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言!”

王欽若語帶阻止地喚了聲。

曹利用和邢中和對視了一眼,皆微微變了臉色。

邢中和皺眉道:“丁相,你此舉似乎有些過了!”

“難道現下這殿內都得聽丁相的了!”曹利用意味深長地道。

丁謂依舊是淡淡的表情,瞥了兩人一眼,顯然根本沒將他們放在眼裏。

兩人臉色也難看了起來。

“隨行護駕的禁軍可不隻由丁公子掌控!”曹利用幾不可見地眯了下眸子。

丁謂輕蔑地:“是嗎?!”

曹利用臉色徹底沉了下去,有幾分驚疑不定,幹脆心一橫:“丁相大可試試!”

蘇義簡暗暗握上了劍柄:“丁相確定能留得住我?!”

曹利用凝神戒備,傾向蘇義簡。

邢中和亦繃緊了身子。

“蘇大人!”王欽若語重心長地,“曹大人!邢大人!幾位都不必如此反應過激,這若是鬧將開了,可是無法收拾!”

張景宗也忙不迭地勸解:“是啊是啊!在奴婢看來,誰回京報信都一樣,若官家知曉他方離去,便,便鬧成了這般,定是英靈難安啊!”

對峙的丁謂和蘇義簡,包括曹利用,也知曉二人所言有理,卻是不敢有絲毫鬆懈,更是無半分之退讓。

倒是邢中和試圖緩解一觸即發的氣氛,提議道:“不如,由我回京報信吧!”

丁謂有點陰陽怪氣地:“邢大人,明日祭孔,你可是主祭,官家不現身,連你也缺席嗎?!”

邢中和一噎。

王欽若想了想,道:“那,要不讓獻容走一趟?”

“不行!”蘇義簡冷冷地否了,嘲諷地瞥著丁謂,帶著幾分挑釁地,“丁駙馬還得負責守衛呢!”

王欽若哀歎不已:“都怨本相不爭氣,偏偏此時傷了腳!”說著,不甘地捶了捶腿,“不然怎生也該本相回京啊!”滿麵為難地一一掃過其餘人,感覺都不太適合,目光在曹利用身上稍停了下,最後落在張景宗身上,“張公公肯定也是不能回去的……”

“我去!”曹利用忽而凜然開口道,“我回京,向太子和皇後報信。”

其餘人皆看向曹利用。

丁謂沉吟著未開口。

蘇義簡已皺了皺眉:“曹大人還是留下吧。”

曹利用目光隱含幾分犀利地看向蘇義簡:“蘇大人為何不允?”

蘇義簡嘴角動了下,欲言又止。

曹利用看向丁謂和王欽若:“王相和丁相之意呢?”

王欽若遲疑不決地:“這……也不是不可以……”

“好!”丁謂卻是開口應了,“吾等幾人之中,倒是曹大人最為適合擔此重任。”

“丁相!”蘇義簡皺緊了眉頭,盯著丁謂,卻是再一次欲言又止。

曹利用道:“蘇大人有何話,不妨直言。”

蘇義簡目光深邃莫測地直視著曹利用,半晌,語氣深深地問道:“曹大人,我能信你嗎?”

曹利用坦然地回視蘇義簡,驀地,上前兩步,一撩袍子,朝那上方的鎏金龍椅半跪了下去,擲地有聲地起誓。

“官家英靈在上,臣曹利用在此立誓,必毫不延誤地將消息送回京師,稟於太子和皇後,不負聖恩!若違此誓,臣當自裁,追隨官家於黃泉。”

蘇義簡幾人聞言,神色各異。

———

司天監,觀象台。

微涼的夜風拂過裙裾,劉娥孤身一人立於高台之上,那背影顯得尤為地纖細單薄,帶有幾分蕭索之意。

憶秦伺立在下方,半晌,輕聲道:“娘娘,更深露重,還是早些回寢殿歇息吧。”

劉娥未語,隻有目光悠遠地望著那寂寥的夜空,神色帶著一絲恍然。

憶秦忍不住問道:“娘娘是在觀星象嗎?”

劉娥淡淡地:“本位哪裏懂得觀甚星象。”

憶秦聽劉娥語調雖淡,卻難掩一絲凝重,有意逗她開心,多說話,於是又道:“奴婢也不懂,不過奴婢認得牛郎星和織女星,可惜今夜不是乞巧節,不能看到牛郎織女相會。”

“河邊織女星,河畔牽牛郎。未得渡清淺,相對遙相望。”

劉娥緩緩吟出,那語氣之中明顯泛起了相思與惆悵,讓憶秦神色頓了頓。

“娘娘想官家了?”

