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暗夜籠罩下的沉寂都城,陡然響起了一陣密集急促的腳步聲,夾雜著鎧甲碰撞與馬蹄之聲,一股窒息的肅殺之氣蔓延開來。

甲胄森然,刀劍冷冽。

宮城內外,禁軍奔襲而過,皇親重臣的府邸皆被嚴密地守衛了起來。

四方城門,長街宮道,亦戍衛森嚴。

———

雍王府邸。

嘈雜驟起,那廊下腳步聲急。

趙元份披著外袍,剛拉開臥房的門,便見郭崇義領著一隊披甲執銳的禁軍快速而來,管家滿臉慌張地跟在一側。

趙元份臉色一沉:“郭將軍?不知將軍夜闖王府,有何貴幹?”

郭崇義不卑不亢地一施禮:“奉皇後娘娘懿旨,請雍王殿下即刻入宮。”

威嚴凜然的禁軍當即將門口圍了起來。

趙元份微微變色。

———

曹府,寢房。

曹鑒夫婦被外麵的喧嘩之聲吵醒,曹鑒已沉屙在床多時,明顯地憔悴蒼老,曹老夫人剛披好衣裳下了地,已懷孕數月的雍王妃曹思齊便被侍女扶著,匆匆進來了。

“爹,娘!”

曹老夫人驚道:“你怎生過來了?!外麵發生了何事?”

曹思齊急切地:“府邸已被禁軍重重包圍,禁止進出。”

“啊?!”曹老夫人一愣。

“咳咳咳!”曹鑒一陣劇烈的咳嗽,便要下床。

曹思齊和曹老夫人連忙去扶曹鑒。

曹夫人勸道:“老爺,你便別起來了!”

曹鑒擺擺手:“差人去看看,圍府的禁軍統領是誰,把人喚進來,老夫見見。”

曹思齊示意侍女:“快去。”

侍女應下,施了一禮,慌張地朝外跑去。

———

東宮內外,燈火明亮。

披堅按劍的禁軍林立,那一道道身影肅穆,堅如磐石。

劉娥自深沉無邊的夜幕中,疾步而來,那神色間是化不開的沉重。

正殿門前的禁軍統領為劉娥打開殿門,她甫一入殿,正緊皺眉頭坐於榻上的趙禎立刻起身,迎了上來。

“大娘娘……”

趙禎方一開口,便被劉娥緊緊擁進入了懷中。

趙禎一時沒反應過來。

半晌,趙禎輕聲道:“大娘娘,您為何在發顫?”

“沒事!”劉娥隻低低地道,“沒事!一切有為娘在!”

趙禎愈發地疑惑了:“發生了何事?”

劉娥未言,隻是愛憐地輕撫著趙禎的小臉,紅了眼眶。

趙禎擔憂地皺緊了眉頭:“大娘娘?!”

這時,楊瓔珞牽著睡眼惺忪的小清筠在禁軍和內侍的護送下,也來了趙禎寢殿。

楊瓔珞亦是困惑又憂慮,比劃手勢問道:“姐姐,為何深夜喚我們前來?”指了指那些嚴陣以待的禁軍,“這,是怎生一回事?”

劉娥沒答,隻是吩咐道:“瓔珞,這幾日你和清筠便住在受益這處,辛苦你親自負責他們兩人的飲食起居。”

楊瓔珞聞言,愈發地不安了,和趙禎沉重地對視一眼。

———

曹府,正堂。

曹鑒拖著病體,由曹老夫人和曹思齊扶著,自內緩步出來。

已候在堂上的一禁軍統領,按劍拜道:“末將程禹,參見太傅大人。”

“原來是程將軍啊,”曹鑒輕咳一聲,開門見山地,“究竟發生了何事?值得將軍如此大動幹戈,圍了我曹府?”

程禹公事公辦地:“太傅大人見諒,末將也僅是依令行事,保護府邸,並不清楚發生了甚。”

曹鑒微微眯了眯眼:“將軍與老夫同僚一場,圍府此等大事,一點實話也不肯相告?!”

程禹道:“末將確實毫不知情。太傅大人也不必擔心,不止曹府,京城裏幾乎所有大人的府邸,以及皇親國戚的住處,亦都有禁軍的保護。”

曹鑒一驚:“是誰下的命令?”

程禹道:“宮中傳下的皇後娘娘懿旨。”

曹思齊頓時急了:“雍王府那邊是何情景?”

程禹道:“回王妃,雍王府由郭崇義將軍親自領兵保護,”微頓了下頓,“雍王殿下已被請入了宮。”

“甚?!”曹思齊臉色一白,便要往外走。

程禹卻伸手將其攔下了:“王妃,您現在不能出去。”

曹思齊求救地望向曹鑒:“爹!”

