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禦書房內,丁謂、蘇義簡、曹利用、郭崇義,幾位股肱之臣垂手靜立,彼此間神色不露卻又暗暗觀察著旁人神色。

曹利用猶豫了下,試探地:“蘇大人可知,太後傳召吾等,所為何事?”

蘇義簡淡淡地:“在下亦不知。”

曹利用挑了下眉,顯然不信。

郭崇義也揣測道:“近幾日遞交大清書院的奏疏,宮中皆未批複發還,莫不是與此有關?!”

“這倒有可能。”曹利用接口道,頓了頓,“不過吾等所奏之事皆屬尋常,太後與皇上在喪期,為先帝哀痛,該不會因諸般小事而特意召見。”

曹利用和郭崇義難掩憂色地對視了一眼。

蘇義簡未參與二人的議論,隻是目光深深地掃了眼一直獨立於一側的丁謂。

半晌後,劉娥和趙禎未至,卻有內侍搬上了四張太師椅,且置好了案幾。

如此一來,不止曹利用和郭崇義,便是丁謂,亦露出了幾分驚疑之色。

“官家駕到!皇太後娘娘駕到!”

驀地,一聲內侍的宣駕聲響起。

劉娥攜著趙禎來了。

“參見官家!參見太後娘娘!”

蘇義簡四人施禮拜倒。

趙禎已不需劉娥提點,鎮定地道:“幾位卿家不必多禮,起來吧。”

龍案之側的那把鳳椅已撤了,趙禎落座後,見劉娥沒有座位,立即站了起來。

“大娘娘,要不您坐朕的龍椅?”

劉娥心中一暖,微微笑著搖了搖頭:“為娘不坐,立著便好,官家坐下吧。”

趙禎猶疑了下,方緩緩複又坐下。

曹利用幾位臣工一時有些尷尬。

劉娥對他們的尷尬之色,恍若未見,反而賜座:“幾位大人也請坐吧。”

蘇義簡四人:“謝太後娘娘賜坐。”

幾人卻是沒動,劉娥都立著,他們哪裏會坐。

劉娥也不強求,繼而朝憶秦示意了下。

很快,憶秦領著幾名宮婢,給蘇義簡四人送上來了茶點。

曹利用三人愈發地驚疑,便是連蘇義簡也微微露出了詫異之色,隨即他們發現茶盤內除了茶點,竟還各多出了一份奏疏。

劉娥道:“這些奏疏,幾位大人看看吧。”

四人拿起奏疏翻閱。

蘇義簡、曹利用、郭崇義,三人看了看彼此手中的奏疏,均臉色難看起來。

郭崇義率先忍不住開了口:“丁相,吾等呈給官家和太後娘娘的奏疏,皆由臣工們公議,吾等四人共同具名,為何這幾份奏疏之上,僅有丁相你的署名?”

丁謂不鹹不淡地掠了郭崇義一眼:“本相事務纏身,難道三位大人有無具名這等事,也須本相親自確認?!本相還未責怪爾等疏忽職守,竟未查閱所有奏疏呢!”

郭崇義氣結:“你!”

曹利用亦沉聲地:“這顯然是丁相你瞞著我三人擅自做了決定,現下卻反誣我三人未盡職守,丁相此舉,未免太過分了些!”

丁謂涼涼地:“曹大人慎言!言本相擅作主張,可得有證據?”

曹利用氣道:“這些奏疏還不是鐵證嗎?!”

丁謂也不理會曹利用,徑直朝劉娥和趙禎一拱手:“太後娘娘,官家,還請明察,臣隻是恪盡了自己的職守,閱奏疏,具名,至於三位大人為何未具名,臣作為參知政事,確有失察之罪,卻擔不了曹大人所謂的‘專斷’之名。”

蘇義簡眉眼微利,示意了下手中奏疏:“貶戶部侍郎、知鄆州李迪大人為衡州團練副使,此等貶黜官員之大事,似乎應是吾等四人與臣工們商議之後,再具名上呈給太後娘娘和官家的吧,然此份奏疏之中,也僅有丁相你的署名,在下可不記得丁相與吾三人,或者是其餘臣工議過此事。”

丁謂不疾不徐地:“本相具名,乃是本相同意此事,至於你三人未具名,或是此事還未經過公議,便呈於了宮中,本相不是呈遞奏疏的內侍,如何事無巨細皆知曉?!”

蘇義簡微眯了眯眼:“丁相倒是把責任推得一幹二淨啊!”

丁謂坦然地:“本相問心無愧。”

“如此說來,”劉娥適時地淡淡地道,“這些奏疏,之所以會出現這般的紕漏,皆是呈遞內侍之責了。”繼而掃了眼禦書房內伺候的內侍,“此事由何人負責?”

