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牆崩裂,琉璃瓦片片砸落,那鱗次櫛比的巍巍殿宇岌岌欲塌。
宮人們慌亂地四散奔逃,哀嚎聲連成了一片。
大地在腳下震顫,太宗踉踉蹌蹌地踏上那殿前雲階,望著眼前搖搖欲墜的大殿,他臉色難看到了極致。
長劍劃過碎裂的地磚,發出瘮人的低吟。
暗色蟒袍包裹昂藏的身軀,秦王趙廷美提著長劍,自廊下一步三趔趄地靠了過來,他目光凶悍,猶如餓狼看見了獵物般,死死地盯著太宗。
“廷……美?!”
太宗渾身一凜。
“皇兄,大殿快塌了,此處留不得,四弟來救你!”
趙廷美一字一句仿若從齒縫中擠出。
隨著兩人距離的拉近,趙廷美身材高大,如山嶽般的氣勢壓下,他那眼底克製壓抑的一絲興奮的殘忍暴露無遺,太宗當下心中警鍾大響,不自覺地步步後退。
兩人一緊逼,一後退,竟雙雙入了那晃動的大慶殿。
便在此時,又一波餘震襲來,“轟隆”,大慶殿轟然陷落。
昏暗之中,趙廷美猛得睜開眼,騰地一下坐了起來,直喘著粗氣。
“夫君?!”
一道輕柔的聲音響起,帶著剛睡醒的嘶啞,秦王妃,楚國夫人張幼安跟著坐了起來,見那朦朧的陰影裏,趙廷美眉宇間一道很深的紋路,額前汗珠密布,她抬手輕輕為其拭去,“做噩夢了?”
趙廷美未答,兀自沉浸在那恐懼之中,一把掀開冰綃幔帳,下床行至榻前,端起案幾上的涼茶,飲下了大半盅,方稍稍平緩了氣息。
張幼安緊蹙著眉尖,正欲喚人來掌燈,趙廷美轉身拉開臥房的門,出了去。
“夫君,如此深夜,你去何處?!”張幼安不無憂心地在後麵問道。
書房內,趙廷美取下牆上掛著的那柄當日他提著入皇宮的長劍。
“鏗鏘”一聲,長劍出鞘,一股銳利之氣撲麵而來,趙廷美眯了眯眸子,那雪亮的劍鋒之上,映出他一雙狠厲泛紅的眼睛,腦海中有些揮之不去的畫麵,接踵而至……
趙廷美肩上一暖,一件外袍披在了他肩頭。
一雙柔荑環上了他的腰身,張幼安將臉貼於他背上:“夫君有心事,可與妾說說?!”
趙廷美猶有幾分恍惚,自嘲地:“人之將死其言也善!”
“夫君,何,何出此言?!”張幼安悚然一驚,謹慎地窺著趙廷美的神色,心思百轉,還是忍不住試探地又問了一句,“當日,夫君與官家同埋在大慶殿之下,可是發生了甚?”
趙廷美瞳孔微縮了下,徹底回過神來,還劍入鞘,複掛回了牆上,攬住驚慌不定的張幼安,“驚著夫人了,本王無事,我們回房吧。”
張幼安卻沒動,依舊打量著趙廷美,斟酌道:“盧大人在府上,夫君可要見上一見?”
趙廷美麵色一滯:“他何時來了府上?!本王不是言過……”
“夫君勿要動怒!”張幼安忙解釋:“盧大人是來送消息的,臣妾見入夜了,近日皇城不是宵禁,他出去反而惹人注目,是以臣妾便擅作主張,留他宿一宿,明日再尋個時機混出去。怕夫君心煩,便沒告知於你。”
趙廷美皺了皺眉:“他送來了甚消息?”
“襄王回來了。”
趙廷美眸子微動。
“夫君?”
趙廷美道:“著人去看看,盧大人若是沒歇下,請他來書房一趟。”
———
“鶯兒!”隨著一聲急切地呼喚,那半掩的廂房門被推開,趙元侃的身影匆匆出現在門口。他的身後跟著氣喘籲籲的李婉兒。
陽光傾泄而入,灑了那立在榻前的清秀人兒一身,襯得她光潔白皙的麵龐,如一塊上好的軟玉凝脂。
“殿下?”劉娥喚了聲。
趙元侃定了定神,轉眼見那案幾之上一紅木托盤裏,盛著手鐲、玉佩等飾物,還有不少銀兩,劉娥正將其一一裝入包袱,他臉色當即沉了下去。
“姑娘你要走嗎?”李婉兒忍不住脫口而出。
劉娥看了看主仆二人的神色,心領神會,唇畔勾起一抹弧度,未答。
趙元侃的身子微微繃緊,衝李婉兒揮揮手:“你先退下。”
李婉兒應了聲,擔憂地複望了望劉娥,退下了。
趙元侃緩步上前:“你……”臨出口的詢問卻拐了個彎,“你不是要尋你逃難途中走失的兄弟嗎。”
劉娥意外:“殿下這般快便尋著了?!”