曹鑒眸色深深,眼底一抹精光劃過。

———

東宮。

趙禎和小清筠好不容易被哄了歇下,劉娥和楊瓔珞自內殿出來。

“姐姐!”楊瓔珞再也忍不住了,輕拽住了劉娥的衣袖,比劃道,“到底發生了何事?”

劉娥麵沉如水,掃了眼緊閉的殿門,回首望著滿麵憂切的楊瓔珞,終是抬手,無聲地比劃了幾下手勢:“官家,在泰山駕崩了。”

楊瓔珞駭得睜大了眸子,一時手腳發軟,幾欲倒下。

劉娥一把抓住楊瓔珞的胳膊,麵色清冷到了極致,語氣異常堅定地低聲道:“現下不是悲戚之時,更不能失態!在官家梓宮還京前,我們必須穩住局麵,前朝後宮皆不能亂!”

楊瓔珞眼眶通紅,強行將眼淚逼了回去,重重地點頭。

這時,殿門外傳來侍衛稟報之聲。

“啟稟皇後娘娘,雍王殿下已入宮。”

劉娥強硬的目光如要看楊瓔珞心底最深處,囑咐道:“瓔珞,你好生照看著受益和清筠,我去見見雍王。”

———

福寧殿的禁軍防衛分外森嚴,那刀劍的肅殺透過燈火重影遍布內外,更讓四周沉寂無聲。

正守在殿門處的曹利用,見劉娥在侍衛和宮婢的擁簇下,滿麵凜然而來,立刻迎了上去。

“皇後娘娘,雍王殿下已在偏殿等候。”曹利用施禮,稟道。

劉娥微微頷首,抬步欲拾階而上之時,腳步稍滯了下,看似隨口地道:“這幾日便辛苦曹大人留守宮中。”

“是,娘娘。”曹利用應下,微頓了頓,又似平靜地補充了句,“臣今夜入城後,直奔皇宮,未見過任何人。”

劉娥深深地看了眼曹利用:“曹大人做得很好,本位在此謝過。”

曹利用神色恭謹:“娘娘言重了,臣分內之事。”

劉娥又衝曹利用點了下頭,抬步入內。

曹利用帶人跟上。

———

福寧殿,偏殿。

那明燈高懸,帷幔輕浮,趙元份沉著臉,焦灼地來回踱著步。

“吱呀……”

驀地,殿門被推開。

趙元份豁然轉身望去,隻見劉娥出現在殿門處,趙元份神色微凜,旋即他注意到了劉娥身後一眾人中的曹利用,不由意外地一怔。

劉娥微抬手,曹利用、憶秦等人留在了殿外,她獨自進了殿。

曹利用將殿門關上,遙遙地,與趙元份對視一眼,一藏而不露,一卻難掩一絲驚疑。

“他怎生會在……”

趙元份不覺疑惑出聲,一轉眼,便撞上劉娥莫測的目光,趙元份心中異樣更甚,不過還是方正地施了一禮。

“見過皇嫂。不知皇嫂深夜強召本王入宮,所為何事?”

劉娥眸光一瞬不瞬地盯著趙元份,帶上了些研判的意味,沒有立即開口。

趙元份皺眉,到底是按捺不住,又問道:“本王一路進宮,各處禁軍皆在調動,都是皇嫂下的懿旨?”

劉娥不置可否。

“還有曹大人,為何會突然出現在宮中?他此時不是應在泰山護駕嗎?!”趙元份忽而想到甚,微微一驚,“難道是皇兄……泰山封禪發生了甚嗎?”

“是。”

劉娥沉沉地答了一個字。

趙元份神色一滯:“何事?”

劉娥微微眯縫了下眼:“官家……龍馭賓天了。”

“龍,龍馭賓天?!”趙元份猛得震駭住,反應了反應,還甚是難以置信,艱難地,“皇兄真的……真的駕崩了?!”

劉娥麵無表情地頷首。

趙元份踉蹌後退半步,渾身如墜冰窖,張了張口,片刻才又澀然地:“是,是曹大人回來報的信?”

劉娥再次頷首。

趙元份一手重重按在旁側榻上的案幾之上,方勉強支撐住,一時悲戚不已。

劉娥見趙元份的模樣,目光微動,頓了下,還是道:“官家梓宮還京之前,還請雍王暫住宮中。”

趙元份神色一頓,難掩激憤地看向劉娥:“皇嫂這是要軟禁本王?!”

劉娥淡淡地:“隻是在宮中小住幾日。”

趙元份輕嗤一聲:“小住幾日?!”慢慢站直身子,朝劉娥走近半步,逼視著劉娥,“皇嫂是怕本王……趁機奪位?”

