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人都有衝動的時候,但如何克製衝動則不是每個人都能做到的。絕大多數人因衝動而自毀前程。吳三桂為紅顏而怒,即是他敗局人生的開始。這個問題廣為人知。

我們知道,明末李自成、張獻忠的農民起義軍改變了吳三桂的命運,他在撤回山海關以後,麵臨的是降與不降的人生抉擇。

約崇禎十五年三月初,農民軍逼近京城。消息傳來,驚愕之餘的崇禎皇帝才連忙下詔,“征天下兵勤王,命府部大臣各條戰守事定”。於是,吏科給事中吳麟征又奏請,“棄山海關外寧遠、前屯二城。徙吳三桂入關,屯宿近郊,以衛京師。”可是,為時已晚。

三月初四,崇禎皇帝詔封吳三桂為平西伯,薊鎮總兵唐通為定西伯,援剿總兵左良玉為寧南伯,風廬總兵黃得功為靖南伯,冠吳三桂為四伯之先。而在這之前,已特地召見過吳襄,詳細詢問了吳三桂的兵力情況,“襄備陳邊兵精銳,三桂才可辦賊狀”。三月初六,崇禎正式命令吳三桂放棄寧遠,火速入關勤王。顯然,這位窮途末路的皇帝,已將大明王朝的命運托之於吳氏一門手中。

此時恰逢清兵準備入關。吳三桂以為降清,自然不失為一條出路,上級洪承疇、舅父祖大壽,並昔日的同僚皆在清廷供職。但長期的邊釁使他與清人積怨已深,“以清兵仇殺多次,不欲返顏”。其父吳襄也曾說過:“臣遼人,與奴(清)有不共之仇。”何況,清人的多次招降均被他一口回絕,這裂土分茅又焉能落到他的頭上呢?皇太極先時就曾警告過他:“將軍不於此時翻然悔悟,決計歸順,勞我士馬,遲我時日,彼時雖降亦不足重矣。”這重重顧慮,使吳三桂不到萬不得已,是不會降清的。

在這種情況下,吳三桂投降大順農民軍不僅可能,而且可信。第一,李自成許以高官厚祿。三月十五日,大順農民軍進抵居庸關後,明守將唐通投降,旋即奉命率所部並銀兩財物前往山海關招降吳三桂,“通遺三桂書,盛誇自成禮賢,啖以(吳三桂)父子封侯”。這“封侯之賞”的許諾不能不使吳三桂動心。第二,李自成派人送去4萬兩犒師銀。吳軍在寧遠時即已缺餉14個月之久,4萬兩銀可立解軍中的燃眉之急。第三,李自成進北京後,繼唐通後又先後派巡撫李甲、兵備道陳乙、兵部尚書王則堯,以及張若麒、左懋泰等往山海關招降,招降的攻勢甚猛。第四,吳襄已降於大順農民軍,牽製了吳三桂,所謂“吳襄既降賊,三桂亦以所部之眾西行赴降”。早在京城失陷時,吳三桂即致書於京城內的吳襄,曰:“京城已陷,兒擬退駐關外,倘已事不可為,飛速諭知。家中俱陷城中,隻能歸降。”因而,吳襄投降大順軍,吳三桂是讚同的。特別是當吳襄為李自成所迫,致書勸降吳三桂時,又為他指明了利害。吳襄說:“…今爾徒飾軍容,遜懦觀望,使李兵長驅深入,既無批亢搗虛之謀,複無形格勢禁之力。事機已失,天命難回,吾君已矣,爾父須臾!嗚呼,識時勢者,可以知變計矣。……我為爾計,及今早降,不失封侯之位,而猶全孝子之名。萬一徒恃驕憤,全無節製,主客之勢既殊,眾寡之形不敵,頓甲堅城,一朝殲盡,使爾父無辜並受戮辱,身名既喪,臣子俱失,不亦大可痛哉!”如前所述,吳三桂自幼與其父同騁疆場,骨肉之情尤深,他怎會視老父於囹圄之中而不顧呢?何況為父所言,句句切中。勤王之際,他貽誤戰機,無可逃脫地負有背負先主的罪責。如今大勢已去,是祚難回,大順農民軍已取明代之,為一代新主,此時歸降,可為新朝權貴,永保榮華。且父母家小以及他日夜思念的愛妾陳圓圓皆在京城,或若拒降,大順軍必將加害。因而,對於吳三桂來說,隻有歸降大順,才不失為一條萬事皆遂的出路。

