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求善者寡,不強說人,人莫之知也。

——《墨子·公孟》

“蒙尉卿是如何識破老夫身份的,可否說來聽聽?”

李蔡笑容可掬道。

“其實我早就該想到的,時至今日才如夢初醒,實屬後知後覺。”青芒自嘲一笑,“至少有三個理由,讓我相信你就是盤古。其一,去年冬,皇帝密令羅姑比入朝指認我,然後就有人用錦囊給我泄露了消息,救了我一命。由於接羅姑比回京之事是你一手操辦的,此事朝中鮮有人知,所以我當時便懷疑你了,但我委實想不通你有什麽理由救我。直到今天,我才意識到,如果你是盤古,那麽一切便都解釋得通了。”

“怎麽說?”

“正因為你是盤古,是墨家潛伏在朝中級別最高的暗樁,對於我曾多次幫助過酈諾和墨家的事情一清二楚,所以你才會在我危難之時出手相救。正所謂‘投桃報李’是也。除此之外,還能有什麽理由呢?”

李蔡淡淡一笑:“接著說。”

“其二,石渠閣失竊當晚,我和酈諾受困於密室之中,千鈞一發之際,竟有人打開了銅櫃下麵的秘道,救了我們;事後,當公孫弘、張湯,乃至皇上都懷疑我時,你卻據理力爭,把所有疑點都引向了書監田貴,並最終把罪名栽到了他的身上。如果你不是盤古,又有什麽理由這麽做呢?此外,我現在還可以認定,當時身在現場的郎中令,一定也是墨者,正是他奉你之命,派人打開了秘道。”

“就憑他是我的堂兄,且當時身在現場,你就認定他也是墨者?”李蔡反問。

“當然不止這兩點。另外還有一事,更能證實我的判斷。”

“何事?”

“這便是我要說的其三了。二十多天前,公孫弘、張次公等人欲入宮向皇帝揭露我的身世,卻被郎中令堵在了東司馬門外。多虧他這一堵,我才得以及時趕到,從而化險為夷。據我所知,當時郎中令阻攔公孫弘的理由,是說出了石渠閣的案子後,為了加強宮禁安全,凡深夜入宮者,無論何人都要事先通報。但事後我稍微查了一下,卻發現在那一晚之前,曾有數位朝臣深夜入宮奏事,卻並未遭遇阻攔。由此足以證明,郎中令那晚故意阻攔公孫弘,其實是為了幫我。而假如他不是墨者,又怎麽可能幫我呢?”

李蔡無聲一笑,不置可否道:“蒙尉卿真是心細如發啊!”

“先生過獎。”青芒又接著道,“郎中令之所以幫我,顯然又是奉了您的命令。而您之所以能夠提前給他下這個命令,顯然是對張次公和我的行動,全部了如指掌。換言之,無論是張次公去漢中的目的,還是我去河東的用意,早都被您料中了。於此而言,您不愧是朝廷的禦史大夫,更不愧是墨家的盤古。若說晚輩心細如發,那您可謂是洞明一切了!”

“哈哈!”李蔡終於笑出聲來,“彼此彼此吧。之前你在明,老夫在暗,或許可以這麽說;可到了今日,老夫在你麵前不也變成透明的了嗎?”

青芒也笑了笑:“既然話說到這兒了,那晚輩便不揣淺陋,再多說一句。據我所知,盤古有一名副手,代號‘後羿’。若我所料不錯,您的堂兄、郎中令李廣,應該便是這個‘後羿’吧?”

李蔡捋了捋下頜短須,笑而不語,顯然是默認了。

“先生,關於石渠閣下麵那條秘道,晚輩有一個疑問,想要請教。”既然話都說開了,青芒索性便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說。”李蔡似乎不打算對他隱瞞什麽。

“石渠閣乃宮禁重地,即使您和郎中令貴為公卿,也根本不可能在皇上和眾臣的眼皮底下挖出那條秘道,所以我想請問,那秘道究竟是何人所挖?”

“你應該知道,這未央宮當年是何人所造吧?”

“當然知道,是大漢開國丞相蕭何。”青芒不假思索道,“難道……蕭何也是墨者?”

李蔡搖搖頭:“不是,是蕭何身邊之人,姓許名庶。許庶當年負責石渠閣的營建工程,奉當時的巨子之命,暗中挖了那條秘道。”

“目的何在?”

“為了在必要的情況下,獲取朝廷的機密情報。”

“那敢問先生,您是否啟用過秘道?”

“一次也沒有。”

“為何?”青芒有些意外。

“風險太大。”李蔡一臉肅然,“沒有任何情報,值得我去冒這個險。”

青芒若有所思,忽然道:“就連巨子酈寬被捕的相關情報,也不值得你去冒險嗎?”