立於龍案旁伺候的現任內侍總管雷允恭在劉娥開口提及內侍之責時,便是眉心一跳,當劉娥話落,立即上前兩步,跪在了龍案之前。

“回太後娘娘,奏疏,奏疏是由奴婢呈遞的。”

劉娥沒甚表情地睨著雷允恭:“這些奏疏之上,僅有丁相具名,其餘三位輔政臣工均未具名,你呈遞之時,未查驗清楚嗎?”

雷允恭遲疑:“這……”偷眼看了眼丁謂,“此事,此事奴婢並不知曉,奴婢向來均會逐一查驗的,該是不會出錯,或者,或者這幾份奏疏驗看漏了……”

“大膽!”劉娥倏地臉色一沉,斥道:“一句驗看漏了,便想將所有罪責推卸?!你既負責呈遞,怎能不驗看細致具名之情況,便隨意將這些具名不全的奏疏呈於官家和哀家,混亂朝事。”

雷允恭一下慌了,叩下頭去:“太後娘娘恕罪!奴婢確實不知啊!每日奏疏甚多,奴婢不慎,疏忽一二,還請太後娘娘恕罪!還請太後娘娘恕罪!”

丁謂道:“太後娘娘,雷公公所言,並非全是狡辯,還請太後娘娘對之從寬處置。”

蘇義簡微諷地:“丁相這般言,倒似乎此事與你無關了。”

丁謂瞥向蘇義簡:“本相倒想向蘇大人請教,雷公公都言是他疏忽了,不知本相還有何處做錯了?!”

“夠了!”劉娥語氣微厲,打斷了兩人的爭辯,“此事,確是雷允恭之責。”

“太後娘娘……”曹利用和郭崇義同時不甘地道

劉娥抬手,阻止了二人道下去,續道:“丁相作為輔臣之首,諸事繁重,難以麵麵俱到,其情可諒,再者言,這些奏疏之上,缺的可是爾等三人的具名,三位亦都是輔臣,商議具名之事也應多加留意,若丁相遺忘,爾等也別忘了提醒。”

曹利用和郭崇義聞言,隻得忍下:“臣等謹遵太後娘娘教誨。”

蘇義簡亦一道微俯了身。

丁謂道:“多謝太後娘娘體諒。”

劉娥道:“至於雷允恭……”

丁謂接口道:“太後娘娘,雷公公也是無心之失,好在此事並未造成何嚴重之後果!臣京中事多,難以盡山陵使之全責,臣奏請,讓雷公公代臣去洛陽監工,為先帝修建皇陵,將功補過。”

劉娥沉吟了須臾:“既有丁相為你求情,雷允恭,哀家便罰你,免去大內副總管一職,責任山陵都監,即日前往洛陽,監工皇陵進程。”

雷允恭惶恐地叩頭下去:“奴婢謝太後娘娘聖恩!”微頓了下,“謝丁相!”

———

東宮,外殿。

小曹汝好奇地摸著以前趙禎和壽康演絲戲搭起的簡易台子。

“這是作何用的?”

趙禎語氣悶悶地:“以前朕和壽康姐姐演絲戲,搭的台子。”

小曹汝訝異:“官家竟還會演絲戲?”

趙禎小眉毛一挑:“你不信?”

小曹汝柔柔地笑了笑,不置可否。

趙禎不服地:“朕可給你演上一段,權且當是還你前次吹曲子給朕聽。”

小曹汝目光清澈地歪頭瞅著趙禎:“官家沒說笑吧?”

趙禎略帶傲氣地一笑,從台子下麵抽屜裏翻出木偶。

小曹汝摸了摸木偶:“這木偶做得十分精細呢,栩栩如生。”

“東京城裏最好的木匠所製,哪能差呢。”趙禎邊言,邊將絲線穿好,“隻是這絲戲演起來,須得有鼓點配合,方能盡顯其中妙處。”

便在此時,小清筠拿著紙鳶自內殿跑了出來。

“官家,汝兒,你們陪我去放紙鳶吧。”

小清筠目光觸到趙禎手中的木偶,頓了下,不過轉瞬也便沒放在心上了。

趙禎和小曹汝對視一眼,明顯兩人皆不想去。

小曹汝道:“表姐,我沒有放過紙鳶。”

小清筠驚訝地:“紙鳶你都沒玩過?!”小大人般地搖頭歎氣,“你不要成天看那般多的書,你才多大啊,琴棋書畫皆要學嗎?!”

小曹汝靦腆地笑了下。

小清筠豪氣地:“這個很簡單的,我教你。現下姑丈和姑姑又不在,你偷偷玩玩,沒事的。”

小曹汝麵露為難之色。

趙禎見狀,立刻道:“你不要勉強人家。今兒日頭太大,朕也不想出去。”

小清筠臉一垮:“啊?”

