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甬道。

郭崇義陪著劉娥,去宮中幾處重要防守點巡視了一遍後,正護送其回宮,他隨侍在劉娥身側,欲言又止。

劉娥看了眼郭崇義,微抬手示意,緊跟在他們身後的侍衛、內侍宮婢一眾,稍稍退開了幾步。

“將軍有話,不妨直言。”劉娥道。

郭崇義猶豫了下,道:“臣不是很明白,娘娘為何派曹大人看守雍王,畢竟,他們是姻親幹係。”

劉娥眼底劃過一道莫名,沉吟片刻,隻淡淡道:“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郭崇義目光微凝,顯然對這個答複並沒有很信服,他飛快地抬眼,看了看劉娥,卻不能從其清冷的神情之中多窺得半分,於是道:“娘娘所言甚是,臣慚愧。”

劉娥不動聲色地複看了眼郭崇義,頓了頓,到底是又解釋了句:“曹大人若有別的心思,回京師完全不必入宮來見本位,直接去雍王府便是,”幾不可見地眯了眯眼,意味深長地,“是以本位用的,信的,便是他曹利用那份為國為君的忠心。”

郭崇義心頭一動,豁然間有所心領意會,誠摯地:“娘娘英明!”

劉娥未再繼續言甚,鳳目微垂,斂去所有神色,道:“傳旨下去,即日起全城戒嚴,眾臣工不必來朝,若有奏疏可由專人遞交大清書院。”

———

曹府。

曹思齊自入宮後,便一直未有消息傳出,而圍府的禁軍統領,由程禹換了一位曹鑒並不熟識的生麵孔,其瞧著冷麵、寡言,絕不踏入府門半步,一切公事公辦。

曹鑒隱隱有一種大事發生的悸動,然更多的,卻是麵對眼前之情形,不禁侵襲而來的絲絲縷縷的絕望,他微駝著背,杵著拐杖,背影寂然地立於吊角屋簷下,微微眯眼望著那烏雲團簇幾欲壓下的昏暗天空。

曹老夫人上前來:“老爺,你病體未愈,莫要久立了,回屋歇息吧!”

曹鑒卻執拗地微昂著頭站著,低沉凝重地:“風雲色變,大凶之像啊!”

———

東宮,外殿。

入夜時分,緋衣宮婢素手持著青銅燭台,將那一盞盞的玲瓏宮燈點亮,殿內帷幔輕紗拂動,燈影細碎,和著自羽紗窗外灑進的一抹淡金色的殘陽,端端地生出了一室的寧靜祥和。

劉娥與趙禎皆穿著素淡的宮服,兩人相對而坐,正在用晚膳,案幾僅有幾道簡單的菜式。趙禎朝在側伺立的王漸遞了個眼神,王漸會意,和憶秦帶著所有內侍宮婢出去了,還關上了殿門。

劉娥一直有些木然地一口口食著飯,對周遭的情景也沒怎生在意。

趙禎見殿內僅剩下了母子兩人,便狀似隨意地開口:“清筠那丫頭吵著要回宮去取她的衣物和玩具,兒臣便請小娘娘帶她回去一趟,還望大娘娘勿要怪罪兒臣擅做主張。”

劉娥勉強地笑了下:“不會。”

趙禎又試探地:“兒臣聽聞,不止皇宮,皇城內外亦戒嚴了。”

“嗯,”劉娥應道,微頓了頓,“近來資善堂你便不要去了,然莫要耽誤了課業,還有為娘拿給你的那些奏疏,皆要勤於閱覽,有何不懂之處,隨時問為娘。”

趙禎皺了皺小眉頭,到底年少沉不住氣,幹脆徑直道:“是以大娘娘您還是不打算告知兒臣,究竟發生了何事嗎?”

劉娥又勉強笑了下,夾了一筷子菜放進趙禎碗裏:“多吃些。”

趙禎將碗筷放下,肅然地看著劉娥:“兒臣是太子。”

劉娥聞言,微微一怔,帶著幾分沒反應過來的錯愕看向趙禎,趙禎英氣的眉緊皺著,小臉凜然,一瞬間劉娥似乎看到了趙恒的模樣,眼眶一下濕了。

趙禎見狀,倒是頓時慌了,立刻下榻,走至劉娥身邊,握住了劉娥的手。

“大娘娘您莫哭,您要是不想言,兒臣不問便是。”

劉娥深深地凝視著趙禎,半晌方緩緩地道:“為娘的受益已行了加冠之禮,是成人了,”輕輕地摩挲著受益的肩,“這雙稚嫩的肩膀,是要擔起社稷重擔的。”

趙禎微怔,有些沒明白劉娥為何忽而提到此話題。

劉娥淒然地一笑,意味深深地:“受益,你不止是太子,還是大宋朝的國君。”

趙禎擰眉,愈發地糊塗了:“大娘娘?”