李蔡一怔:“你想說什麽?”

“當年,奉皇上之命前去濮陽秘捕巨子的特使,便是嚴助。這是我從密室中順手查出來的。可據我所知,當初右使倪長卿曾向你詢問此事,你卻說你無從追查。請恕晚輩直言,現在看來,你分明是不想查。敢問先生,這是為何?”

李蔡苦笑了一下,不答反問:“你可知道,當初皇上為何要抓巨子?”

“這還用問嗎?朝廷要打壓墨家,凡是墨者都會抓,更何況巨子?”

“照你看來,朝廷抓巨子,就是想除掉他嘍?”

“不然呢?”

“你錯了。皇上的本意,並不是要抓巨子,更不是想除掉他,而是請他入朝……商議一件大事。”

“入朝商議?”青芒大為詫異,“商議什麽?”

李蔡目光渺遠,陷入了對往事的回憶,緩緩道:“自先師墨子創立墨家,迄今已三百餘年。早期之墨者,皆能秉承墨子‘兼愛’‘非攻’之旨,任俠仗義,鋤強扶弱,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然與時推移,墨家徒眾日增,遂至良莠不齊,魚龍混雜。故今世之墨者,好勇鬥狠、作奸犯科者比比皆是,躋身豪強、稱霸一方者亦屢見不鮮。皇上欲平治天下,豈能不予以整肅?元朔年間,朝廷便對各地的遊俠和豪強下手了,其中最廣為人知者,莫過於郭解一案。爾後,朝廷與墨家之衝突遂愈演愈烈,一發而不可收拾。然紛爭殺戮,既非皇上本心,亦違墨家之旨,故而皇上才想請巨子入朝,共商消弭紛爭之法……”

“然而皇上卻沒有料到,巨子竟因此遭遇不測?”青芒忍不住插言道。

李蔡一聲長歎:“正所謂世事難料!當初遷郭解入茂陵,沒人料到最後竟是那般結果。隨後請巨子入朝,亦是如此—本欲消弭舊怨,怎奈反添新仇!對此,無論是皇上,還是朝野的有識之士,皆未嚐不扼腕而長太息也!”

聽到這兒,一個困擾青芒已久的問題再度湧現心頭。他脫口道:“當初巨子先是被嚴助所抓,隨即又被我父親劫走,之後竟不明不白死在獄中。敢問先生,可知此事內情?家父當時劫走巨子,真的是為了搶功嗎?巨子後來遭遇不測,是否……與家父有關?”

李蔡看著他,淡淡苦笑:“令尊的表麵身份,是朝廷的東郡太守,但你可知,他的真實身份為何?”

“劉陵告訴過我,說家父……其實是墨者。”

“她沒有騙你。令尊確實是墨者,代號‘精衛’,是老夫的屬下。他假意劫走巨子,其實是奉我之命,將巨子保護起來。”

精衛?!

青芒猛地一震,不由萬般驚愕。

他記得,酈諾跟他說過,精衛是墨家打入官府的又一暗樁,據說職位不低。在巨子酈寬出事前,曾得到過“精衛”示警。可青芒萬萬沒想到,這個“精衛”竟然就是自己的父親蒙安國!

“先生,晚輩聽糊塗了。”青芒震驚之餘,不免大為困惑,“既然皇上本意不是要加害巨子,而是請他入朝,那先生為何還要命家父向巨子示警,後來還要出手‘保護’巨子?這……這不是多此一舉嗎?”

李蔡又是一陣苦笑,道:“賢侄有所不知。當初,皇上命嚴助前往濮陽秘捕巨子之時,我還不是禦史大夫,未曾參預機要,自然無從得知皇上心意。當時,我隻是探得皇上向濮陽派出密使的消息,便以為皇上要對巨子不利,遂密令精衛,也就是你父親向巨子示警,並命他擇機而動,不惜代價保護巨子。至於皇上打算與墨家和解的本意,則是我升任禦史大夫後才得知的。”

青芒恍然,卻還有疑問未解,忙道:“敢問先生,既然家父是奉你之命保護巨子,那理應將其照顧周全才是,為何……為何竟會令巨子不明不白死於郡府獄中?當時究竟發生了什麽,先生可知內情?”

