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丁府,正堂之上,丁謂火冒三丈地狠狠甩了兒子丁獻容一巴掌,打得他一個踉蹌。
“不孝子,你在外混賬便算了,竟然打公主,那是可以隨便打的女人嗎?!”丁謂火冒三丈地怒斥。
丁獻容捂著臉,不服氣地:“公主怎生了?!公主也是入了我丁府,是我丁獻容的內人,夫為妻綱,我還不能管教她了?!更何況,是她先動的手。”
“她打你,你便受著。”
“爹,我可是您的兒子,您能不能公平一點!陵陽待我如何,您不也看在眼裏嗎,就她那個成天寡淡的樣子,我娶的不是公主,是尼姑!我養個外室怎生了?!難道當駙馬,連妾室都不能有了?!那我寧願不當!”
丁獻容氣急敗壞地一通嚷嚷,激得丁謂更是火大,又舉起了巴掌。
丁獻容忙脖子一縮,躲了躲。
“混賬東西,你可真會挑時候!還嫌你爹我近來麻煩不夠大嗎!”
丁謂一時簡直是惱怒又悲哀,他以頭甲第一名,狀元之身入仕,想當年打馬禦街前,瓊林宴上坐,那書生意氣傲然,戰場之上刀斧加身,麵不改色不變,口舌為劍,收蠻族,他入樞密,主三司,登相位,如今更是一朝之大權在握,便是小官家和輔政太後都要忌憚他幾分!他丁家也早已從一介寒門,魚躍龍門成了皇親大族,令多少世家貴族側目!可偏偏卻生了這般不爭氣的一個兒子,頭腦空空,草包便算了,還混賬紈絝,難道真是祖輩的福蔭皆被他這一輩得了?!
“爹您可是參知政事,當朝相爺,誰敢找您麻煩啊!”丁獻容一臉狂妄自大又窩囊的樣子。
丁謂隻覺被氣得眼前一陣陣發黑,忤逆子根本都沒有意識到打公主的嚴重性!陵陽現下已哭著入了宮,不用多揣測,此事太後劉娥必定已知曉!他敢在先帝駕崩後,公然攬權,那是因前麵已周密布局,能入局,控局,也能在最壞情況之下,脫身!早先已出了奏疏具不具名這般看似的小事,劉娥出手懲治傳遞奏疏的內侍,可謂是快準狠,從那時他便知輔政太後不是那般好拿捏之人!皇陵出水,是他疏忽了,也是對那位嶽丈大人心存僥幸了,如今還不知能不能真的效仿了乾陵之做法,至此關鍵時刻,忤逆子竟又給他惹出了這檔子事……太後!丁謂默默地在齒間咀嚼一遍,成敗該便是在這一局裏了!進,他丁謂,他丁家便再勿需看任何人的臉色了,即便對方是皇族,退,退則……丁謂沉重地在太師椅上坐下,揮揮手。
“去,到祠堂給我跪著,沒我的允許,不準起來。”
丁獻容欲反駁。
丁謂淩厲的一眼瞥去。
丁獻容當即慫了:“……是。”
丁獻容忍氣吞聲地退了出去。
王玉茹旋即自後堂出來,上前輕輕為丁謂按捏著肩:“別生氣了。”
丁謂頭疼地:“我怎生養了這麽個成事不足敗事有餘的不孝子!”
“獻容這次確實做得過分了,畢竟陵陽還懷著身孕。”王玉茹說著,不乏擔憂地,“也不知太後知曉了,會作何反應!妾身還以為官人會立即帶著獻容進宮賠罪呢。”
丁謂未立即開口,頓了片刻,方微微眯眼:“兵者,詭道也。”
王玉茹微訝。
丁謂握住王玉茹的纖手,回首,目光莫測地看著她:“夫人愛看兵法,可還記得太宗李世民如何釋義兵道之詭譎?”
王玉茹想了下,搖頭:“還請官人指教。”
丁謂意味深長地:“太宗曰,朕觀千章萬句,不出乎‘多方以誤之’一句已。”
王玉茹細細品道:“多方以誤之?!”
