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暫的沉默,劉誌道:“你不應該答應他們,一旦你答應了,你就是賊,而我這次來就是殺賊的。”

李毅沒想到劉誌居然這麽說,他擺擺手,一抹臉上的血跡,笑著道:“你是來殺賊的,我知道。但是賊已經被我們殺光了,你去告訴李文升,帶著屍體去邀功吧。白洋澱以後我會看著,沒有賊,也不再是賊窩。這個功勞已經足夠大了。”

劉誌搖搖頭,道:“府尊不會答應的。現在你們已經沒有了戰力,我們卻還有兩千兵馬。隻要殺了你們,白洋澱匪窩自然就被剿滅,我們的功勞會更大,更多。”

李毅沉默了,他看著劉誌冷漠的眼神,知道這支軍隊的來意到底是如何。

招安確實是一項功勞,但是和徹底剿滅賊匪相比,就不能同日而言。李文升想要獲得最大的功勞,然後一身榮耀的去京城,投靠那個想要重拾祖宗光輝的新皇。

而這些武將也不想放棄這樣一個獲得軍功的機會,他們會想盡辦法讓自己的利益獲得最大化,然後升官加爵,獲得更大的權勢。

這些人已經分配好了利益的蛋糕,接下來隻要等自己這群人死掉就可以了。

李毅相信,白洋澱那兩萬流民中至少會有一半被誣陷為賊匪,剩下的也會變成奴仆被賣到妓院和礦區裏。

看著身後不足五百的殘兵,李毅知道他們已經精疲力盡,在兩萬餘官兵,特別是劉誌手下精兵的圍攻之下,他們沒有絲毫的機會。

李毅指著身後的白洋澱,沉聲道:“那裏有兩萬流民,我不能讓你們進去。”

劉誌點點頭,他能夠想到那宛如地獄的場麵。

但他又搖搖頭道:“你阻止不了的。我的兄弟們來著一趟就是發財的,我不可能不讓他們進去。後麵的衛所兵更是一群窮瘋了的惡狼,但是我管不了,你們要是走,我可以放你們離開。”

這個離開當然不是返回白洋澱,而是讓李毅拋棄在白洋澱等待他們勝利回去的兩萬流民,自己離去。

這次是李毅搖頭,他舉起虎牙槍,勇營飛快的集結,用單薄的、血痕累累的身體,組成了一道脆弱的防線。

匪軍緊跟其後,他們一臉絕望的在勇營後列陣,每個人身上都是死人般的深沉。

劉誌看著他們,所有的騎兵都默默注視著這一支殘破弱小的軍隊,他們抽出馬刀,豎起長槍,緩緩的踢著馬腹。

“哈哈哈…………”一個身穿精良山紋甲的大漢從騎兵隊伍裏走出來,一雙凶橫的眼睛深深的盯著滿身鮮血的李毅,開口道:“好久沒看到這麽有意思的少年人了,李老,你可真是好眼力。”

大漢旁邊有著一個身穿黑色武師服的老人,一雙渾濁的眼睛中含著一絲欣慰,還有一絲惆悵,開口道:“機緣巧合罷了。如今他能走到這一步,我也沒有想到。”

劉誌乖巧的退到大漢身後,恭恭敬敬的施了一禮,“大帥,我就說李兄弟不是凡人吧。怎可能像你說的隻顧明哲保身呢。”

那大漢正是保定總兵曹鳴雷。】

他聽到劉誌如此和自己說話,卻也不生氣,反而哈哈大笑,道:“這次是我看走眼了。上次見到那少年,見其說話不凡,心機頗深,還以為是心思潑雜之輩,沒想到竟然如此忠義赴死。如今還有點嫩,恐怕再經曆幾年風雨,就會成為一個恐怖的妖孽。”

說完看著旁邊老者,道:“李老,要不是你說這少年與你隻是萍水相逢,我還以為是你們將門子弟呢。這性子,這武力,可真是上好的苗子啊。”

旁邊的李老正是當初在山腳下屠殺狼群,救下李毅等人的老者。

如今他脫掉長袍,露出一張滿是皺紋的臉,一直在捋著灰白的胡子,含笑看著李毅。

“老夫到這種時候還能遇到這樣一個好苗子,也是感恩上天饋贈。曹小子,看完老夫的愛徒,就快清場子吧,沒見我徒弟還受著重傷呢嗎?”