“封禪之禮該是早已完成,怎生一直未有任何消息傳回?!”劉娥幾不可聞地一聲輕歎。

憶秦寬慰道:“或許官家已在回程路上了呢,是要給娘娘一個驚喜,娘娘且耐心再等上一等。”

劉娥神色莫辨地:“這幾日,我心頭一直不安寧,似,總有事會發生。”

“娘娘這是太過思念官家了。”

劉娥唇邊劃過一抹苦笑,還帶有淡淡的自嘲,大半輩子的相守,她還是如當年青春少艾般,離不開他啊,一日不見兮,如隔三秋,她終也是自願畫地為牢!不過,近日來莫名的心悸,總讓她隱隱不安,她一遍遍地告知自己,那人隻是去祭天地,隻是去祈福,會回來的,一定,會回來的……

———

一人一騎,奔襲過林間官道,馬蹄踏濺起塵土飛揚。

那馬上的人身子挺拔,如劍出鞘般鋒利,麵色冷肅,正是曹利用。

———

那白日裏巍峨的泰山在暗沉的夜色之中,看上去便如巨大黑黢黢的怪獸,顯得尤為地陰森瘮人。

蘇義簡一身沉肅地負手立於行宮前那高台之上,目光沉沉地望著那樹影婆娑的山道,山風吹得他衣襟飛揚,卻吹不透那英挺眉宇間的滯重。他身後有腳步聲輕響,丁謂拾階而上,來到了蘇義簡身側,與他並肩遠眺。

蘇義簡冷冷地瞥了丁謂一眼,並未施禮。

丁謂也不以為杵,看了看蘇義簡,道:“蘇大人是在擔心曹大人?”

蘇義簡口氣不善地:“丁相以為在下不該擔心嗎?!”

丁謂莫名地:“看來蘇大人還在為本相沒應允你回京報信,而置氣呢。”

蘇義簡譏誚地:“在下不敢,官家晏駕,王相在泰山頂上摔傷了腳,將一應大小之事務,交托於丁相,在下等人自是唯丁相馬首是瞻。”

丁謂似根本沒聽出蘇義簡語氣中的嘲弄,平平地:“曹大人既主動請纓,願擔此重任,他當自有分寸。”微頓了頓,“同僚多年,難道蘇大人看不出,曹大人和太傅可未必是一條心。”

“可他畢竟姓曹!”蘇義簡眼底劃過一抹精光,沉沉地,“報信之功和擁立之功相比,丁相便敢斷定,他能毫不猶豫地舍得了那汗馬功勞,棄得下那無上尊榮?!”

丁謂微挑了下眉:“蘇大人敢不敢和本相賭一把?!”

蘇義簡氣憤地:“不敢!”

“京師還有皇後坐鎮,蘇大人實不必憂慮過甚。”

蘇義簡重重地斥道:“若曹利用回京,不入皇宮,而直奔雍王府,到時皇後和太子可便是措手不及,孤立無援!一場血腥宮變在所難免,更甚至會陷江山於危難,吾等不止有負了官家,對不住的還有天下蒼生,便等著做那千古罪人吧!”

丁謂表情依舊是不鹹不淡地:“決定是本相所下,自然這個罪人也由本相來做。”

蘇義簡氣得重重一聲冷哼:“相爺好氣魄!”咬了咬牙,犀利地目光逼視著丁謂,“相爺堅決阻止下官回京,下官倒是想問一句,相爺到底在怕甚?或者說,相爺心中打的是何算盤?”

丁謂神色不露半分地與蘇義簡對視:“蘇大人言重了。官家突然駕崩,如今知曉的臣工皆一片惶恐,為防止消息走漏,引發動亂,更是為了保護在京師的太子和皇後,官家梓宮還京前,此事必須秘而不宣。值此關鍵時刻,偏偏王相傷了腳,若蘇大人再離去,本相一人如何應付得來?!這封禪一路之上的防衛,可皆由蘇大人掌控。”

蘇義簡諷刺地:“相爺這些托詞,以為能讓在下信服?!”

丁謂道:“信不信在你,本相問心無愧。”

蘇義簡又是一聲冷哼,氣得握緊了負在身後的雙手。

兩人一時誰也沒有說話,彼此間卻是火藥味十足。

對峙半晌,倒是丁謂率先斂了斂神色,話鋒一轉。

丁謂感慨地:“官家不辭辛勞跋山涉水,封禪以為太子祈福,卻沒想到……”很是傷懷地歎了口氣,看似不經意地問道,“是了,登泰山前一日,官家曾召蘇大人單獨敘話,不知官家可有交代甚?”

蘇義簡臉色還沒怎麽緩下來,聞言,倒是也輕歎了口氣,模棱兩可地:“於官家心中,太子和皇後是最為緊要之人,當然最讓官家放心不下的,也是太子和皇後!返回京師之後,吾等當盡快擁護太子即位,以告慰官家在天之靈,丁相以為呢?”