丁謂眼底劃過一道莫名的光。
———
司天監。
劉娥負手立於觀象台之上,夜風吹得她衣袂飛揚,麵容在那月華之下顯得分外清冷,一股不可逼視的威嚴散發開來。
邢中和立於劉娥身後幾步開外,寡然的神色間難掩一絲忐忑。
半晌,劉娥毫無情緒起伏的聲音響起。
“關於遷移皇陵之事,哀家要聽邢主簿的實話。”
邢中和不自覺地喉頭攢動了下,難掩緊張地:“稟太後娘娘,臣確實,確實測算出皇陵上移百步,法宜子孫,然,然……”
“然甚?!”劉娥聲音陡然一厲。
邢中和一下跪伏在地:“然極有可能挖出山石和水。”
劉娥瞳孔微縮,那眼底刹那如有風雪肆虐,幾乎是恨聲地:“為何,當時瞞而不報?”
邢中和戰戰兢兢地:“隻因,隻因那時,丁相和王相皆支持遷移皇陵,沒容臣道出口,且那日臣,臣恰好飲了,飲了些酒,一時不慎……”
“他二人可知曉?”劉娥打斷。
“二人……”惶恐的邢中和反應了下,才明白劉娥所指,“王相和丁相啊,他們知曉的,那日入宮之前臣便告知過王相,後來臣也為此事找過兩位相爺,然,然他們皆言,不會有任何問題,讓臣不必,不必將實情稟於太後娘娘和官家。”
“狂妄!”劉娥眉眼犀利異常,“邢主簿,你忠的是君,還是他丁謂?!他王欽若?!”
邢中和臉色一白,重重地磕下頭去:“臣誓死效忠太後娘娘和官家,絕不敢生二心,忤逆犯上!還請,請太後娘娘寬宥!恕罪!恕罪啊!”
劉娥冷冷地睨著不停叩頭求饒的邢中和,話鋒一轉問道:“丁謂那法子,可真能管用?堵上出水?”
邢中和動作一頓,皺緊眉頭想了想,這次倒是實誠地:“臣,臣不知,或,或許可行……”說得很是遲疑,緊接著又忙補充道,“太後娘娘,臣願再去皇……”
“不用,”劉娥一口拒絕,“哀家會派靠得住的人去監工。”
邢中和聞言,更是心如鼓擂,冷汗直淌。
“今夜哀家與邢主簿的談話,不可再傳入第三人之耳。”
最後,劉娥並未言是否對邢中和有所懲罰,隻是冰寒地扔下了這般一句,轉身,拂袖下了高台。
———
是日,會寧殿內,劉娥與陵陽,還有楊瓔珞,坐於榻上縫製些衣物,閑話家常。
憶秦進來稟道:“啟稟太後娘娘,丁相和丁駙馬,在殿外求見公主。”
陵陽一聽,臉色微變:“本宮不見。”
憶秦看劉娥。
劉娥慢慢放下手中針線,意味不明地:“三日了啊,丁氏父子倒是沉得住氣。”
劉娥看了看憤怒又委屈的陵陽,那細嫩的臉蛋上被丁獻容掌摑出的手指印已淡了不少,不過瞧著還是難免刺目,加之高聳的腹部,整個人兒分外地惹人憐愛。當日陵陽哭得梨花帶雨地入宮,告知丁獻容養了外室,兩人為此起了爭執,丁獻容便打了她,劉娥簡直是火冒三丈,恨不能立即將丁獻容杖責一頓,然她到底是按捺住了,此事給了她一個提醒,或者說是警醒,她要的不是出一時之氣,而是如何讓趙氏皇族在她孤兒寡母手中,凜凜然不可侵,尊嚴不容一絲踐踏!