手握重兵的曹鳴雷被如此稱呼,依然尊敬的看著李老,拱手一拜,帶著兵馬向後迎上李文升。

李老召來一個騎手,讓其將一匹戰馬分給李毅,隻是含笑點頭,沒有說話。

李毅也是知道意思,交代陳紅燕等人再次等待片刻,就翻身上馬,在劉誌的陪同下跟著李老,一同迎上了李文升。

兩幫人馬剛剛相遇,還沒有說話,就看到西北方突然旗幟飄**,一支千餘人的兵馬緩緩行來。

曹鳴雷手下最先發現,飛快的變動陣型,拱衛著曹鳴雷等人防備這支莫名的隊伍。

而官兵則是混亂的變動陣型,兩千人擁擠在一起,尋找不到自己的隊伍,竟然像是無頭的蒼蠅一般亂撞,看的李文升吹胡子瞪眼的。

“大帥,看旗號,好像是太行山的人馬。”劉誌上前稟報道。

他之前剿滅過太行山賊匪,對於旗號十分了解,所以不會看錯。

曹鳴雷點點頭,道:“這太行山人馬怎麽跑到這裏來了,難道是那坐山虎的援兵?這大戶們還真是有錢,竟然能使喚動這麽多賊匪。”

隻有旁邊李老看著一臉平靜的李毅,若有所思。

就在大家猜測太行山賊匪所來為何之時,李毅拍馬上前,道:“大帥,這支兵馬統領乃是我一友人,受到我求援之信,特意前來助陣的。”

“你的友人?”曹鳴雷微微一愣,然後哈哈大笑,“我就說嘛,你這小子這般狡猾,怎麽會相信李文升那個腐儒。原來是早就留了後手,找來了援兵。”

說完看向李老,“李老,我收回剛剛那句話,你這徒弟不要再過幾年,如今就已經是了不得的妖孽了。有了他在,你們西北將門恐怕東山再起有望嘍。”

李毅請了劉誌派人讓援兵暫且駐紮,就跟著李老和曹鳴雷迎上了李文升。

“曹鳴雷,你為何在此?”李文升從密密麻麻的親兵裏走出來,一見到曹鳴雷,就失聲問道。

“怎麽,李知府來的了,我就來不了了。再說了,我李毅賢侄有難,我作為長輩,怎麽不來照看照看。”曹鳴雷揮著馬鞭,漫不經心的道。

李毅賢侄?照看?這是什麽情況?

李文升被這番話搞得暈頭轉向,看著曹鳴雷,有看了看緊跟其後的李毅,心裏咯噔一下,突然有了不好的預感。

“曹總兵,你可是朝廷命官,這李毅三番四次的幫助匪徒,我早有罪證。你這樣做,我定要向朝廷參你一本。”李文升無比威嚴的道。

“參我一本?”曹鳴雷挖了挖耳朵,冷笑道:“嗬嗬,李知府參我之前,我就想先問問李知府,白洋澱兩萬流民,周邊無數荒蕪村莊,還有你府衙旁邊那些每天凍死餓死的流民,你該不該向朝廷說明一下?”

處置流民不力,造成兩萬流民恐成反賊。村莊荒蕪,為政有失;流民餓死凍死,乃是安置不力。再加上一些其他不能說的罪證,一旦被朝廷那群整天互相攻伐的大臣知道,自己還能有活路。

地方為官,講的就是互不揭短,合拚共處。自己要是壞了這個規矩,可不是好事。

李文升心思雜亂,也不說上奏朝廷,而是道:“今日本府尊前來剿匪,既然李毅不是賊匪,那就離去。曹總兵,我去剿匪你不會攔著吧?”

