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年在蒙古國發現的《仆固乙突墓誌》為探原仆固氏家世、獲取可靠的家族譜係提供了重要依據。①楊富學據此給出如下推定世次:歌濫拔延—(子)思匐—(子)佚名—(弟?)設支—(子)曳勒歌—(弟?)勺磨—(子?)乙李啜拔—(子?)懷恩。此擬定世係對研究仆固部曆史具有重要意義,但細稽史料則發現尚存若幹問題。

首先,仆固氏在玄宗朝的世係變更頗不正常,特別是“設支”其人疑點很多。楊富學關於設支的史料依據的是廣德元年(763)顏真卿所撰《臧懷恪神道碑》,其文略曰:“(懷恪)嚐以百五十騎,遇突厥斬啜八部落十萬餘眾於狼頭山……公徒且殲,遽而紿之曰:‘我為臧懷恪,敕令和汝,何得與我拒戰?’於時仆固懷恩父設支適在其中,獨遮護之……(懷恪)由此獲免,遂與設支部落二千帳來歸。”①引文中所謂“狼頭山”,應即屢見於史書的“狼山”,在西受降城以西,為東北一西南走向。②此處未便臆測,從邂逅默(斬)啜八部來看,應在章群、楊富學等學者將此事的時間定在開元二年(714)前後,薛宗正認為這是開元四年(716)時,唐朝聯合鐵勒九姓對默啜政權進行大反攻的中路先鋒部隊。③但這兩種推測均與史實不符。開元二年(714),唐與突厥的衝突集中在北庭④,以區區百五十遊騎深入突厥的可能性不大。事出邂逅,而臧懷恪謊稱和戎化解衝突,並在盟誓後與設支部歸唐,似不在開元四年(716)的大規模戰爭之中。結合曆史背景來看,此事更可能發生在開元三年(715)。當年鐵勒九姓出現了針對默啜政權集體暴動趨勢,“漠北九姓紛張叛幟,漠南部落紛紛降唐”⑤。這一年又是唐兩次用兵突厥的短暫間歇期⑥,唐軍以小股遊騎深入覘視的可能性較大。

比對其他史料,可以發現《臧懷恪神道碑》的記載存在兩處明顯錯誤。其一,突厥默(斬)啜八部中並無仆固。所謂“默啜八部”指第二突厥汗國諸核心部落,他們與突厥汗室有著最為直接且密切的關係。法藏敦煌藏文文書編號P.T.1283《北方若幹國君之王統敘記文書》載:“突厥默啜十二部落:王者阿史那部,頡利部,阿史德部,舍利突利部,奴刺部,卑失部,移吉部,蘇農部,足羅多部,阿跌部,悒怛部,葛羅歌布邏部。”①無論八部或十二部,其中均無仆固。其二,仆固部之附唐在開元四年(716)六月。很可能是碑文對不同曆史人物及事件進行了誤植。據《毗伽公主碑》載:

唐故三十姓可汗貴女、賢力毗伽公主、雲中郡夫人、阿那氏之墓誌並序。駙馬都尉、故特進兼左衛大將軍、雲中郡開國公、踏沒施達幹、阿史德覓覓。漠北大國,有三十姓可汗愛女,建冉賢力毗伽公主,比漢主公焉。自入漢,封雲中郡夫人。父天上得果報天男突厥聖天骨咄祿默啜大可汗。……頃屬國家喪亂,蕃落分崩,委命南奔,歸誠北闕。……以大唐開元十一年歲次癸亥六月十一日薨。……男懷恩。②

毗伽公主阿那氏為默啜可汗之女,阿史德覓覓之妻。羽田亨認為此阿史德覓覓正是《舊唐書·突厥傳》所載的阿史德胡祿,覓覓蓋其本名,而胡祿為突厥人名中常見的美稱。③但他將“踏沒施”對應為tangri bulmis(天上得),則似顯牽強。該詞更可能是一種突厥官職。④按:古突厥語有tamYa一詞,本指烙在馬、牛等牲口身上的印記,tamγaci則指掌管牲口印記的官員①,耿世民譯為“掌印官”②,特肯則譯為“皮毛監”,引申為“秘書”③。綜合上述觀點來看,此職可能是由牲口之掌印官發展而來,帶有秘書性質的突厥汗庭內部官員,既與“踏沒施”之漢音更相吻合,複與駙馬阿史德覓覓的身份相符。據《舊唐書·玄宗紀上》,開元三年(715)二月“十姓部落左廂五咄六啜、右廂五弩失畢五俟斤,及高麗莫離支高文簡、都督趹跌思太等,各率其眾自突厥相繼來奔,前後總二千餘帳”④。《舊唐書·突厥傳》所記略同,唯“前後總萬餘帳”的數量與前懸殊,並更載“默啜女婿阿史德胡祿俄又歸朝,授以特進”一事。⑤知開元三年(715)二月後不久,阿史德覓覓歸朝。同一時間,臧懷恪亦以小股遊騎覘視而遭遇突厥八部,最終勸降設支部二千餘帳歸唐。綜合上述因素,我們認為這個“設支”正是阿史德覓覓。“支”、“施”音近,“設支”之“設”則很可能係“沒”之誤。

