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家!官家!您在哪兒呢?”
王漸和幾個內侍慌張焦急地在禦苑裏,四下尋找著,卻始終不見應答。
王漸憂心如焚:“官家!您便別和奴婢開玩笑了!出來吧!官家!官家……”
幾個內侍尋了一大圈,回到王漸身邊,皆是搖頭。
“再去別處尋!”
王漸急得頓足,帶著幾人,匆匆又去別處尋了。
待人聲腳步遠去,一直藏於假山深處的趙禎,慢慢地探出半個身子,左右望了望,剛舒了口氣,便察覺身後似有動靜,豁然轉身,手中的一張金絲纏弓直直地瞄準了來人。
下一瞬,趙禎微怔了下。
因箭尖所指的,竟是一個眉眼極為細致迷人,身著一襲月白色百褶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
小姑娘並未流露出懼怕之神色,隻是微微好奇地:“他們是在尋你嗎?你是……”
趙禎不待小姑娘問完,便徑直轉身,朝春鸞閣裏行去。
“誒,你去哪?”
小姑娘問了聲,見趙禎根本不理會,猶豫了下,跟了上去。
趙禎入閣,上了二層,沿著通往閣頂外的梯子,朝外爬去。
小姑娘追了來,見狀,忙道:“你,你小心些!別摔著!”
趙禎恍若未聞,很快順著梯子攀了出去。
小姑娘仰頭望了望梯子,抿了下唇,也攀了上去。
小姑娘爬出閣頂,便見趙禎坐於閣脊,望著遠處的一宮殿發呆,那處正是趙恒的停靈宮殿。
“你在看甚?”小姑娘輕聲問道。
趙禎微驚,回頭見是小姑娘,臉色頓時一沉:“誰讓你上來的?下去!”
小姑娘不以為杵,柔柔地:“我見你好似不開心,想陪陪你。”
趙禎一聲微哼:“不需要。”
小姑娘卻沒有下去,但在趙禎不善的目光中,也不敢走近,便那般堪堪地立著,關切又有些怯怯地望著趙禎。
過了片刻,趙禎實在有點受不了了,正欲開口,沒想到小姑娘卻幹脆也坐了下來,自袖中摸出一支笛子,放在唇邊吹奏了起來,那曲調糯糯的,帶有幾分安撫之音。
趙禎不覺漸漸聽入了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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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體態豐腴的美婦,陪著劉娥自那九曲回廊,緩步行來。
“是哀家疏忽了,近日宮中事忙,哀家也是今日一早才得知,清筠竟染了風寒。”劉娥自責地道。
那美婦立即道:“太後娘娘言重了,您待清筠便如同自己的女兒般,是清筠的福氣,也是郭家上下的福氣。清筠的祖母上了年紀,對這個孫女格外地疼愛,是以一聽聞病了,難免緊張,恰好近日妾身的大嫂回了娘家,才差妾身入宮代為探望,太後娘娘莫要見怪才是。”
美婦不是別人,正是郭太師的二女兒,也便是曹利用之妻,郭玉嫻。
“哀家怎會!”劉娥輕笑了下,“對了,義母為何沒來?
郭玉嫻道:“前幾日陰雨連綿,她老人家腿疼的老毛病又犯了,不然哪裏使喚得上妾身前來。”
劉娥關切地:“無大礙吧?!要不要哀家讓禦醫去瞧瞧?”
郭玉嫻道:“已請了城中有名的大夫針藥並施,緩解了許多,便不勞太後娘娘費心了。”
劉娥還是吩咐道:“憶秦,去把京東路呈上的那株紫團參取來。”
憶秦應了聲,退了下去。
劉娥和郭玉嫻轉過回廊,入了禦苑,便被春鸞閣頂傳來的曲子吸引了。
“何人在吹……”
劉娥凝目望去,口裏的話便是一頓,麵色一緊。
郭玉嫻順著劉娥的目光瞧去,待看清了那閣脊之上坐著的兩人,也是當即駭得變了臉色。
這時,王漸和幾個內侍也被曲子引了過來。
王漸一見之下,慌張不已:“官家,您怎生到那上麵去了?!危險呐!”
劉娥難得地沉了臉色,和郭玉嫻幾步走近。
“還不趕緊上去把官家扶下來!”
劉娥緊張地喝了一聲,率先疾奔入閣內,其餘人等忙跟上。
幾個內侍順著梯子爬上去,總算將趙禎和小姑娘安全地自閣頂扶了下來。
“汝兒!”郭玉嫻一下抱住小姑娘,“你,”後怕看了眼那空懸的梯子,“你怎生……”欲言又止。
劉娥蹙眉看著趙禎:“官家這會不是應在資善堂嗎?!”