“我當時驚聞噩耗,便嚴厲地責問了你父親。據他講,為了掩人耳目,他當時故意將巨子關進了東郡監獄的一間單人牢房中,並命典獄嚴加看守,未經允許,任何人不得接近巨子。那個典獄名叫戴武,也是墨者。你父親本以為如此安排,必可保巨子萬全,可萬萬沒想到,事情壞就壞在這個戴武身上!當天夜裏,巨子便被下毒了,等到你父親發現時,巨子已然身亡,而那個戴武也早已逃之夭夭。後來,我和你父親都曾暗中派人多方搜捕,卻一直沒抓到此人……”

“然後,家父便背上這個殺害墨家巨子的罪名了?”青芒苦笑,“連酈諾、仇景、倪長卿他們,也都把家父當成了墨家的仇人!您為何一直不對他們說明真相呢?”

李蔡黯然長歎:“其因有二:首先,你父親是與我單線聯係的,按照墨家的規矩,我不能向任何人透露他的真實身份;其次,當時連巨子都遭人舉報,可見墨家內部出了奸細,並且級別一定不低,所以我更不敢貿然泄露你父親的身份。”

“即使此事不便透露,可您當上禦史大夫後,便已得知皇上的本意是想與墨家和解,那您為何不將此事告知倪右使等人,以免朝廷與墨家的爭鬥愈演愈烈?”

“你以為我沒說嗎?”李蔡苦笑,“我說過不止一次!倪長卿、仇景、田君孺這些人都知道。可他們個個都認為我貪戀朝廷的榮華富貴,甚或懷疑我已經變節,所以幾乎都不信我的話。再加上,皇上在所有公開場合,對墨家的態度又一向嚴厲,他們就更不信了。”

青芒無語,半晌才道:“請問先生,家父生前,與淮南王劉安真的有私交嗎?劉陵甚至說,家父與劉安暗中聯手,企圖顛覆社稷,可有此事?”

“令尊與劉安確實私交甚篤,否則也不會在你剛出生不久,便把你交給劉安撫養。不過,他對朝廷一向忠心耿耿,這點我可以保證。劉陵所說,隻是一派胡言,你不必聽信!”

青芒一聽,頗感欣慰,又問道:“既如此,家父當時為何會將墨弩交給劉安?還有,似墨弩這等殺人利器,墨家一定保管甚嚴,又怎會落到家父手上?”

“那幾十把墨弩,是之前執行一次特殊任務,巨子交予我,我再交給你父親的。後來,劉安不知從何處刺探到了消息,便以你為質,要挾他交出墨弩。你父萬般無奈,向我請示。我思前想後,最終還是決定讓他交出墨弩,把你換回來,畢竟人命關天。此外,我也深知,墨弩絕難仿造,就算讓劉安拿到那些弩機,他也無法大量製造,所以不足為慮。”

青芒聞言,不由失笑道:“如此說來,晚輩這條小命,還是先生救的?”

李蔡淡淡一笑,擺了擺手:“無足掛齒,無足掛齒。”

“那家父當時將我換回後,為何又直接將我送到了匈奴?此中內情,先生可知?”

李蔡眉頭一蹙:“這些記憶,賢侄尚未恢複嗎?”

青芒搖頭苦笑:“我隻記得,我是十五歲去的匈奴,家母是匈奴渾邪王之女,名伊霓婭。至於家父當時為何將我送往匈奴,以及有關家母的一切,我至今尚未憶起,仍是一片空白。”

李蔡歎了口氣:“這些是令尊的家事,我也所知不詳。我隻知,令尊早年曾在西北邊塞擔任武將,在一次與渾邪王部的交戰中,受傷被俘。大約一年後,渾邪王部與匈奴其他部落爆發衝突,部眾死傷甚多,令尊便帶著繈褓中的你逃了回來。之後為了避人耳目,不得已將你交予劉安撫養。至於當年在匈奴經曆了什麽,令尊從未提起,我也不便多問。”

青芒無奈。

看來,在記憶尚未恢複的情況下,要想解開自己的另一半身世之謎,隻能是去匈奴一探究竟了。

“賢侄,你今天問了老夫這麽多問題,現在可否輪到老夫問你一問?”李蔡忽然道。

“先生請講。”

“石渠閣案發當晚,你是拿走了天機圖,隻留下了青銅圓筒吧?”

青芒一笑:“是。”

“那現在天機圖在你手裏嘍?”

青芒搖頭:“天機圖是墨家聖物,晚輩豈敢據為己有?那天到手之後,晚輩一眼未看,便把它交給酈諾了。畢竟酈諾現在是墨家的準巨子,此物自當由她保管。”

李蔡聞言,微微苦笑:“道理雖是如此,可酈諾這丫頭一心想為巨子報仇,視朝廷為不共戴天之敵,天機圖交到她手中,隻怕是禍非福啊!”