劉娥的心揪得緊緊的,將趙禎攬進懷裏,輕輕閉眼,眼角一滴清淚滑落。

“你父皇……”劉娥嘶啞地自喉間艱難地擠出幾個字,“已,已大行。”

趙禎僵住,幾疑聽錯:“甚,甚麽?”

“你父皇徹底離開,離開我們母子了。”

趙禎反應過來,激動地便要離開劉娥懷抱。

劉娥卻緊緊地抱住趙禎。

“兒臣不信!不可能!”趙禎愈發激動地掙紮,“大娘娘您在誆騙兒臣!兒臣一個字也不信!父皇不會,不會離開我們的!不會……”

“受益,受益!”劉娥心如被淩遲,鮮血淋漓,她更緊地抱住趙禎,重重地一聲,“趙禎!你是太子。”

趙禎一瞬間停下了所有動作,神色呆滯,跟著眼眶就紅了。

劉娥抬手替他拭去眼角的濕潤:“不許哭,不能哭,現下一點悲傷之情也不能流露!懂嗎?!”

字字句句,幾乎是強硬的叮囑,對兒子,也是對自己。

趙禎咬緊了牙關,複死死地抱住了劉娥,超乎年齡地低沉道:“大娘娘,您還有兒臣!”

劉娥霎時震動酸楚,心防陡然破了,那晶瑩淚水止不住長淌,她抱緊了懷中的兒子,抱緊了能暖了她冰冷絕望心扉的溫暖。

從此後,他們母子便是彼此的支撐和依托。

———

福寧殿,庭院。

曹利用帶著幾名禁軍,自外麵巡邏返回。

值守的侍衛統領迎上來。

曹利用示意了下偏殿方向:“可有何動靜?”

侍衛統領搖頭:“回大人,一切正……”

“哐當!”

話未落,猝然,偏殿傳來一聲亂響,似是玉器落地碎裂之聲。

曹利用臉色一變,即刻抬步朝偏殿奔去。

“殿下!王妃!”

曹利用急切地推開殿門,便見一地的瓷器碎片,曹思齊神色痛苦地坐在地上,旁邊立著似乎有些不知所措的趙元份。

“王妃!”曹利用麵色一緊,幾步上前,去扶曹思齊,“發生了何事?”

趙元份像是這才反應過來,也忙去扶曹思齊,卻是緊皺眉頭,不置一詞。

曹思齊似是忍著極大的痛楚,顫抖著手抓住曹利用的袖子:“哥哥,我疼!”

曹利用憂急地:“哪裏疼?”

曹思齊喘著氣:“肚子!想來是,是動了胎氣。”

曹利用朝跟進來的侍衛們吼道:“還不快去請禦醫!”

“是,大人!”侍衛統領匆匆應了聲,轉身跑了出去。

曹利用要將曹思齊扶起來:“思齊,我們先去榻上。”

曹思齊疼得似乎臉都白了,緊緊地祈求盯著曹利用:“哥哥,思齊有話同你講!”

曹利用沉吟了下,一揮手:“都出去。”

餘下的幾名侍衛看了看彼此,應命退了出去。

殿內僅剩下曹利用,曹思齊,趙元份三人。

“你想言甚……”

曹利用方一開口詢問曹思齊,哪知曹思齊臉上的痛楚之色轉瞬退去,一下給曹利用跪了下去,有一隻膝蓋有意無意地跪在了那碎瓷片上,柳黃的襦裙刹那被鮮血洇紅。

“思齊!”

“思齊!”

曹利用和趙元份皆看得變色心疼。

曹利用皺眉:“你先起來!有何話起來再言!”

曹思齊斷然揮開了曹利用和趙元份相扶的手,目光懇切而堅定地望著曹利用。

“求哥哥幫幫我們夫婦!”

曹利用神色一頓,微微眯了眯眼:“你要言甚?”

曹思齊試探地:“哥哥現下在宮中的行動是自由的吧?!”

