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秋將近,各人心裏都有些念想,天氣漸涼,果子也放得住,於是乎昨個錢阿姥剛稱了一斤鮮棗,今個公孫三娘就抱回來三個柚子,明個岑開致又提了一籃蘋果。

加上左鄰右舍你來我往的送禮,屋裏果香撲鼻,阿囡每日都能換口味吃,美得都不願睡覺了。

岑開致回禮一概用她做的小餅,餅皮都是一樣的,麵粉和上油酥,隻是餡料做了多種。

明州的小餅裏喜歡放苔菜,苔菜要炒幹碾碎,再加芝麻、核桃,糖與豬油,混好搓成小丸,包入麵皮之中。

岑開致做的苔菜小餅,喜歡餡多皮薄,烤好後酥皮透出苔菜的墨綠色,一口下去雖無葷腥,卻是甚是鹹甜鮮香。

有阿囡在,一個純甜口的小餅絕少不了,芝麻紅糖、豆沙蓮蓉,還有給李氏的芋頭酥酪餡。

錢阿姥這幾日隻盯著阿囡有沒有鑽進櫥櫃裏偷摸餅吃,就夠她忙活了。

阿姥更喜歡餅皮酥鬆不帶餡的,岑開致做了一鍋隻有油糖的,麵餅費了些功夫,一層疊一層的按揉,要做成千層酥,煎烙時多些油,香得路過行人鑽進來問是什麽吃食。

頭一鍋,阿姥自己一個沒嚐,樂嗬嗬的全賣了。

食肆這幾日一鍋一鍋的往外端餅,香得過路行人錢袋都空了。

“中秋那日就不做了。”岑開致道。

“我瞧著酥油還有好些,你們盡管遊船放水燈去,我老婆子守店。”錢阿姥舍不得銀子,固執的道。

隻是她從來強不過岑開致,中秋這日一早起來,廚房門便給鎖了。

錢阿姥哭笑不得,“傻囡,飯不吃了?”

“我讓三娘去買龍記的大肉饅頭,羊脂蒸餅,還有錢記的枇杷飲子。”

岑開致梳發手拙,把阿囡扯成一副吊梢眼了,傻丫頭還樂顛顛的隨她擺弄。

最後是阿姥實在看不下去,進屋抱了一身衣裳出來,遞給岑開致,道:“我來梳吧,既費好些銀錢定了遊船,也好生打扮一番。”

老人家還有些不好意思,低著頭,故意不看她。

那身衣裙的顏色淡得像被風吹散的晚霞,隻餘下一點極淺的煙粉,而且用料細膩,針腳嚴密,不曉得熬了幾個大夜才做出來的。

錢阿姥不會說話,有時急了也粗聲粗氣的,但岑開致知道她心腸好,從前待她的刻薄皆因出自對馥娘的疼愛,如今馥娘不在了,她這份柔軟心腸除了擱在阿囡身上,也分給了岑開致。

岑開致救助這對老幼,也是看在馥娘曾對自己雪中送炭的情分上。

你對我好,我也受意,錢阿姥和岑開致之間倒是漸漸多了真心真情。

阿囡好生眼饞,催著她快去換起來瞧瞧。

錢阿姥知道岑開致生得好,她晨起眼皮浮腫時都覺得圓泡泡的可愛,在廚房裏煙熏火燎,滿麵油光,隻消一捧井水就都抹掉了。

可也沒想到她仔細打扮了之後,被這身輕紗一籠,更美得清麗脫俗,在風中一裹,總覺仙氣飄然。

錢阿姥十分滿意,又忽得冷嗤了一聲,惹得阿囡不解的仰臉看她。

“想到那個姓張的耽誤你,很不痛快!”

岑開致笑道:“阿姥,今日過節,不提那些晦氣玩意。”

“回來啦。”公孫三娘一聲喚,激動得阿囡蹦起來就跑。

錢阿姥正在綁紅繩,結還沒打好,就脫手了,辛辛苦苦全成泡影,氣得她拍大腿。

“你這饞嘴的丫頭,哪回短你吃了!快回來!”

四四方方小小天井裏,孤苦無依的四個女人,也成了一個圓滿的家。

江府早些時候收到了公孫三娘送上門的小餅,李氏上無婆母下無兒媳,一貫懶覺,把公孫三娘錯過去了。

她自覺有些失禮,吃了一口小餅,更是唉聲歎氣。

“這樣好吃,我卻連麵也沒叫人見一見,下回若再想吃,豈不難開口了。”

芋香濃鬱,乳酪絲滑,綿軟甜糯,餅皮酥酥鬆鬆,吃時要用手托住,不然撒了一地,總要引得螞蟻來飽食一頓。

與公孫三娘說上話的詹阿姥道:“娘子稍安,不過是尋常食肆,說是因少爺諸多關照,所以送上節禮。您若想吃,請少爺捎一句嘴就成了。”

“諸多關照?”李氏一字一頓的琢磨著,又問:“那姑娘生得如何?”

“生得,額,倒是體格壯實,五官也還算端正,就是,額,可能粗活做多了,瞧著黑了些,糙了些。”詹阿姥如是相告。

李氏先是蹙眉又是點點頭,道:“身體康健最要緊,旁的,唉,八字都沒一撇的事兒,我瞎想什麽,如今就是隻母蚊子,我都恨不能叫它去咬星闊一口!”