“敢問先生,那天機圖究竟何物?其背後是否隱藏著比墨弩更為可怕的殺人利器?”

李蔡的表情忽然凝重起來,沉默了片刻,才道:“此事老夫暫時不便多言,若有機會,你日後自然會知道。”

聽他這麽說,青芒也不便勉強,便換了個話題道:“先生,關於天機圖,晚輩還有一事不明,想要請教。”

“何事?”

“青銅圓筒設計精巧,想必是當年墨子所造,而那十二位密碼定然也是墨子所編,可讓晚輩困惑的是,那首密碼詩《問天機》,裏麵卻多有涉及本朝的史事,最晚甚至寫到了景帝年間。這是何故?難道墨子能預言後世之事?”

“當然不能。”李蔡嗬嗬一笑,“最初的密碼確實是墨子所編,但他也留下了一個規矩,就是其後的每一任巨子,都要按前任巨子設定的密碼打開圓筒,確定天機圖無恙,然後再設置新的密碼。所以,你說的那首《問天機》,正是巨子酈寬所寫,故而詩中多有言及本朝史事。”

青芒恍然:“多謝先生答疑解惑。”

李蔡擺了擺手,一臉鄭重道:“賢侄,老夫有一事,想要拜托於你。”

“先生請講。”

“務必設法,從酈諾處取回天機圖,交予老夫。”

青芒眉頭一蹙,苦笑道:“這件事,晚輩恐怕難以勝任。不瞞先生,酈諾現在已經不信任晚輩了。那天晚輩說想看一眼天機圖,都被她婉拒了,所以……”

“你就把老夫方才告訴你的一切,仔仔細細跟她說明白,興許她能回心轉意呢?”

青芒遲疑了一會兒,點點頭:“好吧,晚輩盡力而為。”

辭別李蔡後,青芒立刻趕回了未央宮。

今天與李蔡一席談,驅散了心中的許多疑雲,令他頓生豁然開朗之感。

最讓他喜出望外的,便是弄清了父親的真實身份,以及巨子遇害一事的真相。如此一來,他就不再是酈諾的殺父仇人之子了,而那樁橫亙在他們之間的本來便不存在的所謂“世仇”,自然更是煙消雲散了。

雖然在對待朝廷的立場上兩人仍有分歧,但至少在個人情感上,他們又可以恢複如初了。一想到此,青芒陡然覺得頭頂的天光都亮了起來,周遭的景物也變得分外賞心悅目。

他回衛尉寺跟同僚們打了個招呼,便徑直來到了漪蘭殿。

還沒走到殿門口,一名值守宦官眼尖,遠遠瞧見了他,趕緊迎上前來。青芒和他寒暄了幾句,便道明來意。宦官道:“蒙尉卿來得不巧,仇少使今兒一早便隨公主殿下離京了。”

“離京?”青芒大為意外,“去哪兒了?”

“到甘泉宮遊玩去了。”

甘泉宮位於長安西北兩百多裏外,由秦朝的林光宮修葺擴建而成,是一處著名的離宮。今上劉徹幾乎每年夏天都會前往避暑,故也稱“夏宮”。如今時節尚在早春,天氣絲毫也不炎熱,可誰曾想這位任性的大公主竟會在這時候跑去甘泉宮?

青芒頓時大失所望:“那……內使可知,她們要去多久?”

“這可說不準。”宦官笑道,“您也知道,就公主殿下那性子,哪有個定數?若玩得興起,一兩個月都有可能;若是不樂意,三五天便回轉了也說不準。”

青芒無奈,隻好告辭離開。

本以為今日便可說清真相,與酈諾重歸於好,不料天意竟是如此弄人。若像那個宦官說的,夷安公主要是玩得開心,一兩個月才回來的話,到時候自己肯定早已奉旨奔赴戰場了,勢必與酈諾再次錯過。

這可怎麽辦?

問題倒不在於青芒忍不了這幾個月,而是這一錯過,隻怕便是永訣!

因為他這回是去打仗。

盡管皇帝給他的任務是招撫匈奴,無須正麵迎敵,但並不等於他就能避開所有戰場上的危險。換個角度來說,“招撫”有時候甚至比正麵廝殺更危險!畢竟匈奴人不是那麽容易被招撫的,更何況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到時候很可能是要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深入敵營去談判和勸降的,誰敢保證你一定能夠安然而返?

為此,青芒早就做好了“馬革裹屍”的思想準備。

可現在,他不僅沒機會跟酈諾說清真相,甚至連最後一麵都見不著,這讓他如何安心?

