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日清,艮苑的河堤之上擠滿了百姓,還有不少百姓爭相奔去。
邢中和與隨從騎著馬,沿岸自遠處行來。
“聽說湖裏打撈上來了一隻神龜!”
“什麽神龜?”
“背上背著八卦圖呢!”
……
邢中和聞言,心中一動,下了馬,帶著隨從朝人群行去。
“烏龜殼我見多了,卻從沒見過如此稀奇的紋路。”
“這哪裏是甚紋路,分明就是八卦圖。”
“你這般一說,看著還真是。”
……
百姓們議論紛紛。
邢中和擠進人群,果然見到一隻背上刻有八卦圖案的烏龜。
一商賈模樣的人衝蹲在烏龜旁守護的一十五六歲的少年道:“小哥,這烏龜真是你和你爹發現的?”
少年道:“那還有假,我和我爹從湖水裏打撈上來的。”
邢中和俯身拿起烏龜,仔細看。
少年急了:“你別碰!”
邢中和看了眼少年。
少年為邢中和眼神所懾,隻得不滿地緊盯著邢中和。
邢中和身旁有兩百姓,趁機湊近了看。
“不過烏龜的背上,怎麽會背著八卦圖呢?!”
“河洛圖書,不知你聽過沒有?”
“那是甚?”
“有傳說伏羲氏時,有龍馬從黃河躍出,背負‘河圖’……”
邢中和聽著二人的議論,嘴角微撇了下,劃過一絲莫名的笑意,將烏龜還給了少年,繼而起身,正欲出了人群。
這時,一船家打扮模樣的人,帶著王欽若,還有一幫開封府的人來了。
“爹!”少年衝船家喚了聲。
王欽若看到邢中和,顯得十分之驚訝:“邢大人?!你怎會出現在此處?!此刻你不是應在洛陽監工為先帝修建陵寢呢?!”
邢中和看了看王欽若,平平地道:“下官此前僅是被太後差去查看皇陵修建過程之中,有無風水問題,現下回京複命,剛好路過,聽聞發現了異象,是以過來瞧瞧。”
王欽若深有同感地:“本相也是聞得有人奏報此事,特地趕來看看,咱們還真是有緣啊!”
邢中和嘴角抽了下,意味深長地:“下官與王相確實有緣,這一入城便碰上了。”
王欽若狀似沒聽懂地哈哈一笑。
船家將烏龜呈上:“相爺,這就是草民發現的神龜。”
王欽若拿過烏龜,細致地看了看烏龜背上的八卦圖,麵露震驚之色:“果然是神龜啊!”看向船家,“你立大功了!本相會將它獻給官家和皇太後,到時對你必有重賞。”
船家頓時激動地下拜:“多謝相爺!多謝相爺!”
王欽若莫測地挑了下眉,看向邢中和。
邢中和有著一絲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再次嘴角抽搐了下。
———
江天閣二層臨江處,置了案幾,婢子正將一道道的酒菜布上。
王欽若與邢中和相對而坐,那隻烏龜已被養在了一隻精致的陶瓷缸裏,王欽若正興致勃勃地逗著,看得邢中和無語地按了按額角。王相爺一句“相請不如偶遇”,非要邀他相酌,幾乎讓他瞬間想到了當年自己醉酒後,稀裏糊塗“提醒”王相爺仙鶴之“妙用”,眼下這又是一隻“神龜”,該說是巧合呢?!還是冥冥之中有注定?!
王欽若瞥見了邢中和的微妙神色,口中卻甚是誠摯地開口問道:“邢大人對這隻神龜,有何看法?”
“沒有。”邢中和幹脆地。
這下輪到王欽若嘴角抽搐了。
“邢大人難道沒有聽聞過河洛圖書的傳說?”
“恕下官孤陋寡聞。”
王欽若嗬嗬一笑:“邢大人這是因當年天書之事,一直對本相設防呐。”
“王相多心了,下官不敢!”王欽若轉眼望向那長堤,“看著這江色掩映中的長堤,下官忽而憶起了一樁舊事。”
王欽若不動聲色地睨著邢中和。
邢中和故意地:“王相曾效仿屈夫子,欲做那投湖明誌之事,若是功成,倒也不失為一段佳話呀。”
王欽若麵皮有點掛不住,滯了滯,卻又是哈哈一笑:“說來慚愧,老夫那時確實沒了生念,可不是還要留著這無用之軀,侍奉先帝,侍奉當今嘛!”
邢中和皮笑肉不笑地陪著扯了扯嘴角。
王欽若也不以為杵,執起酒壺為兩人斟酒:“罷了!罷了!當年事一樁也休要再提!美景在前,當舉杯痛飲,不容辜負啊!”