趙禎對於劉娥將他當做孩童般的訓斥,頓時不滿,抿了下唇,硬邦邦地開口道:“朕知曉自己在做甚。”
劉娥當著郭玉嫻的麵也不好發火,隻能不愉地瞪了趙禎一眼。
郭玉嫻忙道:“太後娘娘,定是我們家汝兒頑皮,帶著官家爬上去的,您千萬別責怪官家。”
劉娥這才仔細看去那小姑娘:“這是你和曹大人的女兒?”
“回太後娘娘,是的。”郭玉嫻又衝小姑娘道,“汝兒,還不快拜見太後娘娘和官家。”
小曹汝恭恭敬敬地施了一禮:“曹汝見過太後娘娘,”悄悄抬眸望了眼趙禎,“見過官家。”
劉娥不由讚道:“好個端正秀致,識禮的小姑娘。”
郭玉嫻道:“太後娘娘謬讚了。汝兒和清筠這倆表姐妹,自小感情便好,常玩在一塊兒,非要跟妾身一道進宮來探望她表姐,”微頓了頓,“方還笑言,要住下不走了呢。”
劉娥沒有接話,隻是輕輕摸了摸小曹汝的頭發。
小曹汝一直暗暗觀察立於一側生悶氣的趙禎。
氣氛一時有些莫名的尷尬。
郭玉嫻欲言又止地看了看小曹汝,又看了看與劉娥置氣的趙禎:“太後娘娘,那妾身和汝兒便不多打擾,先告退了。”
劉娥微微頷首:“嗯。哀家會好生照料清筠,也請義父和義母放心。”
憶秦恰好捧著一錦盒回來了。
憶秦道:“太後娘娘,紫團參取來了。”
劉娥道:“交予曹夫人吧。”又朝郭玉嫻道,“煩勞夫人帶回,給幹娘補補身子。”
郭玉嫻再次謝了恩,接過錦盒,便帶著小曹汝離開。
小曹汝臨走之前,將方才吹奏的笛子偷偷塞進了繃著臉的趙禎手裏,還悄悄衝他比了個笑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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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娥和趙禎一前一後地回了福寧殿,兩母子的臉色皆不太好看。
趙禎硬邦邦地:“大娘娘有何訓示?朕恭聽完了,還得去資善堂呢。”
劉娥輕歎了口氣,伸手去拉趙禎。
趙禎卻堵著氣,讓開了。
“受益,為娘知曉近些日子你心裏不好受,可你怎能一聲不響地躲起來,讓大夥兒著急,還爬上閣頂那般危險之處,若是摔著哪裏,你讓為娘……”劉娥蹙緊了眉,心疼又有些生氣地。
趙禎微微抿了抿唇:“朕已是皇帝了,不是孩童,知曉何事能做,何事不能做。”
劉娥看著趙禎倔強的小模樣,心中既酸且痛,驟然失去如山般的父親,小小年歲登上皇位,值此朝堂最動**、最暗流洶湧之時,即便趙禎再沉穩,他所承受的,也不是他這個年齡該承受的,倒是她忽略了。
“近來前朝後宮,諸事繁雜……”
劉娥開口,卻是欲言又止,望著趙禎的目光更是複雜如許。
小太子雖登基為帝,她也不是初臨朝堂,然,到底與趙恒在時不同。輔政之事並未徹底定下來,大多的文武臣工對於支持太後垂簾,還是輔臣輔政,其實皆是持觀望之態,而那幾位重臣,輔政臣工,除了蘇義簡是立場堅定明確地站到劉娥一邊,以及寇準執拗地維護著先帝遺願,其餘幾人皆是深藏不露,可說是各有算計。是以,劉娥這些日子在朝事上,時常是多有掣肘,且丁相爺提出的朔望兩日,太後母子才至文德殿聽政,更是讓劉娥有蔽壅之感,可誠如她此前對蘇義簡所言的,先帝新喪,新皇年幼,她如今的參政名不正言不順,鋒芒太露隻會適得其反,她唯有韜光養晦,從長計較。
自然,這些事幾乎分去了她的全部精力,以趙禎的年歲,不可能深諳其道,卻或許隱隱也感知到了一些東西,才會變像眼前這般壓抑和小暴躁,若是以往,劉娥倒是會給他詳細講解,耐心分析,可此刻看著趙禎明顯清減了不少,她哪裏還忍心讓他再去承擔更多,給他更大的壓力。
最後,劉娥隻是輕而難掩愧疚地:“為娘該多和你說說話的……”
“不需要。”趙禎緊繃著小臉,打斷。
劉娥無奈地:“你是男孩,有些心事自然更願意,同你父皇講。”看了看趙禎手裏緊緊捏著的金絲纏弓,“要不,改日為娘讓你舅父帶你去狩獵?”