曹利用看了眼微低著頭,避開他目光,憂心扶著曹思齊的趙元份,不動聲色地:“皇後將宮中戍衛事交由了我負責。”

曹思齊怔了下,意外又驚喜地:“真乃天意!”旋即切切地拽緊了曹利用的袖子,“本來思齊隻想求哥哥,幫著將官家駕崩之訊,設法告知我們的爹,既然如今皇宮的禁軍皆在哥哥的掌控之中,那又何必舍近求遠,思齊求哥哥當機立斷,將劉娥母子控製,助殿下登上皇位!”

曹利用瞳孔微縮,沒有回答曹思齊,而是犀利地看向趙元份:“這也是殿下之意?”

趙元份神色緊繃,沒有看曹利用,亦沒有答他,隻是憂急地衝曹思齊道:“你還懷著身孕,先起來!”

曹思齊卻祈求地緊緊凝視著曹利用:“哥哥!思齊的懇求並不過分,‘兄終弟及’本便是趙氏皇族傳下的規矩,殿下是名正言順的繼承人……”

曹利用斷然打斷:“太子才是名正言順的皇位繼承人。”

曹思齊神色一僵,細致地打量了番曹利用的臉色,發現其一身冷肅,並不似作偽,她的心不由沉了下去:“如此說來……哥哥是不肯相幫了?!”

曹利用深深看了看趙元份:“官家從未猜忌、為難過雍王府,太子與殿下也素來親厚,太子即位,當不會做任何不利於雍王府之事。”

曹思齊厲聲道:“那劉娥呢?!她與妹妹可是有奪子之恨,”說著,不覺眼眶泛紅,“哥哥難道便一點不垂憐於妹妹嗎?!”

曹利用搖搖頭:“你言過其實了,甚奪子之恨,小殿下當初不過被留在了宮中一段時日,後來不也送回了雍王府嗎!皇後雖精明能幹,卻也不失寬仁,隻要殿下和王妃安分守己,皇後自然也不會為難……”

“皇後!皇後!”曹思齊憤怒地打斷,“哥哥!曹大人!你清醒一點,你姓曹,你是曹家人。”

曹利用沉聲道:“我更是大宋的臣子。”

曹思齊輕嗤:“大宋的臣子?!曹大人,我們的爹當年從一開始便反對她劉娥封妃,後她從遼朝抱著兒子的骨灰回來,爹又率眾臣死諫阻她入宮,阻她兒子的骨灰入太廟,她的封後之路,爹也多有阻擾,太子降生當夜,更是因爹過大壽而火燒皇宮,”止不住地冷笑一聲,“這一樁樁,一件件,你以為她劉娥心中真的能不記恨?!曹大人,你別天真了,就算你為她劉娥鞍前馬後,為她鞠躬盡瘁,她便能真的對身為曹家人的你毫無芥蒂?!真的能視你為心腹?!”

曹利用麵無表情地看著曹思齊,目光深沉如水。

———

九曲回廊,劉娥形容微蒼白而憔悴,由憶秦扶著,緩緩朝福寧殿行來。

隨伺在後的倆宮婢手中各捧著錦盒補品。

憶秦道:“娘娘,您這幾日憂思操勞,該多歇息歇息,這些補品由奴婢送去給雍王妃即可。”

劉娥道:“她畢竟懷著身孕,被禁足宮中,本位不親自去看看,放心不下。”

這時,那侍衛統領恰好引著一禦醫,自回廊另一端疾步而來,在殿門外與劉娥撞上。

劉娥詫異:“沈禦醫?!”

沈太醫和那侍衛統領忙施禮。

“臣見過娘娘。”

劉娥看了眼侍衛統領,問道:“為何請了禦醫?”

侍衛統領回道:“回娘娘,雍王妃動了胎氣。”

劉娥臉色微變,頓時內疚不已地:“是本位考慮不周,沈禦醫快隨本位進去!”

“來人!”

劉娥幾人剛步入殿門,偏殿內陡然傳來曹利用的一聲喝令。

所有人皆是一震,抬眼望去,但見那廊下侍衛林立,偏殿門則緊閉,劉娥不由眸色微微一動。

憶秦扶著劉娥的手微顫了下,有些緊張地看向劉娥,低聲道:“娘娘!”