趙元侃一噎:“尚未……不過,我已安排人手去尋訪了,隻是可能需要些時日。”
劉娥很是理解:“其實我也僅是猜測,他許是來了東京,亦有可能流落到了別處。”
趙元侃立刻道:“無論他人在何處,我都會替你尋到。”
劉娥見趙元侃的模樣,忽而眼底劃過一抹狡黠:“殿下,你該不會以為我當日應允與你回來,麵皮薄,不好意思,方尋了個找人的借口吧。”
“咳咳!”趙元侃頓生被看穿的窘迫:“自然,自然不會!”
劉娥嘴角噙著笑意:“那殿下尋到人了,定要及時告知於我。”
“本王會第一時間相告!”趙元侃一臉慎重地保證,見劉娥將那些物事皆納入包袱收好了,還是不由問道:“你這是要?”
劉娥道:“我聽聞東京東華門外商鋪林立,甚是繁華熱鬧,想去瞧上一瞧,順便把這些手鐲、玉佩,拿去當了。對了,殿下,我是可以自由出入王府的吧。”
“當然可以。”趙元侃覺得這不是重點,幾疑聽錯:“不,不是,你要去當這些物件?!”
劉娥點頭:“殿下不是讓人在槐花村重建了慈幼居麽,我想著用這些首飾換點銀兩,給送去。慈幼居有殿下照拂,必定甚也不缺,隻是便當我一點心意。”微頓了頓,續道:“當然,這些首飾皆是王妃所賞賜,實乃王妃的一番功德。”
“你!”趙元侃神情逐漸愉悅:“是以,你沒有要走?!”
劉娥道:“我不是還等著殿下為我尋人麽。”
趙元侃輕笑出聲,鬆了口氣般地坐到了榻上,抬指虛點了點劉娥,方覺察手心已經微濕。
其實,襄王妃為何要賞賜她這些銀錢首飾,彼此間皆是心知肚明,雖說名義上是感激她救了襄王,然話裏話外不無透露出一個訊息,要入襄王府,須得是清清白白的女兒身,至那時劉娥才反應過來,此前專門來伺候她沐浴的嬤嬤原來是給她檢查身子的,當即心頭有一股無名火躥起。
她有過婚配,還小產過一個孩兒,她流落瓢潑,在泥濘裏掙紮求生,無論從哪一方麵,她,劉娥,確實與“清白”二字無關。
然而,在那個橘色霞光染透了層林的山間,她將身世、經曆,一切的一切,悉數相告,以一種平靜,甚至帶著幾分漠然的神色掩飾壓抑著,一抬首,沒有想象之中等來的鄙薄、排斥,撞上的卻是那一雙清俊眼眸裏濃濃的疼惜。
“如此,你便更得跟我回去,我不放心你的身子,須尋大夫好好為你調養!”
劉娥怎生也沒想到,趙元侃的反應會是這般,僅這般?!
趙元侃見劉娥瞬間怔忪的模樣,難掩的可愛,抬手自然地順了順她的額發,“你說,你是浮萍無根,我願做流水,追逐你,讓你依靠,給予你一方天地。”
山盟海誓的話語,用最尋常語氣道了出來,刹那滾燙地熨貼一顆孤寂的心。
劉娥努力維係著神色間的淡定,心中已是金戈鐵馬,最後隻能以進京尋人為借口,笨拙地轉移話鋒,搪塞了過去,不過到底是應承了趙元侃所邀。
是的,她要尋人,不是托辭,沒有撒謊。
隻是有甚東西,在她那心底曆經波折已逐漸堅硬的土地裏,欲破土而出,她就像是在嚴冬的漫漫寒夜裏跋涉了太久,而趙元侃是那一捧溫暖的篝火,她不自覺地想靠近。
為著那一絲彌足珍貴的暖意,她忍下了襄王妃近乎羞辱的舉動。
此時,望著眼前人緊繃又放鬆的神色,還有那眼底不易察覺的一絲小心翼翼,劉娥心中那點不快去了個一幹二淨,反之倒是一片酸軟。
劉娥抿了下唇:“殿下,今日可清閑?我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殿下能否陪我去市集?”