站在漪蘭殿附近的一處高台上,青芒仰首眺望西邊的天空,看見一輪將墜未墜的夕陽把天際染得一片血紅……

暮色漸漸湧上高台。在天邊的殘陽即將收起它最後的一縷光芒之際,青芒心中驀然一動—甘泉宮距此雖有二三百裏之遙,但騎上快馬,一個晚上即可來回,自己何不趕過去再見酈諾一麵?

思慮及此,青芒不再遲疑,立刻轉身。

一個熟悉的身影就在此時步上高台,朝他迎麵走了過來。

看著對方的表情,青芒心中忽然有了一絲不祥的預感。

“蒙尉卿跑到這兒躲清閑來了?讓我一通好找啊!”霍去病走到他麵前站定,麵帶譏誚地打量著他一身簇新的官服。

“霍驃姚找我何事?”青芒淡淡一笑。

“找你何事?”霍去病冷哼一聲,“匈奴人都打到家門口來了,你還有閑情逸致在這兒觀賞落日?”

青芒一震:“是何處有戰事?”

“西北。隴西郡到北地郡一線,皆有匈奴騎兵入寇。短短幾天,便殺我官吏百姓三千多人,擄掠牛羊財物不計其數!”霍去病恨恨道。

西北?!

青芒的心驀地一沉。

漢朝的西北方便是河西走廊。匈奴的渾邪王、休屠王兩部一向盤踞在此。如今隴西、北地一線遭到入侵,不用問也知道是渾邪王和休屠王所為。而渾邪王,正是自己的外祖父,是自己在這世上最後的也是唯一的親人!

青芒心中不由一陣苦笑。

“皇上命你招撫匈奴,這回正好,你的外祖父來了。”霍去病揶揄道,“就看你有沒有本事收服他了。不過我想提醒你,倘若你辦不到,那就隻好由我來收了。”

此“收”非彼“收”,一旦自己招撫不成,由霍去病出手,那自然是刀兵相見、鐵血無情了。這麽一想,青芒不禁倍感壓力。

“皇上是讓你配合我。你隻需做你該做的,別的你不必操心。”青芒冷冷道。

“喲,現在就給我擺官架子了?”霍去病眉毛一挑,“戰場上瞬息萬變,什麽都可能發生,到時候,誰該配合誰可不好說。”

“戰場上的事不用你教我。”青芒忽然湊近他,笑了笑,“別忘了,我可是匈奴左都尉阿檀那。我打過的仗,不比你少。”

“放心,我沒忘。”霍去病冷然一笑,“漠南之戰給過我那麽大一份厚禮,我怎麽會忘呢?不瞞你說,我還尋思著,利用這次機會還你一個人情呢。”

青芒嗬嗬一笑,拍了拍他的肩膀:“霍驃姚這麽說就見外了。咱們都是為朝廷盡忠,還談什麽人不人情呢?好了,閑言少敘。皇上有沒有說,讓我們何時出發?”

“今夜整裝集合,明日一早開拔。”

“明日一早?!”

青芒一愣,一顆心頓時沉到了穀底。

“不然呢?”霍去病翻了個白眼兒,“莫非你想多延宕幾日,好讓你外祖父再殺我三千士民?”

青芒沒有理會他的揶揄,不自覺地回過頭去,遙望了一眼甘泉宮方向的天空。

此刻,殘陽終於吐盡它最後的光芒,無力地墜入了地平線。

青芒在沉沉暮靄中淒然一笑。

元狩元年春,正月末,青芒與霍去病各率南軍、北軍一萬精銳騎兵,合兵兩萬,從長安出發,晝夜行軍,於五日後進抵隴西郡。

稍事休整,青芒和霍去病便各率一隊親兵,於當日午後離開郡城,潛入北麵山林,準備抓幾個匈奴的斥候,刺探敵軍動向。

兩人分頭行動。霍去病帶隊搜索西側山峰,青芒帶著朱能、侯金及十餘騎搜索東側。

到了半山腰,樹木漸密,山勢越來越陡峭,坐騎難以前行,青芒遂留下兩人看管馬匹,然後命朱能等人分散開來,步行搜索。

在密林中約莫搜了一個多時辰,直到夕陽西下,始終一無所獲。朱能開始發牢騷,一會兒說腳酸一會兒說肚餓。青芒見天色已晚,正準備下令收隊,侯金突然氣喘籲籲地跑過來,說右前方的山坳那兒發現了兩個人,好像都穿著漢軍鎧甲,卻鬼鬼祟祟的,不像是自己人。

“那肯定是喬裝的匈奴斥候了!”朱能大喜。

青芒問侯金:“有沒有看清他們是往哪個方向走的?”