趙禎見小清筠委屈巴巴的樣子,又有點過意不去,衝在側伺立的王漸吩咐道:“王漸,你陪郭小姐去放風箏。”

王漸脫口便道:“呃官家,奴婢也不喜……”見趙禎不容置疑地眼神,隻得妥協,“那好吧。”一副認命的樣子衝小清筠道,“請吧,郭小姐。”

小清筠看了看趙禎和小曹汝,有些不情願離開:“官家,你應承過給我畫紙鳶的,都過去好久好久了,一直沒畫呢。”

趙禎無奈地:“改日再給你畫吧,你現下不是又有一隻嗎,先放這隻。”

小清筠還有些遲疑。

趙禎故意地:“你再不去放,便沒有好風送紙鳶了。”

小清筠:“那好吧,我先去玩了,待會再回來陪你們讀書。王漸,走吧。”

說著,小清筠一手拿著紙鳶,一手拽著滿臉不情不願的王漸,蹦蹦跳跳地出去了。

趙禎和小曹汝看了看彼此,默契地微微失笑。

趙禎一臉老成地搖搖頭:“清筠雖年長於你,然行事說話,倒是你更像姐姐。”

小曹汝道:“表姐性子開朗,活潑好動,不像我這般疏懶。”

趙禎歎道:“還是溫柔嫻靜一些得好。”

小曹汝聽得小臉微微泛紅,看了看趙禎手中的木偶,抿了下唇,道:“我不會擊鼓,但學過笛子和琴瑟,倒是懂一點音律,若是官家不嫌棄,我可以試試敲鼓點配合官家的絲戲。”

趙禎聞言,頓時眼底一亮。

“如此甚好,自壽康姐姐走後,已許久沒人陪朕演絲戲了。”

———

天朗疏闊,難得地晴好天氣。

禦書房議事後,蘇義簡留下,於春鸞閣陪劉娥下棋。

劉娥棋子落下,吃掉蘇義簡一大片子。

蘇義簡意味深長地讚道:“敲山震虎,嫂嫂這一局棋布得甚秒,義簡該是要輸了。”

劉娥莫名地笑了下,微頓了頓:“你記得幫哀家帶一句多謝給寇大人。”

蘇義簡頷首:“那是自然。”

劉娥又道:“對了,寇大人的病如何了?”

蘇義簡歎了口氣,搖了搖頭:“不太好!聽說近幾日又加重了。”

劉娥落子的動作一頓,難掩憂色地蹙了下眉:“哀家差太醫再去瞧瞧,你也幫我多盯著點。”

蘇義簡道:“義簡知曉。”

這時,遣去給趙禎送吃食的憶秦回來,將一碟笑靨兒擺放在了案幾上。

劉娥道:“不是讓你把這笑靨兒給官家送去嗎?”

憶秦道:“回太後娘娘,官家那邊已送去了,郭小姐和曹小姐都在,是以官家吩咐,又去多做了些,奴婢順道便留了一碟端過來。”

蘇義簡聞言,忽而插了句:“曹小姐,曹利用的女兒,曹汝?”

劉娥點了下頭。

蘇義簡莫名地:“她常入宮嗎?”

劉娥道:“她和清筠是表姐妹,倆小姑娘感情好,此前汝兒也多有進宮探望清筠,這不哀家便特許了她常進宮陪陪清筠。”

“原來如此,”蘇義簡意味不明地道,忽而話鋒一轉:“嫂嫂以為曹利用此人如何?”

劉娥沉吟一瞬,給出了八字評價:“審時度勢,趁勢而為。”

“嫂嫂倒是將他看得十分之透徹。”蘇義簡微頓了頓,“當初先帝在泰山之巔駕崩,丁謂牽製住我,曹利用主動請纓,趕回京師報信,本來我還有些擔心,沒想到他不但毫無貽誤地將訊送至,還幫嫂嫂穩住了京師。”

劉娥道:“他是個聰明人,懂得該如何做選擇,”語意微深,“比起執拗的曹太傅,他更圓滑,也更深沉有心機。”

蘇義簡挑了下眉,欲言又止。

劉娥看了眼蘇義簡:“義簡有話不妨直言。”

“也沒甚,”蘇義簡笑了下:“隻是近來我聽聞了宮中一則小道消息。”

劉娥微一揚眉:“哦?”