趙元侃道:“今日怕是不行,改日吧,改日我好生地陪你逛一逛東京城。”
這時,一名婢子來到門外,“殿下,王妃著奴婢來請殿下,說宮裏已派人來催了,請殿下和王妃盡快入宮。”
趙元侃揮手以示知曉了,起身衝劉娥道:“走吧,你隨我一道進宮。”
劉娥一愣:“我也要去?”
趙元侃道:“官家要見你。”
劉娥更是詫異:“為何要見我?”
趙元侃見劉娥些微緊張的模樣,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帶著幾分調侃地:“你救了他的兒子,當爹的要見見你,情理之中吧。”
劉娥蹙眉:“你怎生又……”
趙元侃故意地:“官家召見,可不能拒絕。”
劉娥嗔怪地橫了趙元侃一眼,刹那福至心靈:“你爹不會也要賞賜於我吧!”
趙元侃額角一跳:“官家所賜之物,不能典當。”
“噗!”劉娥亦帶著點故意地:“這點規矩,民女還是懂的。不過入宮麵聖的規矩,民女可不懂。”
“先出發,路上本王說與你聽。”
———
劉娥和趙元侃來到前院,入宮的兩輛華蓋馬車已備好。郭清漪恰自正廳出來,奶娘王氏抱著皇孫跟在後麵。
郭清漪今日換了身褚色長裙,袖口和裙擺以銀絲勾勒了牡丹圖樣,那如雲的青絲綰了個朝天髻,朵朵珠翠點綴,她背頸挺直,氣質莊矜,一如她的身份。
郭清漪瞧見二人相攜而來,神色間無一絲異樣,甚至在分配馬車之時,以要照顧皇孫為由,選了與王氏同車,讓劉娥跟著趙元侃一輛。
劉娥直覺如此不太妥當,然到底是入皇宮麵聖,她難免有些不安,有趙元侃在身旁,自是最好,且那場賞賜的暗暗交鋒後,她再刻意與趙元侃保持距離,倒是矯情了。
趙元侃雖本就打算與劉娥同車,但郭清漪主動做出這般的安排,他因其賜銀錢於劉娥積攢的那點火氣,倒是不宜發作出來。相敬如賓,是自郭清漪入王府以來,二人的夫妻相處之道,既如此,他也會給她應有的體麵。
是以,郭清漪登車之時,趙元侃輕扶了下,後再與劉娥上了另一輛馬車。
一路之上,趙元侃細細地講了不少宮中規矩,見劉娥神色逐漸放鬆,便又挑了些京中有趣的見聞,說與她聽。
馬車外人聲喧囂,劉娥好奇地挑了車簾一角瞧去,到底是都城,摧城斷牆的大地動過去不過月餘,街麵之上酒肆茶樓,各色商鋪,紛紛已是重新開張,隻是那來不及修繕的龜裂牆體,殘瓦破簷,以及街角巷落偶爾行過的蓬頭垢麵的難民,默默訴說著一場天災造成的創傷,繁華的複原並非一朝一夕之事。
行了約莫小半個時辰,襄王府車駕來到了宮門口,當值禁軍循例的盤查後,便放了行。
車輪軲軲,穿過那恢弘的宮門。
從紗簾的縫隙,劉娥瞧見了宮門上方深嵌的“宣德門”三個大字,古樸遒勁,透著一股威嚴莊重之感,凜然不可侵,宮門後那甬道狹長,兩側城牆高聳入雲,其上隱約可見披甲持槍的禁衛軍默然矗立,氣勢迫人,再放眼朝遠處望去,飛簷鬥拱,殿宇樓閣錯落,一座座宮殿的金頂在陽光下閃耀著奪目的光芒,一時令劉娥眩暈,她仿若做了一場浮生大夢。
數月之前,她還在顛沛流離,為了半塊冷硬的饅頭低落塵埃,那水泡疊水泡的腳趾至今還有未消除的疤痕,她本以為自己會和大多在戰亂天災中的流民一般,在某個路口倒下,悄無聲息地死去,命賤若螻蟻。可如今她竟遍身羅綺,走進了這天下至尊之地,眼前的璀璨華麗與她過往的生命截然不同,冥冥之中似乎有什麽正發生著改變。
劉娥手心一暖,那寬大的袖袍之下趙元侃輕握了她的手,她回過神來,此時他們一行已入了據說官家處理家事,可接見外臣命婦的垂拱殿。
日頭西斜,自高大的殿門外投來一道淡金色的光,映得那蟠龍柱上的龍紋栩栩如生。
隨著內侍的一聲宣喝,劉娥隻匆匆瞥見一個高大威嚴的身影自屏風後行了出來,她便垂眸斂目,跟著趙元侃跪拜了下去。
太宗見到新生的皇孫,甚為開懷激動,並未第一時間注意到劉娥。
“平身吧,把皇孫抱過來,讓朕好生瞧瞧。”
郭清漪連忙將皇孫遞給太宗。
太宗滿心歡喜地接過,哪知皇孫方一到太宗懷裏,便啼哭起來。太宗有些手忙腳亂地哄著皇孫。
“朕是你皇爺爺,哭為何來啊?!”