趙禎氣憤地吼道:“朕言了,朕已不是孩童,不需要人陪著遊玩!更何況,舅父是舅父,父皇……是父皇,沒人可替代!為何大娘娘總是以為,失去甚,可用旁的來彌補呢?!”
劉娥神色僵住:“為娘沒有此意,”語氣發澀,盡力溫和地,“為娘自是知曉,有些人,有些情感,無可替代!”苦澀地笑了笑,“你確實長大了,為娘,為娘都不知如何,如何能開解你了!還記得你在繈褓之中時,那溫溫軟軟的小模樣……”
趙禎冷冷地再次打斷:“朕讓大娘娘失望了?!”
“怎會呢?!”劉娥情切地,“你父皇……不在了……你是新帝,於國而言,社稷重擔自此要你來擔起,於家而言,你是為娘唯一的支撐啊!”
趙禎神色微滯,捏著弓箭的手指用力了幾分。
劉娥頓了頓,還是將心底的有些憂懼委婉地道了出來,“為娘承受不起你再有任何危險!”眼眶不自覺地微微發紅,“你父皇曾言會盡他所能,護我們母子周全,現下我們的天沒了,即使為娘力量薄弱,也不能讓你受了傷害,為娘也隻想盡己所能,護你周全!不想你出現任何的差池,有任何的行差踏錯!”
“大娘娘!”
趙禎聽得動容,難受內疚地喚了一聲。
劉娥輕輕拉過趙禎,愛憐地撫著他的小臉:“我兒本還在無憂無慮的年歲,奈何生在帝王家!有時,為娘盼著我兒快些長大,能擔起一國之君的責任,然有時為娘卻不想你那般快地長大,想讓你多享受一些這個年歲該有的快樂!”
趙禎的小手握住了劉娥的手,有絲絲溫暖傳了過去,他因著自己心中不好受,無端地衝劉娥發脾氣,神色赧然地小聲道:“朕想要快些長大,”又抿了抿唇,堅定地,“做一個像父皇那般的好皇帝,守護大宋江山,保護大娘娘。”
劉娥心中脹滿了酸酸的幸福,一下笑了,眼淚跟著掉了下來:“嗯好!我兒不愧是你父皇的皇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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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冬時節,天氣漸漸轉冷,絲絲縷縷的寒意無處不在。
寇準的病一直沒好利索,近些日子更是反反複複,臥病在榻,已有許久未入宮了。
“蘇大人,請。”寇夫人引著蘇義簡進了臥房。
寇準臉色蒼白憔悴,瞧去甚是虛弱,正靠坐於床頭,握著一卷竹簡閱著,聞得動靜,抬頭看來,見是蘇義簡,當即臉色一沉。
“誰允許他入府的?”寇準不滿地衝寇夫人道。
寇夫人橫了寇準一眼,衝蘇義簡道:“蘇大人,你別和他一般見識。”
蘇義簡笑了笑,將手中提著的禮盒遞上:“此乃一點滋補身子的藥材,還請夫人笑納。”
“不許收!”寇準絲毫不領情。
寇夫人卻直接接了過去:“多謝蘇大人,你隨便坐,老身去給你沏茶。”
蘇義簡微頷首:“有勞夫人了。”
寇夫人警告地瞪了眼寇準,才轉身出去了。
蘇義簡也不在乎寇準不善的目光,自己尋了把座椅,提到床榻之側,坐到了寇準對麵。
寇準從始至終怒瞪著蘇義簡。
蘇義簡便那般清清淡淡地看著寇準。
兩人莫名地盯著對方,對峙片刻,到底還是蘇義簡微微挑眉笑了。
“在下剛從皇宮過來,聽沈禦醫言,寇大人的病一直不見起色,還甚為擔憂,不過現下看來,大人精神尚可。”
寇準輕嗤道:“你當然盼著老夫病得起不了床了!不過你也別得意,待老夫身子好一點,定會再去尋那遺詔。”
蘇義簡幾不可見地細了細眸子,神色不露地凝視著寇準片刻:“太後著人,一直在皇宮裏尋找遺詔。”
寇準顯然不相信地一聲冷哼。
“先帝若真有親書的遺詔,對大人與在下,對吾等大宋的臣民而言,那是先帝遺命,是須謹遵之聖諭,然,對太後呢?對太後意味著甚?大人可有想過?”