“看清了,正是郡城方向。”

“走!”青芒毫不遲疑,立刻帶著眾人往山坳處趕了過去。

此時太陽已經落山,周遭暮色四合,加之這裏的森林本就遮天蔽日,所以視線極其模糊,頂多三尺開外便看不見人了。青芒等人慢慢摸下山坳,然後兩人一組分開搜索。不一會兒,青芒剛要繞過一棵大樹,便聽見斜坡下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他立刻藏身樹後,悄悄探頭,果然看見下麵一高一矮兩條黑影,正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南麵的埡口走去。

他回頭給了朱能一個眼色,然後做了個前後包抄的手勢。

朱能一臉緊張地點了點頭。

兩人隨即分開。不料朱能剛走兩步,腳下便被一條隆起的樹根絆住,“啪”的一下摔了個狗啃泥。

青芒搖頭苦笑。

那兩條黑影聽見動靜,拔腿便跑。矮個兒的跑在前麵,腳步踉蹌,顯得十分驚惶;高個兒的卻頗為鎮定,“唰”的一聲拔刀在手,回身盯著這邊,同時穩步後退。

隻要搞定這個高個兒的,諒那個矮個兒的也跑不掉。

青芒抽刀,縱身一躍,借居高臨下之勢飛撲過去,長刀當空劈向高個兒黑影。

此人身手竟異常矯健,原地一個急旋便閃開了,同時揮刀反擊。

兩人轉眼便過了五六招,對方居然不落下風,隻是腳步略有些虛浮。青芒看在眼裏,料定對方也是個高手,隻是可能走了挺長的路,體力消耗太大,故而下盤明顯不穩。

找到了這個弱點,青芒便開始猛攻對方下盤。對方不得不全力防守,步步退卻。青芒瞅準時機,欺身上前,手中刀如長蛇吐信直奔對方麵門,對方慌忙格擋。青芒中途卻突然變招,刀光一閃變成攔腰橫砍。對方大驚,趕緊翻轉刀刃。

如此一來,動作便遲緩了。

青芒無聲冷笑,左手閃電般伸出,如鷹爪般死死扣住對方手腕,猛地一扭。

對方吃痛,手中刀“當啷”落地。

青芒強扭著對方手腕,迫使其轉身,然後從背後把刀架上了此人的脖子。

此時,朱能、侯金等人也已合力抓獲了那個矮個子。那人哇哇大叫,聲音遠遠傳來,居然是個女的!

青芒一怔,趕緊喝問被他抓住的這個人:“你們是何人?”

對方聞聲,忽然渾身一震,旋即扭過頭來。

酈諾。

此人居然是酈諾!

青芒頓時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整個人都呆住了。

“能不能把我放開?”酈諾淡淡苦笑。

青芒回過神來,趕緊鬆開了她。

這時朱能等人也把那人押了過來。青芒定睛一看,此人正是夷安公主,頓時哭笑不得,連忙命他們把人放開,同時上前見禮:“卑職見過公主殿下。不知殿下駕到,多有得罪,還望殿下海涵。”

朱能、侯金等人這才認出此人是公主,不由大驚失色,下意識地退了好幾步,一個個俯首躬身,嚇得大氣都不敢出。

夷安公主也沒想到會在此遇見他們,方才的驚懼全化成了委屈和憤怒,遂抬起腳來,把朱能和侯金一人一腳踹了出去。

“瞎了你們的狗眼了,竟敢抓本公主!”夷安公主暴跳如雷,“看本公主回頭怎麽收拾你們!”

“殿下恕罪,我等是前來抓捕匈奴斥候的。”青芒趕緊解釋,“此處山高林密、黑燈瞎火,我等怎麽可能認得出公主殿下?況且我等也絕對想不到,殿下和仇少使竟然會出現在這個地方。”

“蒙尉卿言之有理,還請殿下息怒。”酈諾也幫著道,“這隻是一場誤會,不能怪他們。”

夷安公主這才重重地哼了一聲,道:“本公主餓了,趕緊給我弄些吃的來!”

“對對對,咱們趕緊護送公主回城,吃飯要緊啊!”朱能一骨碌從地上爬起來,滿臉堆笑道。

“本公主都一天沒吃東西了,等你們送我回城,我早餓死了!”夷安公主叉起腰,橫眉怒目道,“我現在就想吃,趕緊去弄!若是把本公主餓出個好歹,你們一個個都得掉腦袋!”

朱能和侯金苦著臉麵麵相覷,然後都看向青芒。

“殿下……”酈諾剛想再勸,被青芒抬手止住了。

“弟兄們聽著!”青芒笑了笑,大聲對眾手下道,“立刻執行公主懿旨,分頭去砍柴、生火、抓野味。限你們一刻鍾之內,把野味都給我烤熟了,讓殿下吃到飽,否則軍法從事!”