“府尊剿匪乃是好事,我怎敢攔著。”曹鳴雷笑道。

聽到此言,李文升終於露出了笑容。

“何老三,給老子滾出來。”一聲暴喝,曹鳴雷拍馬上前,舉著馬鞭巡視。

一個身穿甲衣的千戶跑了出來,還沒說話,曹鳴雷就一記馬鞭抽了上去,暴喝道:“今天老子請你們喝酒,擺在最醉仙樓。”

那千戶一臉苦瓜相,小心翼翼的道:“大帥,今日匪患未除,下官還有兵事要做,恐怕……”

他話音未落,曹鳴雷又是一記鞭子打在他的臉上。那千戶臉上帶著一道紅色痕跡,卻不敢有絲毫的怒色。

“老子今天擺宴,你等要是不給麵子,不去也罷。到時候回去了,我們好好算賬。”說著一踢馬腹,縱馬離去。

數百騎兵齊齊跟隨,化成一夥鐵騎洪流緩緩的消失而去。

而那千戶回去半刻鍾,也是全部調轉方向,不理會李文升的命令,返回白洋澱。

頃刻間,除了李文升親隨和府城兵丁,其餘軍士紛紛離去。

劉誌騎著馬陪在李毅身邊,看到這個情形,笑著道:“李兄勿要驚奇,我們大帥手段狠辣,那群千戶被整治的怕了,當然會夾著尾巴離開。”

李毅點點頭,看向李老。

李姓老人打開腰間的酒壺灌了一口,一擦胡須上的酒水,道:“你隻管做自己的事情,師傅我先回你那安新,除了好之後,別忘了來找我。”

說完騎著自己那匹老馬離去。

劉誌一直望著李老離去,等不見了身影,才歎口氣,看著李毅,道:“還是李兄好福氣,能夠拜在這樣一個師傅手下。”

李毅不明所以,疑惑道:“徳之兄為何這般說?”

劉誌道:“李老一杆槍術出神入化,大帥本想讓我拜他為師,結果被拒絕了。”

原來如此,李毅見過李老幾個呼吸之間殺死數隻惡狼的情形,對於那出神入化的槍術更是記憶猶深。都是熱血男兒,見到如此精妙的戰陣殺戮之術,都想要學。

“徳之兄暫且不要如此糾結,要是有空可自去安新找我,到時候請李老指教幾招,應當可行。”李毅道。

“若真是如此,那就感謝李兄了。”劉誌滿臉感激的笑容,十分高興。

李文升自己帶著親隨追逐返回的千戶,卻是一個都沒有追回來,他無調兵遣將的職權,此次也是趁著張誌德身死,借用府尊的權勢威逼利誘而來。衛所兵要走,他卻無法命令他們繼續攻打白洋澱。

看著李文升帶著七百兵丁垂頭喪氣的回來,李毅的臉上布滿了冷厲的寒意。

“李毅,你又贏了本官一次。我還有七百官兵,把陳紅燕、王奎、趙友林三個賊匪給我,我就離開。”

眼見無法解決白洋澱賊匪,本來的潑天大功已經破滅,李文升還是心有不甘。他想要將賊首全都抓回去,讓自己獲得盡可能多的功勞和名聲。

這一切明明都掌握在手裏,進京為官、名聲遠揚,自己多年的想法明明就要完成,為何會這麽快就生生的消失在眼前。

他不甘心啊……

真是可笑。

李毅對於這個蠢笨的李文升已經沒有了耐心,在這一刻,在獲得了白洋澱領導權的這一刻,他就足夠強大到有了不同的選擇。

之前的委曲求全,之前的兵行險招,全都是因為自己實力不夠強。無論是保定的官紳,還是李文升等人,全都沒有太關注自己,也全都沒有想過自己能夠一次次的挺過危機。

好在李毅堅持住了,無論是黑豹的襲擊,大戶們的算計,還是府尊的利用,自己全都挺過來,並且有了發出自己聲音的資格。

而現在,李毅所要說的,就是

“不行……&……”

