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如何能不怪

“太傅此話是何意?”黑夜中兩道頎長的身影打在空**宮殿中形如鬼魅肆意猙獰。

他如何不知永儀帝暫且留他一命, 是因為如今還沒到飛鳥盡良弓藏的地步,可那一天也已不遠了。

但他不甘心,自己怎會走到如此山窮水盡之地。

齊玄知他的野心與狠厲, 也知他定不想蜷縮在此處等死。同時他也在為自己做打算, 東宮一黨若是真被趕盡殺絕,他為李昀出謀劃策這麽多年, 永儀帝也必不會放過他。

所以他在蕭今連領兵出征前就同他商議出一條有可能絕處逢生的計策。

如今也到了該孤注一擲的時候了。

齊玄沉聲道:“殿下,蕭將軍此去另有所謀。東霖國這幾年國勢漸強,早已不是當年的邊陲小國,且早年間他國曾向我朝稱臣納貢近百年。此番來勢洶洶發動戰亂進犯我國, 無非是不堪受往年屈辱, 也想盡數討回些謀利。”

李昀聽他此言,心中早已了然了大半,也正如齊玄所說,他們還沒到窮途末路之時。

與東霖國聯手,這條路險歸險,但如今他已是亡命之徒,也隻能一試。

齊玄還在道:“如今季嶸遠在北疆,三殿下又被派去了南嶺, 我們隻需截斷幾日信報,京中之事,任他們有心也鞭長莫及。

蕭將軍昨日來的密信,已與東霖國國主達成共識, 他們隻要回那十二座城池。”

“請太傅賜教。”他如今被囚深宮,自然不知他們當時所謀的計策。

“司禮監的馮誼, 早年間得殿下提拔, 也隻聽命殿下一人, 臣今日前來特向殿下討封密令,讓司禮監不必蟄伏,是時候動手了。”

李昀眼中閃過一絲錯愕,永儀帝如今身子越發不好,是因他示意馮誼在皇帝每日服的湯藥中加入了幾味傷氣血的藥物,從前這樣做也是為了以防萬一。

可他在聽聞薛藺順利被押回京的那刻,就深知自己此番怕是要不好,立即下令讓馮誼停手此事,也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後路。

他的太子身份被廢,名不正言不順。

永儀帝若這麽快有個好歹,必定是傳位與李衍。

永儀帝尚且還思量著蕭家的最後一絲用處暫且不會對他怎麽樣,可若李衍坐上皇位,他胸無謀略,二人又水火不容多年,即刻就趕盡殺絕也未曾可知。

自己的謀劃給他們做嫁衣,這是李昀無論如何也不想看到的。隻要還有一線生機,他就不可能坐以待斃。

李昀眼中帶著幾絲不解道:“可若是這時候讓他們動手,來日便宜了李衍那個蠢貨登上皇位,縱使我們再如何謀劃,也翻不了身了。”

“殿下不必憂心,臣定是想好了萬全之計,此番才敢冒險闖這枉思殿告知殿下啊。”

齊玄此人老謀深算,李昀能走上這條路,沒少了齊玄在一旁為他指引謀劃,他不相信身邊任何一位為了利益才為他效勞的朝臣,但是從小到大,他從沒懷疑過齊玄。

他虛行一禮示意齊玄繼續說。

齊玄道:“初五的皇家圍獵,正是我們的大好時機……”

萬籟俱寂間,隻聽見幾聲驚雷劈下,洶湧的幾道雷光劃破蒼穹中翻湧的無垠黑暗後又消失不見。

後半夜又要落雨了,此刻誰也沒注意枉思殿的大門被悄然合上,從裏麵走出的身著黑衣之人在雷鳴疾雨聲中很快沒了身影……

裏京數百裏之外,一匹匹駿馬行過山林,踏著這陣紛紛揚揚的大雨。

馬蹄聲與嘈雜的雨水聲**,為首之人似乎一刻也不行等不及,策馬往京中方向疾行。

大景建國之初就有每隔三年五月初五便在明月山皇家獵場中舉辦一次圍獵,除皇親國戚外,京中四品以上官員皆可參加。

今歲剛巧是三年之期,此月初,永儀帝就多次召禮部商議圍獵的事宜,看得出是對今歲的圍獵十分重視。

幾日後,李暄被秘密召進宮。

他在南嶺同瓦赤族的一仗幾日前已傳來大獲全勝的捷報,永儀帝並未傳揚此事,而是即刻召他秘密回京。

他年紀大了,心中越發多疑,自蕭今連被派去淵西後,他夙夜難安,隻因蕭家在朝中依舊殘存的勢力,狗逼急了也會跳牆。

碰巧今歲又趕上了圍獵,太祖爺定的祖製不可不遵循,可獵場遠離皇城,人多眼雜,他擔心有人會在獵場生出事端。

他知李暄雖平日子性格不討他歡心,可好在一個英勇無畏又驍勇善戰,也正巧收到李暄的捷報,永儀帝思慮一番還是決定讓他秘密回京。

雖是初夏時節,李暄走進殿中的那一刻還是帶進來一陣無聲的霜寒。

他是皇子中最年輕的,俊郎的眉眼中本是清澈明亮,此刻卻透露出深不可測的幽深凜冽。

“兒臣參見父皇。”他恭敬地朝永儀帝拜下。

“好。”永儀帝把手中地折子放禦案上,抬手示意他免禮,“暄兒啊,南嶺一役你功不可沒,此番你得勝歸來,朕可得好好賞賜你一番,說吧,你想要什麽封賞。”