“下官還得入宮複命。”邢中和說著,便要起身。
王欽若攔住,道:“此時正是午膳時分,官家和太後哪有功夫見你,先和本相用膳吧,耽誤不了甚事兒,本相也久未入宮,待會一道。”
王欽若滿臉的堅持,邢中和無奈,也不太好駁了他麵子,畢竟是當朝相爺,隻得接過他遞來的酒盞。
“多謝王相。”
在王欽若的熱情之下,兩人“痛快”地對飲數盞。
酒至半酣,王欽若看似不經意地感歎又開了口。
“本相沒想到太後竟會特意差邢大人去一趟洛陽皇陵看風水,看來咱們這位輔政太後,亦甚是相信術數之事啊!”
邢中和醉意不輕,順著答道:“或許是因,那是先帝之陵寢吧,太後可是一直不主張怪力亂神之事。”
王欽若眼珠子轉了轉,不置可否,隨即又試探地:“邢大人這一趟,可看出甚了?有何發現?”
邢中和頓了下,皺了皺眉:“確實有一事。”
王欽若立刻兩眼放光,連忙追問:“何事?”
———
約莫一個時辰後,禦書房內,那隻“神龜”到了小官家的趙禎的手中。
龍案之側,劉娥神色甚是清淡。
下首王欽若、丁謂、邢中和,三位臣工伺立著,那幾張太師椅空設。
雖入宮之前,王欽若特地著人備了醒酒湯,給邢中和醒酒,然他那麵皮還泛著微紅,明顯還有幾分懵。他目光餘角瞥到旁邊似永遠八風不動的丁謂,心頭劃過一絲迷茫,他和王相爺在宣德門處,碰上了這位丁相爺,一道入了宮,也不知今兒事事怎都如此之湊了巧?!
“這是……龜?!”趙禎顛來倒去看了看手中的活物,疑惑不已地,“它背上刻的是……”
“回官家,乃是伏羲八卦。”王欽若殷勤地道。
趙禎仔細地審視一番:“確實有幾分相似。”
王欽若立刻道:“古語有雲,河出圖,洛出書,聖人則之……”
劉娥徑直打斷:“官家,哀家看看。”
趙禎將烏龜遞給劉娥。
劉娥接過,隨意看了看。王欽若還欲繼續說些甚,劉娥卻沒給他說話的機會,看向邢中和。
“邢大人此去洛陽可有事?”
邢中和道:“回太後娘娘,先帝陵寢修建很順利,隻是……”
劉娥道:“隻是甚?邢大人但講無妨。”
邢中和道:“若將皇陵上移百步,則宜子孫,然……”
王欽若接口道:“然遷移工程著實浩大,不過,太後娘娘,為趙氏皇族子孫萬代計,臣以為,即便遷移之舉,耗費些錢財,也是值得的。”
“遷移皇陵?!”劉娥意外地愣了下,看了看王欽若和邢中和,“宜子孫?邢大人,可當真?!”
“確實是。”
邢中和還欲再言甚,忽而捕捉到王欽若投來的幽深莫測的眼神,他一愣,喉間的話便卡住了。而劉娥恰好因“宜子孫”這幾字,看向了趙禎,錯過了二人之間那點微妙。
“丁相,你一直負責皇陵的修建,這般移法是否妥當?”劉娥斟酌片刻後,問道。
丁謂滿麵謹慎地思忖一番,篤定地:“回太後娘娘,可移。”
邢中和直覺地眉心一跳,該是要阻止甚,卻是一陣酒氣上湧,腦袋暈了暈。
“那工期呢?”劉娥已繼續問道,“三位大人皆應知曉,曆來帝王下葬遵循‘七月而葬’的古製,移穴會不會誤了下葬之期?”
丁謂道:“隻要錢財充足,無衍工期。”
王欽若殷切地:“太後娘娘,此畢竟是關涉皇家後福之大事啊!萬望太後娘娘考慮!”
劉娥目光深邃難測,複再看了看趙禎,終是下了決定:“那便依三位大人之諫言,即刻遷移皇陵。”
王欽若/丁謂/應道:“太後娘娘聖明!”
邢中和見太後懿旨已下,二位相爺應得痛快,不由跟著附和,領了命。
劉娥垂眸看了眼手中的“神龜”,淡淡地:“待皇陵修建完成,先帝下葬之時,將天書與那些祥瑞一同陪葬,”微頓了頓,“包括哀家手中這隻龜。”
王欽若三人聞言,俱錯愕,尤其是王欽若,很有點措手不及,卻又聽劉娥清冽的聲音再補充了句。
“另,再傳哀家旨意,停止天下祈福宮觀的修建。”
王欽若瞳孔微微一縮,和丁謂暗暗對視一眼,交換了一個彼此都懂的眼神,上立的這位逐漸步入權力中心的輔政太後,是愈發地讓人難以捉摸了啊!