蘇義簡又笑了下,倒是又說回了先前的話題:“據傳曹利用私下花錢從內侍宮婢那處,買了不少有關郭小姐在宮中的日常起居,以及讀何書,學何禮儀等各方麵的消息。”邊言,邊拿起一枚棋子把玩著,“其實早便有傳言,道曹家家學淵源,不愧是出過帝師的世家,對子弟的教導,哪怕是女子,也甚是精心!用心!”微頓了頓,“曹利用曾重金尋訪東京裏最好的繡娘、琴師、點茶師傅,入曹府,教授曹小姐,此事有一段日子,也流傳得甚廣。”

劉娥微怔了怔,旋即淺淡地笑了笑:“曹大人對女兒寄予了厚望,為人父母者,能理解。”

“是,”蘇義簡點點頭,沒再過多置評。

劉娥頓了頓,忍不住又道:“很多事確實可算計,可步步經營,然情感卻最是不能。離受益大婚還有幾年,哀家相信沒看走眼,清筠純真爛漫,人機靈,心地良善,是最適合受益之人,他們會慢慢培養出感情的。”

蘇義簡看了眼劉娥認真的神色,道:“但願皆如嫂嫂所言。”

兩人交談間,蘇義簡手底棋局已是兵敗如山倒,他無奈自嘲地長歎一聲,投子認輸,起身推開旁側半掩的菱窗,直呼要透透氣,無意抬首間,便見朱紅宮牆另一側,那萬裏碧空下,一隻蝴蝶形狀的紙鳶,拖著長長的尾巴,高高地飛舞著,隱隱還有小姑娘銀鈴般的笑聲傳來。

劉娥也望見了,那鳳目裏不覺泛起了清漪淺淺:“義簡,哀家方才言甚來著,”唇角的笑意更是溫軟,輕聲念道:“妾發初覆額,折花門前劇。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

顯然,劉娥以為那玩鬧嬉戲,一同放紙鳶的是趙禎和小清筠。

卻是,一場青梅誤啊!

———

那一殿細碎柔和的光影之中,趙禎牽引著手裏的絲線,妙語橫生,小曹汝敲著鼓點,起先還有些謹慎小心,慢慢地,便尋到了些節奏。

【絲戲 片段《龍公主戲神珠》】

趙禎道:“從前有一座島,名為燕窩島,島上住著一個小仔,吹得一手好漁笛,他家境貧窮,十五六歲便去漁船之上做了夥槳仔。這一日,夥槳仔跟著船老大,揚帆出海,撒網捕魚。他們撒了一網又一網,換了一片海又一片,始終網袋空空。”

趙禎扮演船老大,衝夥槳仔道:“夥槳仔,吹支曲子,讓大夥消消愁,解解悶吧。”

趙禎道:“於是,夥槳仔坐在船頭,吹響了漁笛。那婉轉悠揚的笛聲在海麵回**,竟讓船老大他們捕上來了一條金燦燦的魚。”

趙禎又扮演船老大:“夥槳仔,你且去將此魚做成魚羹,給大夥食用。”

一段起伏和諧的鼓點,小木偶走位。

那夥槳仔抓魚,他往東,它跳西,他往西,它跳東。

夥槳仔頗費了一番氣力,才將黃魚抓住。

趙禎扮演夥槳仔:“黃魚啊黃魚,是船老大他們要吃你,我可甚是於心不忍啊。”

趙禎變換音色,學著黃魚開口說了話:“求求你,放了我吧。”

夥槳仔道:“你竟能言語,莫非通靈性?”

黃魚使勁地點頭,哭了起來:“嗚嗚嗚,我本是東海龍王的三公主,在龍宮待煩了,化作黃魚,偷偷溜了出來,混在魚群裏到處遊**玩耍,被一陣動聽的笛聲吸引,為尋吹笛人,誤入了漁網之中。”

夥槳仔道:“如此說來,我的笛聲倒是害了你。”

黃魚驚喜:“那吹笛人原來是你,你的笛聲空靈通透,想來你定有一副好心腸,隻要你放了我,我必定重重報答於你。”

夥槳仔道:“報答便不必了,你是龍族,自該暢遊大海,且歸去吧。”

又是一段抑揚頓挫的鼓點,小木偶走位。

夥槳仔將黃魚放歸大海,黃魚化成一個嬌滴滴,水靈靈的姑娘。

趙禎捏著嗓子,學著小姑娘:“夥槳仔,你好心必有好報,我贈你一對神眼珠。”

一段急促如雨點般的鼓點。

夥槳仔用手揉了揉眼,再揉了揉眼。

趙禎感慨萬千地:“夥槳仔自此有了神眼珠,將那海底下的海草泥沙,龜鱉蟹蝦,瞧得是清清楚楚……”

小曹汝的鼓點和趙禎的表演配合得越來越默契,小曹汝也愈發地放鬆,兩人相視一笑,趙禎目露讚許,小曹汝眼中俱是歡喜,還帶著幾分淡淡的羞澀。

正是那青梅竹馬,兩小無猜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