李文升看著李毅說著不行,怔了半天,才回過來神。

“我手下還有七百官兵,答應我的條件,不然他們今天都要死在這裏。”李文升咬牙道。

李毅笑了,是一種毫不掩飾的譏諷和嘲笑。

在這個時候,就靠著七百官兵,就想要讓自己再卑躬屈膝,交出自己的朋友和兄弟。李文升到底以為自己這個府尊到底有多麽的高高在上。

他揮動手臂,遠方旗幟晃動,一支千餘人的賊匪隊伍堵住了官兵的退路,另一邊一支數十人的騎兵飛快的衝了過來,為首的是一個身體單薄的青年,勒住戰馬,就跳了下來。

“恩公,猴子我來也。”那為首的頭目跑上前來,對著李毅就是彎腰拜下去,然後道:“恩公收受到你的書信我就立馬趕來,如此一見,好像是來遲了,還請恩公責罰。”

猴子雖然領著千餘賊匪趕到,但是對於李毅卻是十分尊敬,禮數周全。

李毅虛扶一下猴子,道:“猴子,這才幾天,你就有如此多的手下,看來混的不錯。”

猴子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道:“恩公說笑了,我麾下隻有嘍囉五百,其餘人都是頭領聽聞我前來報恩,特意派來的。”

兩人談了幾句,猴子就識相的退後。

眾人皆是看向麵色難看的李文升。

一千賊匪堵住後路,官兵如何不慌?他們此次前來乃是立功求財的,可不是想要死在這裏,如今被多於自身之兵堵在這裏,全都是人心惶惶,滿臉驚恐的小心防備。

“府尊大人,陳紅燕、王奎、趙友林乃是義士,助我擊退悍匪坐山虎,還望你明鑒。”李毅神情平淡的道。

如此說法,李文升當然明白是什麽意思,當下道:“這個當然如此,當然如此。等本官回去就注銷官府通緝,廢除告示,他們以後就是良善百姓。”

“府尊大人,這白洋澱以後隻是荒蕪之地,其中流民也不要官府養活,但是還請你不要施難,我等定會遵從官府,使得周邊安康。”

李文升一扯胡子,沉著臉沒有說話。

李毅也是沉默不語,明顯是毫不想讓。

“李毅,本官知道你的意思。隻要以後白洋澱不要惹是生非,能夠安頓好流民,本官也是樂意的。但是府庫裏糧食緊缺,不能調撥,還要你想辦法供養這些流民。以後白洋澱就是太平地界,本官會派你的表兄王進帶著三百兵丁在旁邊設置巡檢司,重新開辟周邊的商道,你可要安頓手下,不要惹了麻煩,不然,本官可不是那麽好說話的了。”李文升酌情道。

李毅也是點頭,道:“小民說過,白洋澱以後不是賊窩,也就沒有賊匪。商路開辟我們會好好保護,因為我們也會做生意。巡檢司駐紮進來,我也不妨礙,隻要是保護商道就行。但是白洋澱是荒蕪之地,也就不應當有稅賦,而且這裏水深林密,十分危險,還請府尊不要讓百姓靠近為好。”

李文升點點頭,算是答應了李毅的條件。

李毅則是對猴子點點頭,立刻就有騎手離去,調動後麵匪軍離開。

官兵後路無憂,也是暫且安新。

“坐山虎的人頭交給本官吧。”李文升還想著這件事,雖然沒有了破天大功,但是剿滅悍匪坐山虎,剿殺千餘賊匪則也是一件不小的功勞。

李毅搖搖頭,道:“你沒有遵從約定,所以我們之前的約定已經無效了。要想要人頭,就拿東西來換。”

“你……”李文升雙眼死死的盯著李毅,心裏怒火洶洶。

自己乃是朝廷命官,官從正四品,紆尊降貴的與之說話就已經給足了李毅麵子,沒想到他還真是得寸進尺。

李毅並不相讓,而是抽出了腰間的雁翎刀。

看著周圍血肉模糊的屍體,聞著空氣裏無法消散的血腥味,李文升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然後解開自己身上的山紋甲,一甩在地上,厲聲道:“坐山虎的人頭給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