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王府一行回了府,氣氛沉滯。
郭清漪再也無心思追究趙元侃要如何安置劉娥,一入府便著人去請了禦醫,要禦醫配置預防疫情的藥丸,商議如何在初生禮之時,盡量避免皇孫受到感染。
趙元侃去了書房,召集府中幕僚議事。之後得了聖旨的禮部官員也趕來了王府,向襄王稟報初生禮之各禮儀規製的安排。
一時,王府內氣氛緊繃,人人謹小慎微,不敢有絲毫懈怠地做著各種準備,倒是劉娥閑了下來,她見自己也幫不上甚忙,便回了小院。
至晚膳時分,素來無論多忙,都要陪同劉娥進晚膳的趙元侃沒有出現,不過還是專門著人將劉娥每日必用的藥膳端了來。劉娥一個人在小院用了晚膳,問伺候的婢子,知曉趙元侃一直未出書房,禮部的官員剛離開,負責皇城巡邏的禁軍統領又來拜訪了。
劉娥一直有些心緒不寧,想等趙元侃忙完後,見他一見,但她不想打擾到他,於是隻讓婢子盯著書房那邊,哪知等到深夜,書房裏還是燈火通明。
劉娥問清了王府小廚房的位置,便打發婢子去歇息了。她想著此前婢子打聽到的,襄王沒怎麽用晚膳,打算去做些宵夜,給趙元侃備著。
燭光熒動,影影綽綽。
劉娥一進小廚房,便被窸窸窣窣的一陣響動,駭了一跳。
“姑娘?!”蹲在角落的人聽見動靜,回過頭來看見劉娥,甚是驚訝。
那聲音嘶啞,一張麵容隱在暗處不甚清晰,劉娥辨了辨,方識出竟是李婉兒,亦大感意外。
“婉兒?你這是在做甚?”走近幾步,劉娥看清李婉兒滿臉的憔悴,披著一件單薄的外衣,正蹲在火爐旁熬藥,“你患病了?在……熬藥?”
李婉兒以手抵唇,壓抑地咳嗽了幾聲:“奴婢自小身子便不太好,每歲一入冬,就會犯上一陣咳嗽,也不是甚大病。”
劉娥關切道:“沒找大夫給瞧瞧,到底是何緣故?”
李婉兒答道:“就是身子骨弱吧,小時候家裏窮,吃住都不好,落下的病根,”虛弱地衝劉娥笑笑,“這些年在王府,好多了,隻是偶爾會犯病。管事的特意找府裏大夫給奴婢開的藥,也很管用。”
那稀薄的火光裏,李婉兒微微蜷縮著,劉娥更是心生憐惜,“這時候也過了用藥的時辰吧,你怎生自己在熬藥呢?!”
李婉兒沉默了一瞬:“白日裏沒怎生咳嗽,想著撐一撐便過去了,哪知夜裏實在咳得厲害,起來熬藥,還嚇著姑娘了。”
劉娥自然地:“你到一邊歇著,我來吧,或者你回去躺著,我熬好了給你端來。”
“這如何使得!姑娘,不可……”李婉兒連連擺手。
“聽我的!”劉娥不容拒絕地將李婉兒扶了起來。
李婉兒深為感動:“那,那我在這裏陪著姑娘吧。”
“也成,”劉娥掀開藥罐蓋子看了看,已熬幹了一半:“是要熬成一碗嗎?”
李婉兒應了聲。
劉娥嫻熟地往火爐裏加了柴,又將李婉兒身上的外衣給她掖好。
李婉兒望著劉娥溫柔細致的模樣:“姑娘,你真好!難怪襄王殿下那般中意你。”
劉娥一笑:“小小年歲,你懂得倒不少。”
李婉兒認真地:“過了冬至,奴婢就滿十六了。”
劉娥愛憐地捋了捋她烏黑的發絲。
李婉兒抿了下唇角:“王妃此前還安排過奴婢去服侍殿下。”
這倒是有些出乎劉娥意料。
李婉兒幽幽地歎了口氣:“但在殿下眼裏,奴婢就是個小丫頭,為了此事,殿下還和王妃置了氣,後來殿下更是連正眼也沒再瞧過奴婢,直到姑娘來了,王妃讓奴婢伺候了姑娘幾次,殿下才和奴婢說了話,不過也都是問姑娘的。”
劉娥見她唉聲歎氣的樣子,有點好笑,還是忍不住問道:“那……你可心悅殿下?”