丁謂理所當然地:“官家升遐,太子登基,此乃名正言順之事,毋庸置疑!”

兩人均不動聲色地看向彼此,各自眼底亦俱是試探與防備。

———

劉娥和趙恒並肩立於皇宮的最高處,眼前是重重宮闕,那宮牆之外是繁華的東京城,再遠處,是大宋的山水,百姓安居樂業之所。

趙恒莫名地開口問道:“於鶯兒心中,朕是何種模樣的君王?”

劉娥回道:“以德治天下,恤民免租,整吏治,開言路,澶淵盟約更是換取了邊境之和平,百姓得以休養生息,事生產,以充實國力。於社稷,於黎民,三哥是有功的君王。”

趙恒卻淡淡自嘲地輕笑了下,執起劉娥的手:“大宋的江山社稷,朕便托付於鶯兒了!可憐受益尚幼,無父可怙,幸而還有母可恃,隻是養兒不易,況是教養一位君王,前路漫長而坎坷,還得辛苦你這個做娘的,為他周旋籌謀,看護於他,將他培養成一代明君。”

劉娥似聽得糊塗,微微蹙眉:“三哥!”

趙恒甚是遺憾地:“朕是多麽希冀與鶯兒一起變成白發翁媼啊!結發幾十載,朕怎生覺得這一世夫妻還未同你做夠呢!”

劉娥愈發困惑了:“今生還未……”因趙恒那無限憐惜愧疚的神色,口裏的話一滯。

趙恒將劉娥深深地看在眼底,那如星辰般深邃廣袤的眸色裏,似有無限的眷戀,亦有萬般的無奈,千言萬語化成了一聲輕歎,趙恒緩緩地放開劉娥的手。

“鶯兒,朕要走了。”

劉娥徹底慌了:“不……”

便在此時,他們所立之處,腳下變成了萬丈深淵,趙恒毫無征兆地朝那絕壁之下落去。

“三哥!”

劉娥大驚失色,慌張地去抓趙恒的手,卻抓了個空。

趙恒已飛速地朝下落去,身影消失在那深淵漂浮的雲霧縈繞裏……

“三哥!”

劉娥自夢魘中驚醒,冷汗濕透鬢角,坐起身來,捂著那不停跳動的胸口,難以言說的恐慌侵襲全身,拂開幔帳,啞聲喚了聲。

“憶秦。”

卻是無人應答。

劉娥蹙了下眉,旋即便要下床榻。

這時,憶秦匆匆進來,於珠簾外稟道:“娘娘,曹大人持大內令牌深夜入宮,正於禦書房外請見娘娘。”

劉娥聞言一驚:“曹大人,哪位曹大人?”

“回娘娘,曹利用大人。”

“他不是應在……”劉娥一下站了起來,神色驟變,“快給本位更衣!”

———

“你,言甚?!”

劉娥聽聞趙恒駕崩之訊,悚然而驚,心神巨震,身子一晃,差點摔倒,那寬大的廣袖將玉案上的書冊拂落一地,她難以置信地瞪著跪在地上的曹利用。

“你方才,方才言甚?!你把你方才之言,再講一遍!”

曹利用沉痛地:“娘娘,皇上,於泰山之巔,駕崩了!”

劉娥整個身子都開始顫抖,微微搖頭,根本接受不了:“不……怎麽可能!”

曹利用擔憂地:“娘娘……請節哀!”

劉娥幾乎是聲色俱厲地:“官家為何會突然駕崩?到底在泰山之上發生了何事?”

曹利用迎著劉娥的目光,神色堅定:“娘娘,此事能否容臣稍後詳稟?目前最緊要的,是穩定京師啊!”

劉娥又是一震,麵上劃過恍惚。

曹利用續道:“丁相和蘇大人幾位臣工已商定,官家駕崩之訊,暫不公告於天下,他們會秘密護送官家的梓宮還京,抵達京師尚需一些時日,臣雖快馬加鞭趕回報信,然人多眼雜,不敢保證消息會不會已泄露,傳回了京師,是以還請娘娘,當機立斷!下令穩控大局,以防生變!”

劉娥聞言,猛地驚醒,對,京師!皇宮!京師、皇宮不能亂!

“你是皇後!”

劉娥耳邊倏地響起那日與趙恒分別時,他語重心長對她的叮囑。

她是皇後!一國之母!

劉娥重重地闔了闔眼,拚力地忍住內心那如煎似灼,嘶啞地:“曹大人所言極是!你先起來。”

曹利用起身,憂心地看著搖搖欲墜卻死死撐著的劉娥。

劉娥深吸口氣,稍穩定了幾分心神,盡力語氣如常地:“來人。”

一個內侍進來:“娘娘有何吩咐?”

劉娥肅然道:“立刻去傳郭崇義將軍入宮來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