“諾!”眾人齊聲道。

“這還差不多。”夷安公主得意一笑。

林間空地上,燃起了一大一小兩堆篝火。

夷安公主和朱能、侯金等人圍坐在大篝火旁,一邊叉著烤熟的野味大快朵頤,一邊喝著酒談笑風生;而離眾人稍遠的那堆小篝火旁,隻有青芒和酈諾兩人。

青芒一邊烤著野味,一邊靜靜地看著酈諾。

酈諾手裏拿著一根山雞腿,低著頭細嚼慢咽,忽然道:“你自己不吃嗎?”

“我不餓。”

“可你這麽盯著我,讓我怎麽吃得下?”

青芒赧然一笑,把目光挪開:“能跟我說說,你們為什麽到這兒來嗎?”

酈諾苦笑了一下:“還不是公主想來?那天一聽到匈奴犯邊的消息,她就動了心思,然後又從皇帝那兒打聽到,你和霍去病要來隴西,更是興奮得跟個孩子似的,執意說要跟你們一塊兒打匈奴,我怎麽勸都不聽。後來,便去跟她父皇軟磨硬泡,說是要到甘泉宮遊玩。皇帝拗不過她,隻好派了一千禁軍護送。可還沒走到一半,她便甩掉了那幫禁軍,拉著我直奔隴西來了。”

青芒搖頭歎氣,道:“那你們怎麽沒有直接入城,反倒鑽進這深山老林了?”

“路上遇見了一隊匈奴騎兵,交了手,兩匹馬都被射殺了。我們一頭躥進大山,才擺脫了追兵。然後一整天都在這山裏兜兜轉轉,壓根兒找不到方向,所幸傍晚時分碰上了一個樵夫,才問清了郡城的方位。再後來,就被你們抓了……”

“你沒受傷吧?”青芒關切道。

酈諾冷然一笑,轉了轉右手手腕:“你問的是跟匈奴人交手,還是跟你?”

青芒尷尬地撓了撓頭,柔聲道:“你的手……還疼嗎?要不,我幫你揉揉?”

“不必了。”酈諾沒好氣道,“若不是累了一天,我哪能讓你輕易得手?”

“那是當然!酈巨子武功高強,若是平日,隻怕我都不是你的對手。”青芒趕緊賠笑道。

酈諾冷哼一聲,把手裏的雞骨頭一扔,拍了拍手:“不必說這些言不由衷的話了,還是說說你自己的事吧。”

青芒一怔:“我自己什麽事?”

“皇帝不是命你招撫匈奴嗎?”

“是啊,那又如何?”

“你不覺得這差事……無異於與虎謀皮嗎?”

“倒也沒那麽可怕。”青芒一笑,“匈奴人也是人,他們也不是天生愛打仗。如若漢朝能夠優待他們,給他們一塊兒水草豐美的土地,讓他們安居樂業,繁衍生息,賢能之人還可以入朝為官,那他們何苦一定要與漢朝為敵呢?”

“道理是如此,可事情要做起來,恐怕沒這麽簡單。據我所知,此次入寇的渾邪王正是你外祖父。假如你隻是勸他一人歸降,事情或許還好辦些。可問題是,他身邊還有一個休屠王,各自麾下還有數萬部眾,他們會怎麽看待你這個叛逃的原匈奴左都尉阿檀那?你之前在漠南之戰中給匈奴造成那麽大的損失,他們難道不想殺你嗎?倘若如此,那你這次回來,說輕了叫作自取其辱;說重了,那不就是飛蛾撲火,自尋……”

酈諾一口氣說到這,忽覺不妥,便生生把後麵的兩個字憋了回去。

“自尋死路。”青芒笑著把她沒說出口的字補全了。

酈諾有些尷尬:“我的意思是,此行凶多吉少,你不要掉以輕心。”

“放心吧,事情也不見得有你說的這麽糟。”青芒故作輕鬆地笑了笑,“反正就是見機行事,走一步看一步唄。我相信,憑我青芒的膽識和謀略,加上一直都不算太差的運氣,事情還是有可為的。”

見他一副舉重若輕之狀,酈諾心中稍安,但嘴上仍道:“你就這麽自信?”

“不自信該當如何?”青芒依舊笑道,“莫非要擺出一副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的模樣?”

“你愛擺什麽模樣是你自己的事,反正我管不著。”酈諾撇了撇嘴,故作冷漠道。

青芒看著她,忽然湊近了一些,道:“你這次來隴西,除了拗不過公主之外,其實……也有你自己的想法吧?”