寇準繃著臉,瞪著蘇義簡。
“那是她丈夫的臨終之言啊!”蘇義簡喟歎一聲,“先帝與太後感情如何,大人也是跟隨先帝多年之人,想來不須下官贅述,難道她不比吾等更上心嗎?!”
寇準微微語塞,不過還是皺眉道:“太後的心性,老夫確也算了解,然,在權力之前,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誰又能確保一個人的心性永遠不會變?!當年武曌初入宮廷,難道便會存了武周代唐之心?!”
“寇大人你!”蘇義簡氣結,再次無奈地一聲長歎,緩了緩神色,沉沉地:“在下如今無論言甚,都很難改變大人的一些想法,那我們且拭目以待,看太後是否有呂武之惡。”
寇準深皺著眉,嘴唇動了下,到底沒再出言駁斥。
蘇義簡續道:“是以,大人更應盡快養好身子,大人或許有所不知,禦醫們日日入貴府,對大人的病情一日三問診,皆是太後的叮囑,便是在下,雖也早有心登門探望,然,便怕大人將在下趕出門去,一直拖到了今日,也是太後多番催促。”
寇準神色滯了滯。
蘇義簡看了看寇準的臉色,又道:“在下也不隱瞞,太後有意複大人的相位,屆時大人便能入朝親自監督不是。”
寇準神色更為複雜了幾分,頓了頓,到底放不下麵子,硬邦邦地接了句:“隻要老夫活著一天,決不允許有人篡了趙氏江山,取大宋王朝而代之。”
蘇義簡重重地:“太後和在下,與大人絕對是一般的心思,”微頓了頓,意味深長地,“故大人得分得清敵友啊。”
寇準神色一動。
這時,寇夫人端著托盤進來了,其上擱置著茶盞,還有一碗藥。
寇夫人笑道:“蘇大人啊,人老了,便是脾氣臭,他言了何不中聽的,你多擔待點。”
寇準眼一瞪:“我們這議事呢,你一個婦人,插甚話?!”
寇夫人當即瞪了回去,將藥碗重重擱下:“別忘了服藥。”
寇準氣焰頓時矮了一截。
蘇義簡在側看得好笑。
寇夫人旋即將茶盞遞給蘇義簡,很是和藹地:“蘇大人,請用茶。”
蘇義簡接了茶盞:“多謝夫人。”
寇夫人又道:“快到用膳時分了,蘇大人便留下來,和我們一起用膳吧。”
蘇義簡道:“不用……”
“便留下來吧,”寇準打斷,還很不客氣地,“你回府還不是孤零零的一人。”
蘇義簡無語地摸了下鼻子,微微失笑:“也好,在下謹遵大人之命。”
寇夫人見狀,高興地:“老身立刻去準備。”
寇準連連揮手:“快去快去。”
寇夫人又瞪了寇準一眼,衝蘇義簡笑了下,方轉身出去了。
寇準有幾分赧然,蘇義簡努力地忍住笑意,端起藥碗遞給寇準。
寇準遲疑了下,接了過去,看了看蘇義簡,倒很是直接道:“你方才要言的,是丁謂攬權之事吧。”
蘇義簡的神色整肅了幾分,凝重地點頭。
寇準微哼:“當時他之所以支持太後垂簾,看來是早有準備。”
“是,如今寇大人你病重,王相告假,隔岸觀火,丁謂顯然蓄謀已久,事事搶先一步,雖同為輔臣,在下與曹大人,還有郭大人,皆是一時半刻拿他無可奈何!是在下大意了!”蘇義簡懊惱地皺了下眉,頓了頓,“能製衡、壓製丁謂的,怕是也隻有太後了。”
寇準喝著藥,沒有立即接話。
蘇義簡也不急,目光深邃莫名地靜待著。
寇準一碗藥喝完,沉吟半晌,徐徐開口道:“你幫老夫給太後帶一句話。”
蘇義簡心頭微動:“在下願意效勞。”
寇準輕晃著碗底的一點藥渣,低低沉沉地道:“朔望兩日,官家和太後才上朝聽政,未免對前朝失了掌控,要擺脫此困境,關鍵之處,是那個專門負責呈交奏疏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