“還是看看丁氏父子有何說辭。”劉娥不動聲色地道。
“皇嫂!”陵陽不讚成地搖頭。
劉娥寬慰地拍了拍陵陽的手背:“皇嫂言過,不會讓你白挨那一巴掌的,放心。”隨即衝憶秦道,“讓他們進來。”
憶秦應下,轉身出去了。
陵陽頓時不安起來。
“你若真不想見,可暫避內室。”劉娥善解人意地道。
陵陽糾結地蹙了蹙眉,微點了下頭,起身匆匆進了內室。
劉娥朝楊瓔珞遞了個眼神。
楊瓔珞會意,起身跟著進去了。
很快,憶秦引著丁謂和丁獻容父子進得殿來。
“臣攜逆子,見過太後娘娘。”
丁謂和丁獻容撩袍下拜。
劉娥淡淡地:“起來吧,丁相,駙馬,不必多禮。”
丁獻容起身,眼珠子飛快地轉了圈,開口便問:“太後娘娘,陵陽在何處……”
丁謂狠狠地瞪了眼丁獻容,他訕訕地住了嘴。
丁謂道:“太後娘娘,臣教子不嚴,已狠狠責罰了這忤逆之子。”
丁獻容聞言,不自覺地摸了下此前被打的臉。
劉娥沒甚表情地掃了眼父子二人,卻是未語。
丁謂隻得又道:“太後娘娘,夫妻之事還是須留待他們自己解決為好,您看可否請公主出來一見?”
“陵陽是公主,”劉娥語調沒多大起伏地道,每一字卻都似蘊了冷意,“毆打公主,那便是在侮辱皇家,不管他是不是駙馬。”
丁謂神色一頓,聽音辨意,知曉劉娥是不會那般輕易放過丁獻容的,他眼底幾不可見地劃過一抹冷色,驀地,一腳踹在了丁獻容腿上,丁獻容毫無防備地跪倒在地。
“爹!”丁獻容驚愕住。
“啪啪!”丁謂又是狠狠地甩了丁獻容兩巴掌,丁獻容徹底被打懵了。
丁謂麵無表情地:“如此,太後娘娘可滿意?”
劉娥平靜回視著丁謂,不置可否
丁獻容終於回過神來,委屈地捂著臉,朝內室大喊:“陵陽?陵陽你出來!你再不出來,我爹便打死我了!陵陽?陵陽救命啊!陵陽……”
內室安靜如許。
“陵陽,我知曉你在!別生氣了,出來吧,陵陽?”
丁獻容不斷地嘶喊著。
“沒出息的混賬東西!”
丁獻容窩囊的樣子,惹得丁謂火大地又踹了他兩腳,他更是鬼哭狼嚎。
看著演戲的一對父子,劉娥神色無半點波瀾,端起茶盞,緩緩品了一口。
“嚓!”茶蓋不輕不重地碰到了杯沿。
丁獻容莫名地一顫,呼喊卡在了喉間。
“丁相何必如此,公主雖是公主,然畢竟與駙馬是夫婦,如丁相方才所言,兩夫妻之事,旁人插手,總是有些不妥。”劉娥平平地道。
丁謂被劉娥的話氣得差點背過去,還得強行忍著:“那敢問太後娘娘,現下可否請公主出來相見了?”
劉娥道:“公主見不見,得由她自己做主。”
丁謂一噎。
丁獻容見狀,又朝內室大喊:“陵陽你出來好不好?要打要罰,我丁獻容任憑你處置,陵……”
“閉嘴!”
丁謂羞惱地低低嗬斥了一聲,劉娥擺明了便是故意刁難他們父子,而丁獻容竟還大呼小叫,不知輕重。
“沒眼力見的東西!”
丁獻容完全感知不到丁謂的難堪,被罵得愈發地委屈,無辜地:“爹,陵陽不出來,現下該怎生辦啊?”
丁謂幾乎氣得扶額,狠狠瞪了眼丁獻容,差點又給他一巴掌,嚇得丁獻容縮了縮脖子。
便在此時,一內侍匆匆進來,將一份奏疏呈上。
“啟稟太後娘娘,蘇大人差人加急遞進宮一封奏疏。”
劉娥接過奏疏,打開沒看幾眼,臉色便冷肅到了極致。
丁謂神色微動,正欲開口,哪知劉娥卻直接冷冽地將奏折遞給了他。
“丁相看看吧。”
丁謂疑惑地接過,一看之下臉色亦是大變:“皇陵,再次出水了?!”