至於“曳勒歌”和“乙李啜拔”,他們應為同一人。“曳勒”與“乙李”音近,很可能來自突厥語alp或el的音譯。“歌”與“啜”音近⑥,“歌”在《廣韻》中屬下平聲歌韻,古俄切;“啜”則有兩個讀音,一為去聲祭韻,嚐芮切,一為入聲薛韻,殊雪切或昌悅切。⑦其中祭韻者讀音與“歌”相去較遠,而薛韻者則讀音頗近。“歌”在晚期中古音裏擬韻為aǎ[a],“薛”為yat、iat或jiat①,兩者韻讀頗近,可為印證。所以,“曳勒歌”與“乙李啜拔”是同一突厥名的不同音譯。從時間上看,曳勒歌在開元六年(718)為“仆固都督”②,懷恩此時應已出生③,乃父乙李啜拔當至少二十左右。我們已經知道在仆固氏譜係中不存在“設支”此人,複知“曳勒歌”與“乙李啜拔”為同名異音,故可以確定“曳勒歌”與“乙李啜拔”是同一個人。至於為何會有一名兩譯現象,我們推測“啜”或“啜拔”帶有尊稱意味,其出現在兩《唐書》的仆固氏譜係中,當采自家譜、家傳或碑誌等自敘性材料,有標榜之意。④而“曳勒歌”應為音譯,其出現也僅在官方的兩次詔書中。

開元八年(720)還有一個仆固都督勺磨出現於史料,《資治通鑒》載開元八年(720)六月,“突厥降戶仆固都督勺磨及趹跌部落散居受降城側,朔方大使王睃言其陰引突厥,謀陷軍城,密奏請誅之。誘勺磨等宴於受降城,伏兵悉殺之,河曲降戶殆盡”⑤。一些學者據此認為曳勒歌已於此前亡故⑥,這樣的推論似乎過於草率。設支、曳勒歌、勺磨分別於716年、718年、720年任仆固都督,僅四年而部族首領更替頻繁若此,於理不合。況且《舊唐書·王睃傳》所謂“散在受降城左右居止”,其背景本在開元四年(716)突厥諸部款附後不久①,開元八年(720)王睃誘殺叛部,所以此仆固都督勺磨當在開元四年(716)後不久擔任該職。我們已確知從開元四年(716)至開元六年(718),仆固部附唐之都督為乙李啜拔,所以勺磨與乙李啜拔不是先後關係,而很可能同時存在。乙李啜拔部歸附後被安置於大武軍北,從《移蔚州橫野軍於代郡製》來看,其活動區域主要在蔚州北部②,而非河曲受降城。另外趹跌(阿跌)部其時已常住回樂,並未見活動於受降城附近。③據此推斷,受降城附近的勺磨應是仆固部某分支的首領。《新唐書》保存了另一則看似殘缺的史料,於理解此事多有助益。其雲:“延佗滅,其酋娑匐俟利發歌濫拔延始內屬,以其地為金微州,拜歌濫拔延為右武衛大將軍、州都督。開元初,為首領仆固所殺,詣朔方降,有司誅之。子曰懷恩。”④此則史料因殘缺難解,多為研究者所不取。但它提供給我們一個重要信息,即開元初朔方軍曾誅殺一位前來投奔的仆固部首領。種種跡象表明此人正是勺磨。從前引《舊唐書》及《資治通鑒》的記載來看,勺磨並未帶有仆固部眾,而是與少數陝跌部眾散居,不是其部主幹。⑤至於上引文字中所謂“(歌濫拔延)為首領仆固所殺”及“子曰懷恩”,中間當有錯訛。①

至此,仆固氏世係可重列如下:歌濫拔延—(子)思匐—(子)乙突一(子)佚名—(子/侄)乙李啜拔—(子)懷恩。以歌濫拔延盛年歸唐的646年始,到仆固懷恩暴卒鳴沙的765年止,以上仆固氏六代人共曆120年,與正常代際間隔相符。乙李啜拔應是第四代佚名酋長之子或侄,第六代懷恩之父。乙李啜拔約生於7世紀70年代或80年代,當高武交替之際。他在開元四年(716)六月率部與回紇、同羅等部一起歸唐,唐廷“於大武軍北安置”其部,並授其仆固都督。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