劉娥神色清冷,安撫地看了眼憶秦。

那邊的侍衛並未注意到劉娥他們,已聞得命令,七八人推門,衝進了殿。

劉娥神色無絲毫變化,腳步未停,甚至更快地朝偏殿行去,兩側的侍衛乍見劉娥,當即便要行禮,被劉娥抬手阻止了。

“將雍王妃帶去別處關押。”

劉娥還未行至偏殿門前,便聽到殿內又傳來曹利用冷然地一聲。

“曹利用,她可是你的親妹妹!”緊接著是趙元份怒斥的聲音。

“雍王妃言語失常,不宜再與殿下共處一室。”曹利用不帶一絲感情地又道。

“曹利用!”曹思齊的聲音裏盡是恨意,“你夠狠!曹大人,為了你的仕途,竟全然不顧血脈親情,絕情至斯!你會遭報應的!”

“帶走。”曹利用毫不容情地下令。

“都滾開!”旋即是趙元份的一聲暴喝。

“唰!”緊跟著有長劍出鞘之聲。

“本王倒是要看看,誰敢動本王的王妃一下!”趙元份大吼。

劉娥此時恰好來到了殿門處,她轉眼一看,隻見趙元份神色淩厲,手持長劍,那劍鋒寒冽,劍尖指著身前的曹利用與一眾按劍的侍衛,而被他護在身後的曹思齊跪在碎瓷片上,那膝下的襦裙已浸透了鮮血,觸目驚心。

劉娥微眯縫了下眼,眼前之情形,加之方才所聽到的,不用問,她已猜到了事情的大概。

殿內,曹利用迎著劍尖上前兩步,沉沉地逼視著趙元份:“殿下確定要做此讓我們彼此都為難之事嗎?!”

趙元份憤恨地:“不要逼本王!”

兩人對峙。

“都住手!”

劉娥輕斥一聲,滿麵凜然地踏入了殿內。

“參見皇後娘娘!”

眾侍衛立刻收了欲拔劍的手,拜倒。

曹利用亦轉身躬身施了禮。

唯有趙元份仍持劍而立,腳邊的曹思齊看見劉娥,既懼且恨。

劉娥淡淡地看了眼趙元份,抬步走上前。

“娘娘!”

曹利用和憶秦一左一右忙伸手攔下了劉娥。

劉娥卻揮開了兩人的手,毫無懼色一直走至趙元份那閃著微芒的劍尖之前,目光沉靜地直視著趙元份。

“殿下,這是要作甚?”

趙元份持劍的手微微顫了下,強撐著與劉娥對視,恨聲道:“思齊和孩兒,是本王的底線。”

劉娥道:“沒有人要動王妃,更沒有人敢傷害殿下的孩兒。”

趙元份戒備地看了看劉娥,又看了看曹利用,還有殿門內外嚴陣以待的侍衛,瞳孔微縮。

劉娥看了眼臉色難看的曹利用:“曹大人是王妃的親哥哥,本位相信,他斷不會做出任何真的傷害王妃之事。”

趙元份還是猶疑地瞪著劉娥。

劉娥緩緩地抬手,欲去取趙元份手中之劍。

“殿下!”曹思齊不顧一切地嘶吼了一聲,抓緊了趙元份的袍角。

趙元份的手又抖了下。

“娘娘!”曹利用和憶秦同時低呼了一聲,便要搶上前。

劉娥另一隻手微揮了下,阻止了他們,仍平靜地盯著神色糾結的趙元份,掃了眼歇斯底裏的曹思齊。

劉娥道:“殿下現下該明白,本位此前所言非虛了吧!”

趙元份也看了眼曹思齊。

劉娥微歎了口氣,語氣柔和了幾分:“元份,本位留你們夫婦在宮中並無惡意,隻是應對當下時局的權宜之計,你既然稱本位一聲皇嫂,便該信我。”

趙元份神色複雜。

劉娥坦然鎮定地麵對著趙元份,慢慢握住了劍柄。

趙元份猶豫了猶豫,終是鬆開了手。

劉娥將那寒光凜凜的劍取了下來。

所有人同時鬆了口氣。

劉娥將劍拋給曹利用,吩咐道:“沈禦醫,立即為雍王妃看診。”

人群後的沈禦醫應了聲,立刻上得前來。

劉娥又道:“此外,雍王夫婦仍然同住於此,”微頓了下,“還是由曹大人負責。”

曹利用微意外地怔了下,忙斂眉垂首,恭敬地應了。

曹思齊一下被抽去了所有氣力,頹然地跌坐到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