劉娥語調不見絲毫起伏地:“本位不過是想穩定京師局麵……”

趙元份厲聲打斷:“他是本王的皇兄!他剛剛,剛剛駕崩!本王怎生可能犯上作亂?!再則言了,本王早已屢次向皇兄表明過心跡,無心皇位,這些皇嫂理應清楚!”

劉娥神色不露半分地:“殿下有沒有心,本位不敢斷定,然本位知曉,殿下身邊總有那麽一些人是有心的,必定不會放過這千載良機,殿下到時難免身不由己。”

“九五之位,在你們眼中,在天下人眼中,或許尊貴,至高無上,”趙元份憤怒又諷刺地,“可在本王眼中,卻是抵不過那一池清墨。”

“既如此,殿下且安心住下吧。”劉娥平靜地道,“這個壞人,便由皇嫂來做,幫殿下將那些雜音都摒除了,也省得殿下左右為難。”

“好!好好!”

趙元份咬牙切齒地擠出幾個字:“皇後娘娘好手段!本王欽佩!”

———

破曉時分,周遭還被昏暗籠罩著,燈影稀疏,僅有遠處天際有一絲白。

劉娥自福寧殿出來,一夜的殫精竭慮,那眉間難掩一絲疲色。

曹利用隨伺在側,向劉娥匯報了戒嚴防守情況。

“娘娘,皇城與皇宮已布防完畢,郭將軍負責東京城內外防務,以及京師周邊軍隊的掌控,臣接管了宮中禁軍,負責宮中戍衛。”

“曹大人與郭將軍的安排,本位自是放心。”

曹利用夷由了下,道:“雍王殿下這裏,依娘娘之意,派哪位將軍過來照看合適?”

劉娥目光平淡地看過去:“曹大人不行嗎?”

曹利用詫異地愣了愣,對著劉娥坦然的目光,神色不覺複雜了幾分。

“雍王妃出自曹府,在旁人眼中,曹家和雍王府向來過從甚密,娘娘難道不怕……”

劉娥毫不回避曹利用微探究的目光:“曹家是曹家,大人是大人,本位既然敢將自己與太子的性命交托於大人手中,難道這一點還信不過大人嗎?!”

曹利用神色聳動,撩袍跪下:“臣必不負娘娘的信重!”

劉娥伸手虛拖了下:“曹大人請起。”

曹利用起身,又道:“臣會親自負責雍王殿下的飲食起居,絕不讓任何意外發生。”

劉娥點點頭:“送些筆墨紙硯給雍王吧。”

曹利用應下。

這時,郭崇義一身甲胄,大步流星而來。

“臣參見娘娘。”郭崇義按劍而拜。

劉娥道:“郭將軍辛苦了!京師內外還安穩吧?”

“回娘娘,雖朝中不少大人,還有一些軍中將領對突然的嚴控布防難免有疑惑,然一切皆在掌控之中,出不了亂子!隻是……”說到此處,郭崇義看了眼曹利用,欲言又止。

劉娥狀似沒察覺郭崇義的猶疑,道:“將軍有話但言無妨。”

郭崇義不知劉娥究竟有何深意,還是真的沒覺察甚,也便不諱言:“守衛曹府的禁軍統領來報,雍王妃一直要求入宮見雍王。”

劉娥這下倒是有些訝異:“雍王妃?她為何在曹府?”

郭崇義道:“據聞是因曹太傅患疾,雍王妃剛好回府探望。”

劉娥沉吟:“這般啊……”

曹利用忍不住低聲問道:“郭將軍,家父身患何疾,嚴重嗎?”

郭崇義道:“本將不是十分清楚。”

曹利用微皺了下眉,眼底劃過一抹擔心。

劉娥隨意地:“曹大人可要回府探看?”

曹利用心神微凜,當即斂了神色:“不必了,娘娘。臣如今不宜在太多人麵前露麵,以防消息走漏。”

劉娥語意深深地:“曹大人以國事為重,本位感念在心,本位會遣禦醫前去為太傅診治。”

曹利用感激地:“多謝娘娘。”

劉娥隨即吩咐道:“郭將軍,便勞煩你親自送禦醫去曹府。此外,雍王妃既那般想來,你順便把人帶進宮,給雍王送去。”

———

書案後,趙元份難掩一身的悲傷,提著狼毫,在繪一幅《友悌圖》。

曹思齊滿臉震驚地立在側,那繳緊的雙手,顯示了難言的緊張和激動,半個時辰前,她被郭崇義護送進了宮,沒想到啊沒想到……“竟和我爹猜測得八九不離十!官家果真在泰山……”

趙元份麵無表情地一眼看來。

曹思齊口裏的話頓了頓,旋即卻是焦急地蹙眉:“殿下,都這時候了,你怎生還有心情作畫?!”