“不!不!”李婉兒頭搖成了撥浪鼓:“姑娘你可千萬別誤會,奴婢說這些不是,不是要……”急得抓住了劉娥的衣袖,“奴婢是想說,想說……”看了眼藥罐,“從那以後,王府裏的人便,便……反正,從沒有,沒有人像姑娘這般對奴婢好,當然,王妃對奴婢也好,隻是,隻是……”
劉娥瞬間便反應過來,一個被安排去服侍襄王的婢子,不管襄王有沒有碰她,中意不中意,在其他下人眼中,她自是不同了,雖如今還做著婢子,可難保不會有一日成為主子,也就難怪半夜一個人在此處熬藥了。
劉娥問:“你餓嗎?”
“啊?!”李婉兒愣了愣。
劉娥又道:“你該是晚膳也未用吧,我要做麵條,不管有沒有胃口,你多少吃一點,待會要喝藥。對了,麵粉放在何處呢?”
李婉兒忙將放麵粉的缸子指給劉娥。
劉娥取了麵粉,開始和麵。
李婉兒問:“姑娘是做給殿下的嗎?”
劉娥點頭。
李婉兒當即有些惶然:“那奴婢怎生能……就,就不麻煩姑娘了。”
“一人份是做,兩人份也是做,有何麻煩的。”劉娥回頭衝李婉兒笑了下,眼底蘊著溫柔。
一股暖意脹滿李婉兒的心田,她不由喃喃道:“姑娘,你好像奴婢的姐姐啊!”
劉娥微意外:“你還有個姐姐嗎?”
“嗯,我們是三姐弟,除了姐姐,我還有個小弟,我身子差,小弟年幼頑皮,家中甚活計都是姐姐幫著爹娘分擔,照顧我們,”李婉兒追憶著往事,唇角揚起一抹柔和的弧度,忽而想到甚,那弧度滯了滯,“我們老家的村子離晉陽城不遠,那年,官家帶著兵北征,城裏城外的兵打作一團,還有遼人渾水摸魚,許多人都,都死了,阿爹和姐姐為了保護我們娘仨也……都沒看清是被哪一方的兵,殺的。”
“婉兒!”劉娥心口難受得緊,握住了李婉兒微涼的手。
李婉兒虛弱地笑了笑:“奴婢沒事,都過去快十年了吧,奴婢那時也就幾歲,許多事都記不清了。”
其實,她都記得,記得那時他們娘仨一路乞討向南,記得阿娘的身子一日比一日差,小弟幾乎餓死,記得她自賣入大戶人家做婢子,卻因為體弱被趕了出來,碰上了人販子,差點被買入青樓,是當時不過總角之年,第一次辦差的趙元侃破獲了案子,救下了她。其餘的小姑娘皆有處可去,她沒人要沒地可去,趙元侃便把她帶回了王府,還著人給她瞧病,後來她便成了趙元侃的貼身婢子,直到襄王妃入府,將她要了去。
李婉兒知曉,救她,於趙元侃而言,不過舉手之勞,於她,卻是再造之恩。
“殿下和姑娘,都是一般心善之人,後來殿下還替我尋過阿娘和小弟,不過……人海茫茫……”李婉兒苦笑著歎了口氣,“我小弟今歲該也到總角之年了,該上學堂了呢。”
看著李婉兒眼裏那點脆弱的希冀,劉娥又是陣陣心疼,將李婉兒輕擁入懷,“婉兒,你若是不嫌棄,可喚我一聲姐姐,從此以後,我會像你姐姐般待你。”
劉娥在小廚房忙活了近一個時辰,又看著李婉兒吃麵用了藥,將其安頓好,方提著食盒給趙元侃送去。沒想到在書房院落拱門處被護衛攔了下來,原來王府有規矩,任何人未經襄王允許,不得進入書房。
恰在這時,“吱呀”一聲,書房門開了,三名武將陪著趙元侃出了來。
趙元侃注意到這邊情形,當即走了過來,見到劉娥,神色間露出幾分詫異:“鶯兒,你怎生過來了?這麽晚還沒歇息。”
劉娥見有外人在,不欲說明來意,遲疑了下。
“想來劉姑娘是給殿下送宵夜來了。”其中一武將倒是似笑非笑地開了口。
劉娥轉眼望去,這武將她認得,竟是潘良。
潘良又衝劉娥抱了下拳:“見過劉姑娘。”
劉娥忙還禮:“潘將軍有禮了。”
“殿下,那末將們便不多打擾,回去安排布防事宜。”潘良很有眼力地告辭。
“幾位將軍辛苦了。”趙元侃叮囑管家將潘良幾人送出府,上前接過劉娥手中的食盒,引著她朝書房行去,“我正好餓了,鶯兒帶了甚好吃的來呢?”