“我有什麽想法?”酈諾裝糊塗。

“當然是想來幫我嘍,否則你怎麽會替我想這麽多?”

“別自作多情,我隻是隨口一說。”酈諾淡淡道。

“你承認也好,不承認也罷。”青芒笑,“反正……咱倆默契於心就夠了。”

“誰跟你默契於心?”酈諾瞪眼。

青芒嗬嗬一笑,換了個話題:“我這次離京之前,去見了一位十分重要的人物,你知道是誰嗎?”

“你見誰跟我有什麽關係?”

“當然有關係。我說了,此人十分重要,尤其是對你們墨家而言。”

酈諾聞言,這才認真起來:“少跟我賣關子,究竟何人?”

青芒看著她,從嘴裏輕輕吐出兩個字:“盤古。”

“什麽?”酈諾大為驚愕,“你查出盤古了?”

青芒含笑點頭。

“他是誰?”

“禦史大夫,李蔡。”

“李蔡?!”酈諾睜大了眼睛,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你是怎麽查出來的?”

青芒簡要地說了一遍事情經過,然後道:“斷定他就是盤古之後,我便直接去找他了。我問了他許多問題,也得知了許多出人意料的真相。”

“你都問他什麽了?”酈諾迫不及待道。

青芒隨即娓娓道來,把那天與李蔡的談話從頭到尾複述了一遍。

酈諾聽得目瞪口呆,其中最令她驚愕與震撼的,莫過於蒙安國的真實身份,及其在“酈寬遇害”事件中真正扮演的角色。

“照你這麽說,殺害我父親的凶手,其實是……是那個該死的戴武?”酈諾半晌才道。

“沒錯。所以,我父親,是清白的。”青芒看著她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換句話說,咱倆之間,並不存在所謂的殺父之仇;恰恰相反,家父與令尊,都是頂天立地、鐵骨錚錚的墨者,都是為墨家殉道的義士!”

酈諾迎著他的目光,刹那間百感交集。

她感覺此時的心境就像是疾風暴雨過後那碧藍如洗的天空,又像是荒原上迷途的旅人在跋涉千裏之後突然發現了一片綠洲……

驚訝、喜悅、激動、感慨,一時間全部向她襲來。

此刻,她多麽想撲進青芒的懷抱,痛快淋漓地大哭一場,同時也大笑一場!

青芒目光溫潤地朝她伸出了一隻手。

酈諾毫不猶豫地握住了它。

十指相扣、彼此交纏的瞬間,酈諾覺得所有的語言都已經變得蒼白無力。經過這麽多磨難和波折,此刻的他們,終於再度默契於心了……

“蒙弈,你小子什麽意思?!”

一聲怒喝突然在身後不遠處響起,把兩人都嚇了一跳。

交纏的十指無奈地分開了。

霍去病從一旁的樹林中大步走了過來,一臉不悅道:“我在那邊辛辛苦苦抓舌頭,可你倒好,居然在這兒喝酒吃肉?!”

“瞧你這得意勁兒,想必是抓到了?”青芒回過頭來。

“廢話!我霍去病出手豈能落空?”霍去病得意地伸出兩根指頭,“老子一口氣抓了倆!”

“正巧,我這也抓了兩個。”青芒淡淡一笑。

霍去病一怔,剛要問人在哪兒,便見酈諾慢慢回過頭來,頓時愣在當場。這時,夷安公主也起身走了過來,手裏還拿著一根兔腿,邊走邊啃。

霍去病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一臉震驚與錯愕,半晌回不過神來。

“喂,傻了嗎?”夷安公主走到他麵前,嬉皮笑臉道,“見到本公主,連聲招呼都不打,你還懂不懂規矩?”

霍去病又愣怔了片刻,才道:“你們……你們怎麽到這兒來了?”

“腳長在我們自己身上,想來就來了嘍!”夷安公主學著男人大大咧咧的樣子,拍了拍他的肩,“走吧,本公主肉也吃飽了,酒也喝夠了,回郡城再說。”

“不是……”霍去病越發迷糊,“我沒搞明白,你們到底是幹嗎來的?”

“廢話,當然是打匈奴來了。”

霍去病哭笑不得:“我說殿下,你能不能別害我?”

“你別好心當成驢肝肺!”夷安公主眼睛一瞪,“我是來幫你的,什麽叫害你?”

霍去病苦笑不已,剛想再說什麽,夷安公主突然把啃了一半的兔腿塞進他嘴裏,拍了拍手:“你抓獲匈奴斥候有功,這肉是本公主賞你的,趕緊吃了,咱們回郡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