———
不到半個時辰,大清書院裏,便陸陸續續聚集了十多位緊急入宮的臣工,包括曹利用和郭崇義,他們皆是得了皇陵又出事的消息,請求麵見太後和官家。
人人麵色凝重,眉宇間均是難掩的焦灼。
片刻後,有內侍出來,傳了劉娥的懿旨。
“太後娘娘有旨,今日非上朝聽政之期,便不召諸位大人入內覲見了,若有事可呈遞奏疏。”
曹利用立即道:“公公,太後娘娘可有言,不見吾等之原因?”
“未曾。”
郭崇義急切地:“公公,吾等確有緊要之事,須與太後娘娘和官家相商,還煩勞公公再去通稟一聲。”
內侍隻是搖頭:“太後娘娘已言了不見,將軍便不要為難奴婢了。”
———
偌大的停靈宮殿,光線幽暗,白色的幔帳無風自動,那陰冷絲絲縷縷地蔓延開。
一單薄的身影,孤零零地立於靈位之前。
一點火星跳躍,她素手執了一炷香,正湊近那燃燒的白燭。
急促的腳步聲倏爾響起,殿門處,奔進來一個小身影。
“大娘娘,朕聽聞父皇的陵墓又出水了?!”
來人自是趙禎,他跑得氣喘籲籲,著急且焦心。
那方點燃的香輕輕一顫,有火星掉落,劉娥手底的動作倒是沒停,徑直給靈位上了香。
趙禎是愈發地急了:“此事可當真?!”
劉娥這才看向趙禎,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嘶啞地答了一個字:“是。”
趙禎色變,脫口而出:“您當初便不應下令遷移皇陵!”
劉娥眸底震動,那看似平靜的神色終於有了一絲皸裂。
趙禎話一出口便後悔了,見劉娥的神色,愈發地愧疚,微微避開了劉娥的目光。
“朕,朕不是……”
劉娥未多言甚,隻是拿過一炷香遞給趙禎:“先給你父皇敬一炷香。”
趙禎羞愧,立刻點香,祭拜。
劉娥轉身,輕撫著趙恒的梓宮,難受而自責地:“你說的對,為娘不該輕易便應允移皇陵。”
趙禎回首,望著劉娥浸透了哀傷的背影,呼吸一窒:“朕……”
“隻是……你父皇子嗣單薄,終其一生,也僅留下你一個皇嗣。”
劉娥滿是澀然的聲音複緩緩響起。
“你父皇生前,因此而時常在為娘麵前自咎是他福薄,德不類,上累於祖宗,下負於蒸庶……”那素手按在了心口處,似不堪承受,“為娘每每念及,皆心如刀絞!是故,當時聽得‘宜子孫’之言,難免心動……”
“大娘娘,朕錯怪於您了!”趙禎歉然地道。
劉娥微微搖頭,盯著趙恒的梓宮,神情愈加地悲戚:“是為娘未及細查,思慮不周!愧對於你父皇!”
“那,皇陵出水,如今要如何解決?”趙禎沉吟了下,開口問道。
“你舅父得知此事,已第一時間趕去了洛陽,為娘也傳了懿旨,讓他便宜行事,另著邢中和亦立刻趕往,看有何補救之法,是否須重新定陵點穴。”
趙禎聞言,愣了愣,疑惑地:“大娘娘,朕不解,遷移皇陵乃是邢中和推測錯了,為何您不罰他,反而還要用他?”
劉娥轉身,稍稍斂了斂神情之中的淒然,認真地盯著趙禎的眼睛:“官家以為,此次事件中,最應懲治之人是誰?”
趙禎皺眉。
劉娥提示道:“官家可細致想一想,當初是誰極力地主張遷移皇陵。”
趙禎稍一沉思,作恍然狀,又有些不可思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