趙元份悲戚道:“當初皇兄送本王一幅,是想告知本王,兄友弟恭……”

“殿下,現下不是‘兄友弟恭’!”曹思齊打斷,緊盯著趙元份的眼睛,一字一頓重重地,“而是‘兄終弟及’!

趙元份眉宇間當即凝了些許冷色,沒理會曹思齊,低頭繼續作畫。

“殿下!”曹思齊急了,一拽趙元份的衣袖。

趙元份手一顫,狼毫在宣紙上劃出了長長的一筆,他神色滯了滯,壓下去了一絲火氣。

曹思齊卻顧不得那般多,殷切地:“妾身進宮來,是代妾身的爹遞一句話給殿下,”望看了眼緊閉的殿門,壓低了些聲音,“若官家確實駕崩了,宮裏便隻剩下了孤立無援的劉娥母子,此乃殿下成事的最好之機!”

趙元份恍若未聞,將廢了的畫作擱到一旁,重新鋪開了一張宣紙。

“殿下!”曹思齊伸手按住了宣紙。

“王妃,本王現下不想聽這些。”趙元份沉沉地道,眼中湧上一抹痛色,“本王的三哥沒了!”

“殿下難道忘了,這些年來,我們雍王府上下是生活在怎生的憂慮恐懼之中嗎?!難道忘了當初劉娥抱我們的稚子入宮以威脅,殿下便不恨嗎?!”曹思齊難掩憤懣地,“妾身可是錐心蝕骨!妾身雖懦弱,然妾身是一個母親,絕不願看著自己的孩兒和他們的爹娘一般,終生被人壓製著,終生生活在惶恐之中!”

“思齊!”趙元份放下狼毫,伸手輕扶住曹思齊的肩膀,一聲長歎,“本王無心,也做不了那九五之尊。”

曹思齊無奈又懊惱:“殿下,你也是皇族子孫啊!是太宗的嫡親血脈!那皇位,你三哥能坐,你為何不能?!既然如今有機會能一搏,為何要白白放過?!”

趙元份道:“你不必再多言了……

“殿下!”曹思齊猛得給趙元份跪了下去。

“思齊!”趙元份一驚,忙去扶曹思齊。

曹思齊卻是執拗地跪著不肯起:“殿下,即便不是為了你自己,更不是為了妾身和旁人,難道殿下便不能為了我們的幾個兒子,還有妾身腹中的孩兒,做些甚嗎?!”

趙元份蹲下扶著大腹便便的曹思齊:“王妃,你這是在為難本王!”

曹思齊切切地望著趙元份:“算妾身求殿下了!”

趙元份為難地皺緊了眉頭:“你我現下皆在皇後之手,還能有何作為?!”

曹思齊立刻道:“隻要殿下應允便成!目前,目前最緊要的是將官家駕崩之訊,傳遞給我爹,請他代為幫殿下聯絡,尋時機謀事。”

趙元份苦笑:“皇後不會再讓你我任何一人,踏出這偏殿半步!且看守此處的人,皆是皇後最信得過之人,她那般聰明慧黠,怎會給我們留下一絲可乘之機!”

曹思齊擰眉想了想:“或許,妾身可利用這孕腹做些文章。”

“咚咚!”

便在此時,殿門忽然被敲響,門外響起了曹利用的聲音。

“殿下。”

“進來,”趙元份邊說,邊連忙將跪在地上的曹思齊扶了起來。

曹利用推開殿門進來,手裏端著托盤,竟是親自來給兩人送膳食了。

曹思齊看見曹利用,甚是吃驚:“哥哥?!”

曹利用沒應,隻是尊卑有別地給兩人施了一禮:“殿下,王妃,該用午膳了。”

隨即,曹利用將托盤放置到一旁的案幾上,一言不發地為兩人布膳。

曹思齊反應了反應,整個心神陡然湧上了一股巨大的驚喜:“殿下方才提及的回京報信之人,難道便是妾身的哥哥?!”

趙元份看了眼沉默的曹利用,點了下頭。

曹思齊激動地上前拽住了曹利用的胳膊:“哥哥!”

曹利用淡淡地看了眼曹思齊,不著痕跡地揮開了曹思齊的手,又恭敬地施了一禮:“殿下,王妃,膳食布好了,請慢用。”

說罷,曹利用徑直轉身,大步出了殿去,毫不猶豫地將殿門再次關上。

“哥哥且稍等!”

曹思齊急了,便要追上去。

趙元份卻拉住了曹思齊,搖頭:“沒用的,你哥現下可是皇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