無論太宗如何輕聲細語,皇孫半點停止哭泣的跡象都沒有。
殿內的氣氛壓抑了下去,那響亮的啼哭,襯得周遭愈發的沉寂。
郭清漪和奶娘王氏見狀,忙上前幫著輕哄,然皇孫卻是愈發嚎哭得厲害,太宗臉上的喜色逐漸消失了。
太宗沉聲道:“皇孫見了朕便哭成這般,莫非有何不祥之兆?!”
趙元侃心頭一跳。
“殿下!”郭清漪聲音微微發顫地囁嚅,暗暗攥緊了趙元侃的衣袖。
“官家,”突然,一直靜跪在側的劉娥開了口:“皇孫啼哭許是路上坐轎顛著了,可否讓民女試試?”
太宗猶疑地上下打量了打量劉娥。
劉娥不卑不亢,鎮靜地回視著太宗。
太宗終是示意了下,劉娥上前接過皇孫,輕輕哼起了歌謠。
那是一首蜀地小曲,調子軟糯,劉娥神情如水溫柔,整個人似籠罩著一層瑩澈光澤,清潤柔軟,還有一絲淡淡的哀傷。
皇孫竟漸漸止住了哭聲,寂靜的大殿之中,唯有劉娥淺淺的吟唱聲。
太宗盯著劉娥的目光中,多了幾分探究。
半晌,劉娥停下了歌聲,將已睡過去的皇孫抱給了郭清漪。
太宗眯起眸子:“你是……劉娥?!”
劉娥複跪下:“回官家,正是民女。”
太宗道:“聽元侃說,你在大地動中,救了他一命。”
劉娥道:“襄王殿下言過其實了,是殿下救了民女。”
“父皇……”趙元侃方一開口,便被太宗抬手打斷了,他端詳著劉娥:“你想要何賞賜?”
劉娥答道:“民女未有功,不敢討賞。”
太宗看了眼趙元侃,不動聲色地:“如今天災剛過,四處還有流離失所的災民,此時皇家不宜操持任何大的慶典。”
趙元侃一下子皺緊了眉,豁然抬頭,與太宗對視,父子倆隱隱對峙,他沒想到太宗會臨時食了前言。
一句話聽得郭清漪繃緊了神色,她自然聽出了太宗之意,再看趙元侃的反應,果然,襄王是要納娶劉娥。
倒是劉娥,一時沒明白太宗怎生就說到了別處。
太宗微微撇開眼神,避開了趙元侃迫人的目光,續道:“不過,方才見劉娥安撫皇孫,朕倒是生出一念,大災後,人心浮動,朕想為皇孫舉行一場初生禮,元侃你和王妃,抱著皇孫到宣德門外,與民眾祈福祝願。”頓了頓,“之後再議其他。”
“父皇!”
趙元侃還未開口,郭清漪已是變了臉色,皇孫不過月餘嬰孩,怎能抱去百姓之中,大災之後,疫病本就容易肆虐。
太宗語調危險地:“怎麽,你不願?”
郭清漪十指陷入了掌心,求救地看向趙元侃。
趙元侃道:“父皇,皇孫出生不足月餘,身子骨尚弱……”
“一派胡言!”太宗厲聲打斷:“皇孫乃我趙氏皇族血脈,自有天佑,豈是你們想得那般柔弱!此事便這麽定了。”看了眼亦是滿麵憂色的劉娥,“到時,劉娥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