劉娥聽得移皇陵,宜子孫後代,便應了此事,那至少表明對於術數一事,即便不熱衷,也不能是全然置之不理,亦或排斥吧。卻沒曾想劉娥緊接著便又下令陪葬天書祥瑞,還不讓修建祈福宮觀,這般行事豈非前後矛盾?!
本還有點竊喜的王欽若,心頭無端地生出了一絲忌憚。
王欽若此前一直因腳傷告了病假,卻從未放鬆對朝廷內外的密切關注,他知曉當今太後對先帝下葬一事,尤為地重視。
皇陵是先帝還在世時,選的址,當初可說是召了各州府習陰陽地理者之中的翹楚上百人,共同勘驗數月方定下。先帝崩殂,太後特地召見了一次那些術數者,命他們與司天監共同再推演,確認皇陵選址依山傍水,盡得天地之靈氣,乃是一塊風水極佳之寶地。之後,太後又命司天監主簿邢中和親往,查看皇陵修建過程中的風水。
於是,王欽若便動了心思。
先朝時,他即便不如寇準與先帝那般情誼深厚,不如蘇義簡因著劉娥之幹係,與先帝多了一層親近,他王欽若能一步步登上相位,那也是名副其實的寵臣,造祥瑞、降天書,假作真時真亦假,真作假時假亦真,虛虛實實,真真假假,翻手為雲覆手為雨,君王信,他便恩寵無上,位極人臣,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可謂風光無限也!
如今新朝新君,舊的那一套還有沒有用呢?又該如何奉上?他沒有像丁謂那般攬權,也不想露了鋒芒,可畢竟是宰執之首,他王相爺自有自己的侍君之道,獻“神龜”不過是探路,邢主簿勘驗的移皇陵,正好給了他一個契機,卻似乎也迎合了太後之心意。當然,太後同時要那些祥瑞陪葬,讓他是立時收了得意,便在他還沒將事情徹底捋順,思量下一步究竟該如何之時,更讓他猝不及防的事,發生了。
那便是,皇陵挖出了水!
禦書房內,氣氛凝滯得讓人窒息。
丁謂、邢中和、王欽若,還是他們三人,三位主導了移皇陵的重臣,相較於前次或神色不露,或暗中算計,或心存僥幸之姿態,此時的三位倒是默契十足地斂眉屏息,跪於那龍案前
上座的小官家趙禎,緊皺著小眉頭,側首看了看立於一側,盯著手中奏折,臉色沉肅的劉娥。
“啪!”
半晌後,輕微的一聲合上奏折之聲。
下跪的三人心中皆微微一顫。
“龍穴出水?!”劉娥眉眼間宛若冰霜凝結,斥道,“當初爾等三人是如何向哀家和官家保證的,啊?!”
王欽若三人跪伏得更低了些。
“穿地得碎石、碎炭,主後世兒孫離鄉死亡!明堂之中掘出水,主後代子孫有癘疾與病瘡!”劉娥幾乎是疾言厲色,失去了素日的冷靜,“多撥了數倍的錢財,爾等就給吾皇家換來了如此一處大凶之地?!爾等是想讓先帝的梓宮泡在那幽冥黃泉之水裏麽?!”
說著,劉娥狠狠地將奏疏砸在了三人麵前。
王欽若三人誠惶誠恐地:“太後娘娘息怒!臣等罪該萬死!”
“爾等是該死!”劉娥怒道,“可現下還不到爾等謝罪之時!”深吸了口氣,稍稍壓了壓勃然的怒火,“解決之道?”
三人看了看彼此。
“回,回太後娘娘,”王欽若試探地,“或者,或者可將陵寢移回原處。”
“移回原處?!”劉娥臉色難看地,“王相是想讓先帝在年末之前都不能入土為安嗎?!”
王欽若擦擦額角的汗水:“臣惶恐!”
邢中和深深地跪伏在地,亦無言以對。
劉娥看丁謂。
丁謂倒還算最為鎮定的,沉吟須臾:“回太後娘娘,可效仿唐高宗與武後乾陵舊事,以條石鋪底,鐵漿填縫,加固地基,堵住出水,想來應再無大礙!”
“想來?!”劉娥微微眯眼,“哀家要的不是‘想來’,是一定!”
丁謂眸色緊了緊,一橫心:“臣等盡力!”
王欽若和邢中和也沒其他辦法,隻能附和地更伏低了身子。
一時,禦書房裏誰也未再言,一陣令人窒息的靜默。
“好!”終於,劉娥沉沉地開了口:“此事便按丁相提議的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