今年的中秋不是個賞月的好時候,濃雲疏風遮遮掩掩,總叫月色看不分明。

遊船半日,大家都有些乏了,錢阿姥還掛念著要回去供財神,岑開致就賃了一輛馬車回去。

錢阿姥抱著阿囡睡著了,公孫三娘倒是不累,依舊精神矍鑠,瞧著岑開致挑開車簾望著天際那輪影影綽綽的圓月。

街麵上遊人歡笑,將她此刻的沉默襯托得格外寥落。

“是不是在擔心你祖母?”

岑開致輕輕的‘嗯’了一聲,她見過曲氏後就去了崔阿姥家,但崔阿姥隨兒子一家去外地做買賣了,空屋都賃給了他人,蹤跡全無。

昨個,她去張家給曲氏送節禮,原是進不去的,但遇上張申裝點行裝,便領她進去。

回廊上碰見張作的夫人鄭氏在哄小兒,那孩子似在發熱,麵色緋紅,哭個沒完。

岑開致低著頭想從院裏走過去,不曾想那鄭氏卻瘋了一般衝過來,若不是張申和公孫三娘擋了她,岑開致險些遭了她的打。

張申臉上好些巴掌印子和抓痕,看得岑開致有些過意不去,他倒是笑道:“嫂嫂不必介懷,開門紅,意頭好。”

再進曲氏院裏,一開門,香煙嗆鼻,好些神婆魚貫而出。

其中有一個婆子公孫三娘還認得,市井裏坑蒙的老手了,不曉得張家人為什麽縱這些人把祖母院裏弄得烏煙瘴氣。

曲氏今日略略清醒了幾分,吃了半個小餅,與岑開致說了會子話。

“祖母,崔阿姥怎麽被放出去了?”岑開致問。

曲氏連哀傷都沒什麽力氣,“院裏人手太多了,她的月錢又多,年歲又大,就被她們放出去了。不過我多添了一份銀錢,保她安享晚年。”

“崔阿姥的月錢不都是您嫁妝裏出的嗎?關她們什麽事?”

她們指得是張屈和張作的娘,朱氏和何氏。

“說申兒考學要打點,家中上下無餘銀,我近來又沒精力管事,便交了一些給她們。”

曲氏的眼珠黃白渾濁,但腦子卻還算清楚,如此最是可悲。

岑開致緊緊揪著自己的衣擺,輕道:“祖母是不是有些愧疚?”

雖說不是自己的骨血,畢竟過了族譜,要喊她祖母。

岑開致一舉弄死兩個,而且是揭發他們□□斷袖,張家上下的臉皮都被她一把割掉,丟進臭茅坑裏了。

張申即便考取了功名,也洗不幹淨兩位兄長帶給他的恥辱。

曲氏拍了拍她的手,道:“愧對你,愧對他,誰也曾愧對我呢?人死如燈滅,一切皆枉然,別再想了。”

“祖母,我接你出府奉養。”

岑開致很少說這種無法兌現的天真之語,可她看著曲氏老弱殘體,就是忍不住說了。

曲氏果然隻是一笑,輕撫她發頂。

“你那小叔倒是寬厚之人,我見他給你祖母侍奉湯藥,很是熟稔妥帖。”

公孫三娘沒話找話,她站在內室門邊瞥了一眼,正見張申在給曲氏擦藥漬。

岑開致想了一想,道:“從前他隻有年節才去祖母院裏磕頭,許是年歲大了,又得了祖母嫁妝打點前程,也曉得感恩了吧。”

張申為她挨打,又屢屢促成岑開致與曲氏的見麵,怎麽她對張申的看法好似有所保留呢。

公孫三娘自然不覺得岑開致不識好歹,她一個外人,還是不多置喙了。

到了家門口,阿囡也醒了,錢阿姥看她神采奕奕,心中暗自叫苦。

“還少五個銅子呢。”那車夫把馬鞭一橫,擋住岑開致的去路。

“平日這段路不過十個銅子,今日已經加了你五個銅子,怎麽又要五個?”

岑開致把錢袋收攏,勢必是不會給他的。

“人家不過二三人,你這都把我車廂坐滿了,馬兒也累啊!”

車夫生得一張無賴臉,又看她們幾個全是女人,便有意要多敲一筆。

公孫三娘一腳踢掉他的馬鞭,拍著胸脯道:“行啊!有種你管老娘要!”

車夫氣得揚鞭,道:“嘿!我還收拾不了你!?”

“我這食肆雖在禦街尾,臨安府半個時辰一巡街,也能管著。今日中秋佳節,又添了一倍人手。你不妨再大聲些,引得官爺來,我寧把幾個錢給官爺買酒喝,也不會縱了你坐地起價!”

街麵上討飯吃的,沒幾個不忌憚官府的人,岑開致寸步不讓,車夫悻悻然作罷,朝食肆招牌甩了一鞭。

“你給爺等著!”

他這一鞭子甩出去,卻抽不回來,反倒被什麽力道從馬車上拽了下去,趴在地上啃了一嘴青磚。

江星闊不知靠在門邊的陰影裏等了多久,手裏擒著那馬鞭緩步走出。

若不是他另一隻手裏還拿兩盞河燈,隻怕會更駭人些。

車夫狼狽離去,江星闊朝岑開致伸出手,岑開致看著他寬大的掌心,困惑的一偏首。

“什麽?”

“酒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