吳三桂在投降大順農民軍之前,曾集諸將問策。他說:“都城失守,先帝賓天,三桂受國厚恩,宜當以死報國。然非藉將士力,不能以破敵,今將若之何?闖賊勢大,唐通、吳襄皆降,我孤軍不能成立。今闖王使至,其斬之乎?抑迎之乎?”眾人齊聲回答道:“今死生惟將軍命。”於是,“三桂乃報使自我”,將山海關交給大順農民軍的代表唐通駐守,“卷甲入朝”,親統大軍再次西進投降李自成。約四月初,軍至永平(河北盧龍縣),“大張告示:本鎮率所部朝見新主,所過秋毫無犯,爾民不必驚恐。”四日,抵永平西沙河驛,遇到從北京逃出的家人,吳三桂詢問父親的情況,家人稟告:父親已被捕。吳三桂沒有在意,說:“此脅我降耳,何患!”又問到他的愛妾陳圓圓,家人以實相告:陳圓圓已被李自成的大將劉宗敏掠去。與此同時,吳三桂派往北京密探其父消息的人也報告說,父親正在被拷打追贓。

據(遼東海州衛生員張世珩塘報),說農民軍在北京提拿大批勳戚文武大臣,拷掠追銀,吳襄也在其中,“拷打要銀,止湊銀五千兩,已交人。”還有吳襄打發旗鼓傅海山,秘密出京,“將京中一應大事”,向吳三桂“一一訴稟”,並說:“吳老總兵已受闖賊刑法將死。”吳三桂聽了這些情況,“不勝發豎”,尤其是陳圓圓被掠,對他刺激更大,深感奇恥大辱,好像挖了他的心頭肉,不由勃然變色,怒氣衝衝,咬牙切齒地說:“大丈夫不能保一女子,何麵見人耶!”他不暇思索,當即下令停止前進,揮師返山海關,一改“秋毫無犯”的保證,一路“縱掠”,直奔山海關而來……正是:

慟哭六軍俱縞素,

衝冠一怒為紅顏。

吳襄被捕,圓圓被掠,這都是事實。此事還須從頭說起。

李自成率農民軍一進入北京,就采取一項重大行動,即對京中各級官吏實行追贓派餉,予以無情地打擊。從三月二十日開始,至二十五、六日,農民軍“遍街提士大夫”,以大冊登記姓名,每一百人為一組,由八名騎兵裝押送到各營拘禁,從早到晚,“冤號之聲不絕於耳”。追贓助餉,是從翰林官開始的。當三月二十三日,李自成發現一翰林家藏巨金時,便下了一道命令:無論新舊翰林官,每人派餉銀萬兩以上。其後,明官吏“被刑拷”,追贓銀,向農民軍助餉,即由此則起。二十七日,向“京中各官”派餉,規定:不論起用或不起用的官,皆派餉,其中起用的,派餉數目少些,不被用的官,攤派的數目多,敢說一句“不辦”的話,立即用夾棍嚴刑拷追。自劉宗敏寓所以下,各處分營、勳戚名官之家,甚至在路旁街邊,“人人皆得用刑,處處皆可用刑。”

劉宗敏捕捉和拷打吳襄,除了追贓,還勒令交出陳圓圓。

陳圓圓之美,京中盡人皆知。劉宗敏據田弘遇宅,當然不能放過她,必搜求而後已。田弘遇下江南時,同時以重金買來陳圓圓、楊宛、顧壽等名妓。劉宗敏一入田宅,就把她們挾為己有。楊宛曾對人言:她與圓圓同時被宗敏所執。楊宛不甘心,化裝成乞丐,攜帶田家婦女離京南下。到了南京近郊,遭到強盜汙辱,抗拒不從而被殺害。陳圓圓、顧壽也與男優“私約”潛逃。但事行不密敗露,劉宗敏大怒,將七名男優提回一並處死,但顧壽已逃,劉宗敏沒有抓到,而陳圓圓“為劉宗敏所挾去,不知所往。”吳梅村(圓圓曲):“遍索綠珠圍內第,強呼絳樹出雕欄”,更是形象地道出了陳圓圓被劫持的事實。

農民軍特別是他們的領袖們,過早地追求享樂,腐化了本身的戰鬥力,他們除了整天的追贓派餉,搜求財物,占女人,忙於登基大典的籌備,卻不知還有比這更重要的事情急待處理。誤了時間和機會,以致招致迅速地覆亡。

