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瑾之蹙眉。

皇帝笑著，繼續說了下去。

“朕也覺得，朕有時候太狠了。朕是皇帝啊，朕若是心慈，就要被世俗所逼迫。”皇帝笑起來，“可是，朕不願意。朕要做天下至尊，誰敢阻攔朕？”

顧瑾之沒吱聲。

她想起了前世。

她父親顧延韜，是被皇帝逼死的！

她心裏的仇恨，更加洶湧澎湃。

顧瑾之的表情凝滯，皇帝看在眼裏。

皇帝頓時心驚。

他的笑意消失殆盡，轉臉瞧顧瑾之。

“陛下……”顧瑾之的聲音，微顫。

“怎麽了？”

顧瑾之咬著唇。

她想告訴皇帝，她的父親是被害死的。

可她想起皇帝剛剛的模樣，她猶豫著沒說。

她父親的事，牽扯太大了。

皇帝對顧瑾之很溫柔。

他伸手摸摸她的臉頰，道：“朕嚇著你了嗎？”

顧瑾之忙道：“沒有。”

她把眼睛裏的水汽眨幹淨，努力露出笑容，讓自己看上去平靜些。

“……今日喝得有點多，有點累了。”顧瑾之又笑著道，“明日咱們回宮？”

皇帝道好。

他們吃飽喝足，回了京城。

顧瑾之送皇帝回寢宮。

皇帝的腳步踉蹌，有點虛浮，顧瑾之攙扶著他。

回程的路上，顧瑾之始終抿嘴不語。

“……朕想起那段歲月，有點感慨。”皇帝突然對顧瑾之道。

他的目光迷蒙，眼淚卻在眼眶裏打轉。

“朕的兄弟很多。朕是老四。朕的母後是皇後。朕幼時聰慧乖巧，父皇最疼朕。可是，朕並非最受寵的那一個。

朕的皇兄們，各個英俊瀟灑，學識淵博，武功蓋世。朕比較笨拙。母後和皇兄們都誇朕，可朕的心裏，卻不甚舒坦。因為他們總嫌朕蠢笨，不肯跟朕玩耍。”

顧瑾之聽了，不知該怎麽接話。

這是皇室醜聞，皇帝卻當麵說出來。

他對此毫無芥蒂。

這讓顧瑾之不知說什麽是好。

皇帝似乎也沒指望顧瑾之能回答，繼續道：“朕記得，那時候有一條狼狗。它凶猛，又聰明機警，朕每日都要帶它出門遛彎。

朕不太喜歡這條狗，總覺得它凶惡，會攻擊朕；它不像其他的狗，會叫喚，會討主人的歡心，更不像其他的狗……”

他絮叨了起來，說了許多關於他養的狗。

顧瑾之一言不發。

皇帝突然沉默了。

顧瑾之的腦袋，嗡嗡作響。

她隱約察覺到了什麽，渾身僵硬。

皇帝說到了最後，突然道：“我那麽小的時候，就想做皇帝。我希望我能活成父親那樣，可是沒辦法。他死了，我就成了孤家寡人。”

顧瑾之不知道怎麽安慰他。

她不知該說什麽。

她從未遇到過這樣的情況，有種束手無策的慌亂。

她的內心很恐懼。

“陛下。”半晌，顧瑾之才找到了聲音，輕聲喊皇帝。

皇帝沒有應答，他靠近顧瑾之的耳朵，輕聲道：“顧氏，你知道什麽是‘人性’嗎？”

顧瑾之怔怔搖搖頭。

她根本不知道什麽是人性。

“我不知道……”她喃喃回道，“臣女愚鈍，求陛下賜教。”

皇帝哈哈笑起來。

他用力抱緊了顧瑾之。

他將腦袋埋在顧瑾之的脖頸處。

他呼吸的熱度，讓顧瑾之全身汗毛倒豎。

“我的父王和兄長們，雖然都很孝順，可朕知道，他們隻是把朕當工具，當傀儡。

朕想當皇帝。朕從未想過，我的兄長們會聯合起來反抗，謀朝篡位。朕以為，他們都是我的臣民。我不忍心殺他們，我舍不得。”他道，“朕想留下來，等我坐穩了江山，慢慢收拾殘局，再把這江山交給朕的兒子們……”

顧瑾之仍是沒說話。

她已經猜到了。

這是前生的故事。

如今，顧瑾之卻有了不同的感觸。

皇帝這樣的男人，注定是不能有親情的。

他的心太過於冰寒，他的感情全部藏在黑暗的陰影裏。

顧瑾之的心底，有股強烈的衝動——她想弄死他，讓一切回歸正軌！

“朕的兄長們不肯放棄爭奪皇位。我父王和母後死在朕麵前的那晚，他們在朕麵前互相廝殺。

朕躲閃不及，就被人推到了床榻下麵。父王護住了我，母妃則被兄長刺傷。朕的胸口插了兩把匕首。

血流得太快，我昏厥過去。醒來的時候，兄長們圍住了我，問我，要不要報官？

父王奄奄一息躺在旁邊。他拉著我的手臂，叮囑我說，讓我保密他臨終前的遺命……”

顧瑾之心裏冷笑，想到皇帝那句“人性”。

這個男人，早已沒了人性。

他是皇帝，他的兄長都是他手裏掌控的棋子，他不會對他們留有任何的感情。

他唯獨把顧瑾之當個例外。

可見，顧瑾之的存在，讓他格外的珍惜和欣賞。

“……朕不知道，他們是不信我的話。我隻能假裝聽話。我怕他們真的派兵進攻，把我抓走。

後來，我漸漸懂得了什麽是人性。朕的父皇臨終前，對我說，讓我照顧他的孩子。他不管政務，他隻想我活得久遠。

我想起了父皇說這話時的神態、語氣……

我就覺得難過。

我不能丟下父皇一個人，他是這天下的君王，不是普通百姓。我不能辜負他。哪怕他不愛我，他也是我的父親，是我唯一的親人。”

顧瑾之的眼淚，簌簌滑落。

“……我開始學會了偽裝。我的兄長們，不僅僅不信我，他們還防範著我。

我的母後，她很聰明，可她卻是個懦弱的婦人。她不懂得如何籠絡人心。母後死了，她的孩子們也不聽我的話，我變得越發孤立無援。

後來我就明白了。我不能再依賴別人了。”皇帝歎息。

“我不能死。所以，我要權利，我要登基為帝，我要統治天下，我要做萬人之上！”他狠厲道。

顧瑾之哭泣。

皇帝停止了傾訴。

他的雙眸深邃，宛若浩瀚宇宙，深不見底。

“顧瑾之，你知道什麽叫人性嗎？”皇帝突然道。

顧瑾之不解。

“我不知道。”顧瑾之誠實回答，“我沒有過那樣的體驗。”

皇帝就笑了。

他抬起手。

顧瑾之閉上眼。

等待她睜開眼睛的時候，她看清楚了皇帝的手。

他的手很漂亮。修長白皙，指甲塗抹淡紫色的蔻丹，泛出瑩潤光澤，美而精致。

他的指腹擦拭顧瑾之臉上的淚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