李暄站起來,不加絲毫猶豫道:“兒臣也身為大景子民,衛國安邦、為父皇分憂本就是事分內之事。

若提到賞賜,兒臣隻願父皇龍體康順,父皇安康乃江山社稷之福,此乃對天下最好的賞賜。”

聽到此話,永儀帝笑了幾聲。他望著李暄,這麽多年,直到這一刻,才真正注意到了他這個平日裏接觸最少的兒子。

思緒流轉間,看著他的眉眼,永儀帝又想起了早已不在人世的寧嬪。

她不似眾多宮妃那般懼怕他又為了利益討他歡心從而順從他。

寧嬪性子獨特,清冷不近人,從不刻意順從討好旁人,自己一條道走到底,永儀帝因她這番獨特的性子,也對她多有寵愛。

她生的兒子也同她一般性子,從小到大不爭不搶,也從不刻意與人親近,長大後更是多有疏遠永儀帝,因著李暄的性子,永儀帝對他也漸漸無甚關注。

縱使後來昕貴妃千嬌百媚,柔情似水,他也偶然會念起那位與旁人與眾不同的女子。

永儀帝的話語柔和了幾分,“這月十五就是你母妃的生辰了,朕這些日子也常常念起你母妃。”

言罷永儀帝話鋒一轉,看著李暄道:“暄兒,自你母妃走後這麽多年來,你可有怪父皇啊?”

李暄心中突然一陣隱隱刺痛,眼中閃過一絲寧嬪的音容笑貌,呼之欲出的話語一時間如鯁在喉,廣袖下握緊的拳頭青筋暴起。

怪嗎?他如何能不怪。

十五年前的那個大雪夜,他不論過多久也忘不了。

寧嬪是因中毒離世的,他冒夜趕到宮中時人已經不大好了,因那碗甜湯已喝了半碗,此刻禦醫也束手無策。

那一年剛好是寧嬪與永儀帝生了嫌隙,被賜移居清央園,那夜彌留之際永儀帝也從未踏入清央園來看一眼,也是李暄第一次心中發覺帝王無情。

後他在宮裏宮外秘密暗查,終於查到了寧嬪的死與昕貴妃有關。

他把罪證捅到禦前告發,換來的卻是劈頭蓋臉的責罵與疏遠,那時永儀帝正與昕貴妃濃情蜜意,哪裏又會在意一個早已不在之人。

看著眼前這個虛偽至極之人,李暄心中一陣嗤笑,人都不在了,又何必這般惺惺作態。

她的母妃如今得以解脫,活得颯然自在,這個人又要以肮髒的心思去玷汙她。

他收起了眼中的翻騰洶湧恨意,看著永儀帝平靜道:“母妃本也能常伴父皇身側,隻可惜福薄。”

永儀帝快慰地點點頭,從前每逢問到李暄關於寧嬪的事,他一向都是避而不談,若說沒有責怪之意,他是不信的。

如同看著他這般反應,倒像是已把當年之事放下了。

永儀帝打量著他高挑的身姿,耷拉的眉眼彎成一個並不好看的弧度,“你長大了,如今都這麽高了。初五的明月山圍獵,你就伴朕身側,一同來吧。”

他知永儀帝此番秘密召他回京的目的是什麽,雲烈軍在祁陽一案損失慘重,短時間內無法恢複盛況。

禁軍的人魚龍混雜永儀帝一向信不過,會場的防衛時宜與巡防輪守就都落到了錦衣衛頭上。

任錦衣衛再雷厲風行麵對這繁多冗雜事物也一時顧不過。所以他召自己帶兵秘密回京,無非就是怕圍獵那日生出事端,是以想鞏固會場防禦,說到底還是為了自己。

“謝父皇。”他領旨趁著夜色退出宮殿。

司禮監狹小的廡房內,一人恭敬地跪在地上為榻上之人捏腿。

馮誼眯著眼輕輕喚了他一聲:“周海?”

“幹爹,兒子在呢,您還有什麽吩咐?”周海立即挺起了頭諂媚道。

馮誼頓了頓,又道:“你在皇上跟前近身伺候也已有七八年了吧?”

周海笑著道:“誒!是呢,多虧幹爹提拔,不然兒子哪有今兒這體麵日子啊。”

周海原本隻是個負責宮前灑掃看人臉色的小宦官,當年被貴人欺負時正巧碰上了馮誼,馮誼便收他入司禮監,認他做了幹兒子。

周海也因馮誼的提拔成了永儀帝跟前的紅人。如今誰見了他不得尊稱他一聲周公公。

“你知道就好。”馮誼端著嗓子發出陰沉的聲音,“昔日你家中兄弟姊妹臥病在床,還是我大發善心掏的銀子給你,這點恩情希望你要記著。”

兄弟姊妹這句話在他耳中飄忽,周海的手突然止住,額間落下了一滴汗,他喘了一聲氣趕忙伸手去擦拭,急忙道:“幹爹的恩情,兒子沒齒難忘,兒子將來一定做牛做馬孝順報答您。”

馮誼伸出蠟黃的手輕撫著他的頭,睥睨道:“你如今也是皇上跟前的紅人,做牛做馬就不必了。如今我這裏剛好有件事需要你去做,別人都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