要上馬車時,遠處突然一片嘈雜聲傳來,任由雨聲嘩然掩蓋,還是傳入眾人耳中。

方之荀聽見腳步一止,後立即臉色大變。

隨著聲音往左側長巷裏看,隻見一名婦人立即被幾個差役捂著嘴拖著往後走,雨水肆無忌憚打在她單薄的身軀上,極力晃動著頭意圖甩開蓋在她嘴上的手,全身激烈掙紮著不肯屈服。

顧津站在最外麵看的最是真切,皺著眉頭發問道:“那是何人?”

方之荀被問地兩眼一愣,心中早已抖若糠篩般亂顫,手足無措道:“回大人,這……這婦人有些癡症,幾次三番無緣無故來府上鬧事,下官這就命人將她趕走,以免驚擾了二位大人。”

正當快被拖至拐角之時,那婦人突然卯足了全身氣力,掙脫了方才幾人的束縛,幾個差役被她推倒在地,都瞪大眼睛不可思議,她迅速起身跌跌撞撞疾步奔向府門前。

她跪在雨中磕頭道:“大人!請大人為草民申冤啊,草民要狀告淵山縣知縣方之荀搜刮民財、強搶民女。”

方之荀一滴汗滴至頸前,這下子連大氣都不敢出。

“這般是何意啊方大人?”季梵指著跪在雨中的婦人道。

“還不……還不快把她拉下去。”方之荀立即對方才那幾個差役使眼色道。

那婦人在雨中長跪不起,眼看遠處幾人又要上來擒住她,她突然又重重地磕了幾個頭,“方之荀逼良為妾,求大人為草民做主……”

而後突然起身,轉身朝那府前石柱上撞去,眾人反應過來時,她已滿額鮮血倒在雨地裏。

官府正堂上,蘇家夫人俞氏擊鼓鳴冤。

聽聞吳氏為訴冤情一頭撞死在石柱前,俞氏悲憤交加,再也坐不住,冒雨拖著一副病體來官府鳴冤。

如今事情敗露,吳氏和俞氏狀告他多方罪行,任由哪一條查明都能讓他吃不了兜著走,方之荀隻能渾身打著哆嗦立在一旁。

施微還深陷方才雨中吳氏不惜以死也要狀告方之荀,引得他們來查的那番決絕。

透過那瓢潑大雨,又像是看到了前世的自己,那一刻絕望和不甘湧上心頭,她至交還記得那種心如刀割的滋味。

原來上一世在她未曾觸及的地方,也有著在世道間苦苦掙紮的人,也有著諸多的遺憾與不甘。

既然在這一世遇到,她便不會不管。

聽了俞氏的狀告,隨後陳清安也被帶到堂上,聽見吳氏慘死的消息,她雙眼無神再也流不出眼淚,幾天不吃不喝。如今臉上已一副毫無氣色,整個人也如同行屍走肉,撐著單薄的身軀朝堂上拜下。

“民女陳清安拜見大人。”她聲音微弱,帶著幾絲微啞。

“陳姑娘,你可有有要說?”季梵問。

方之荀在旁邊看著也不敢出聲。

“有,民女有冤。”陳清安方才渙散無神的目光瞬間陰狠地盯著方之荀,冰冷的眸子要將他千刀萬剮一般,“淵山縣知縣方之荀,逼迫民女為妾,蘇家公子曾為民女不平,方之荀與人勾結,強扣罪行於蘇家公子,把人關入牢獄。”

“下官冤枉啊,實則是這群刁民合夥構陷下官,請大人明查。”

這樁樁件件已板上釘釘,方之荀腿一軟就跪了下來,嘴裏還喊著冤。

隨著徐遷被帶到,方之荀方才還呼爹喊娘叫冤的勁頓時泄了。

徐遷好賭成性,是淵山縣出了名的不學無術,方之荀知他與蘇桓發生了點口角,那日找到他給了他二兩銀子讓他故意構陷蘇桓偷了他的錢,徐遷這等見錢眼開之徒果然就照做了。

“來人可是徐遷?有人狀告你夥同知縣方之荀蓄意構陷冤枉蘇桓偷盜一事,你可有話要說。”堂上驚堂木一拍,嚇得徐遷一顫。

徐遷膽子小,剛被帶上就嚇得渾身發抖,看著方之荀跪在那處也深知情勢不妙,當即就什麽都招了。

“大人,我招,我都招。蘇桓並未偷草民的錢,是方大人,是那日方大人找到我給了我二兩銀子,讓草民誣陷蘇桓偷盜,求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徐遷欲哭無淚,一個勁地磕頭。

方之荀平日裏貪贓枉法,做多了不幹淨的事,外麵觀看的百姓把公堂門口圍得水泄不通,看著平日裏作威作福的方之荀如今大氣都不敢喘,頓時公堂外沸反盈天。

如今牆倒眾人推,一位挑著貨擔的青年狀告他徇私枉法,縱容自己兒子當街縱馬傷人。

步履闌珊的老嫗狀告他巧立名目,搜刮民財。

一時間方之荀的罪證罄竹難書,連顧津看了都張目結舌,他為官數十年,還從未見過有官員如此膽大包天,枉顧朝綱。

這些罪證稍微查幾樁,都足以讓方之荀人頭落地了。

祁陽的監察禦史一聽消息,匆忙趕到淵山縣,連夜把方之荀押送回京問審。

然而在未曾察覺之時,方之荀身邊的師爺王漠趁夜縱馬偷偷溜走。

此時宣平侯府。

屋簷上一道輕快的虛影一閃而過,在無人察覺中悄然潛入府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