農民軍嚴重傷害了吳三桂一家的切身利益,他當然不能置若罔聞。他出身行伍,是在同清(後金)的戰爭中成長起來的一員驍將,他年歲正輕,血氣剛烈,在君死、親人蒙難、愛妾遭人淩辱的情況下,他怎能忍辱再投向李自成!同時,紛紛傳來的農民軍在京大規模追贓派餉、嚴刑拷索的消息,更使他望京師而怯步,豈肯自投羅網,前去束手就擒。他本來就忠於明室,當世公認他對父母至孝,迫於形勢,為保父母生命,不得不接受農民軍的招降,則此刻父母遭難,愛妾被占,頓時把他的勉強投降的信念擊得粉碎,想到國仇家恨,怒火中燒,他再也按捺不住對農民軍的極端仇恨,對部下說:我不忠不孝,尚何顏麵立於天地間!拔刀欲自刎。部將們急製止,說:“將軍何至此?吾輩當死戰!”於是,他發誓討賊,誓與農民軍不兩立!

吳三桂降而複叛,是李自成、劉宗敏等人的錯誤的政策造成的一個嚴重惡果,則這個惡果又直接迅速地導致了李自成悲慘的結局。

吳三桂懷著滿腔憤怒,於四月四日突然返至山海關,向唐通部發動襲擊。唐通受自成指使,曾給吳三桂寫過招降信,“盛誇新主禮賢,啖以父子封侯。”雖然吳三桂沒有回答他,卻根本沒料到吳三桂會中途變卦,毫無防備,倉促迎戰,被吳軍殺得人馬幾盡,僅剩八騎逃還北京。山海關重新被吳軍占領。

吳三桂返回山海關以後,決心征討李自成。他陳兵演戰場,誓師西征,激勵將士的鬥誌。此時,他的兵力已達到八萬多人。同時,吳三桂這一舉動,又得到當時鄉紳們的支持。

三桂同李自成徹底決裂,給父親吳襄寫了一封絕情的信,其文曰:

不肖男三桂泣血百拜,上父親大人膝下:兒以父蔭,熟聞義訓,得待罪戎行,日夜勵誌,冀得一當以酬聖眷。前邊警方急,寧遠巨鎮為國門戶,淪陷幾盡。兒方力圖恢複,以為李賊猖獗,不久便當撲滅,恐往複道路,兩失事機,故暫羈時日。不意我國無人,望風而靡。吾父督理禦營,勢非小弱,巍巍百雉,何致一、二日內便已失墜?使兒卷甲赴關,事已後期,可悲可恨!

側聞聖主宴駕,臣民戮辱,不勝眥裂!猶憶吾父素負忠義,大勢雖去,猶當奮槌一去,誓不俱生,不別刎頸闕下,以殉國難,使兒縞素號慟,仗劍複仇;不濟,則以死繼之,豈非忠孝媲美乎!何乃隱忍偷生,訓以非義,既無孝寬禦寇之才,複愧平原罵賊之勇。夫元直荏苒,為母罪人;王陵、趙苞二公,並著英烈。我父宿將,矯矯王臣,反愧巾幗女子。父既不能為忠臣,兒亦安能為孝子乎?兒與父訣,請自今日。父不早圖,賊雖置父鼎俎之旁以誘,三桂不顧也。男三桂再百拜。

吳三桂的這封信,明裏是針對父親,實則也是針對李自成、牛金星等農民軍領袖而寫的。他直斥父親隱忍偷生投降,對他訓以非義,斷然表示拒絕,並宣布自寫信之日即與父親斷絕關係,即使李自成將父親置於油鍋或菜板之上,他也毫不動心,義無反顧。這封信不僅是與父訣別;而且也是同農民軍的徹底決裂。吳三桂是在感情激動的情況下傾注了他的全部心聲,悲壯慷慨,氣衝霄漢,讀來有撼人心肺的氣勢。四月六日,李自成剛剛得到他的使臣被吳三桂處死的消息,十分震驚,轉而大怒,餘怒未息,九日又得吳三桂絕父的信,當即“徘惶失據”。他感到事態嚴重,便責備劉宗敏不該拷掠吳襄,為了補救失誤,悄悄地把他從獄中放出來,還宴請他,“厚加撫慰”,以示籠絡。但為時已晚,連回旋的餘地也沒有了。這時,不斷傳來吳三桂募兵備戰“討賊”的消息。李自成別無選擇,招降不成,隻有興兵致討。結果,眾所周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