軟塌之上,趙元侃有點迫不及待地打開食盒,裏麵是一碗熱氣騰騰的湯麵,那麵條是劉娥親手做的,細嫩順滑,上麵鋪了翠綠的青菜,和一隻煎得金黃的雞蛋,麵湯裏還擱了一大勺臊子,臊子是用肥瘦相間的豬肉切成細末,佐以鮮香麻辣的調料炒製而成,煞是美味可口,令人食指大動。
劉娥取了底部的箸子遞給趙元侃:“這是我們蜀地一種麵條的做法,也不知殿下吃不吃得慣。”
趙元侃端起湯碗喝了一大口,隻覺一股暖流淌過四肢百骸,又連著吃了好幾麵條,方抬眼笑看向劉娥,眉宇間盡是溫柔:“好吃!太和我的胃口了!鶯兒這廚藝,比我府裏的廚子可是好多了,便是連宮裏的禦廚,怕是都要差上幾分。”
劉娥道:“殿下誇大其詞了。你喜歡便好。”
趙元侃道:“喜歡!但願日後能常吃到鶯兒親手做的吃食。”
劉娥一笑,不置可否,見趙元侃埋著頭吃得很香,燭光輕漾,映得那側顏愈發地柔和俊朗,她心底忽而一片祥和寧靜,隻覺得以後若都是這般的日子,那也是很好的,正欲開口接趙元侃前話,目光無意掃到書案之上成堆的奏疏,愣了愣。
趙元侃剛好抬頭,瞧見了劉娥神色,很是自然地道:“那全是宰執們梳理出來的不太緊要的奏疏,送來由我處置,父皇不喜大事小事都過問。前些日子我不在,奏疏積壓得多了些。”
皇子代帝批閱奏疏。
劉娥想到了李婉兒此前說過的,當今官家有意立襄王為儲,看來是確有其事了。
“難怪甚?”趙元侃忽而問道。
劉娥想得出神,竟嘀咕出聲了“難怪”二字,引得趙元侃詢問,她猶疑了一瞬,還是坦誠說出了心中所思,“官家讓殿下和王妃將小皇孫抱去民眾之中祈福,原來是要為殿下立威。”
趙元侃沒想到劉娥會這般說,眼底微微一亮:“何解?”
“聽……聞,官家曾下旨,諸皇子中,率先誕下皇孫者為儲,”劉娥看了趙元侃一眼,目光通透,“殿下非長非嫡,因皇孫得了儲君之位,雖說有官家旨意,可必定有人不滿,然殿下帶著小皇孫為大災後的百姓祈福,立德立仁,且殿下有軍功在身,殿下為儲君,則令天下臣民信服。”
趙元侃看著劉娥的目光愈發綻亮:“好一番玲瓏剔透的心思。”
劉娥臉微微一紅:“我不過是愛看戲本子,那裏麵帝王將相,王侯公卿,莫不如是。”
“是啊!帝王,皇家……從來如是,”趙元侃的神色沉肅了下去,“你說得對,我非長非嫡,大哥與我一母同胞,他既是長子,又是嫡子,且宅心仁厚,若為君,定是一位寬容仁厚之主,二哥姿貌雄毅,驍勇善戰,在軍中頗有威望,他二人都比我有資格坐儲君之位。”
劉娥聽得直蹙眉:“殿下妄自菲薄了,官家既然有心立殿下,定是殿下身上有更適合這個位置的才幹。”
趙元侃卻是輕搖了搖頭,嘴角彎起一抹嘲諷的弧度:“父皇或許有立我之心,可這個時機……便如此趕著,偏巧,在清漪誕下皇孫之前,立下那般的旨意,更多的約莫是因為……一個人。”
劉娥不解:“因為一個人?!”
趙元侃目光複雜:“四皇叔。”
“秦王?!”
“你可聽過……‘金匱之盟’?”
“金匱之盟”,劉娥自然是聽過的,民間的戲本子裏多有傳唱,說是那英明神武的太祖趙匡胤,也便是先帝,駕崩之時,諸皇子年幼,昭憲太後以為幼兒難治天下,囑太祖傳位於皇弟,晉王趙光義,所謂“四海至廣,能立長者,國家之福也。”於是,太祖書下了立趙光義為帝的詔書,藏於金匱之中,是以此傳位之約稱為“金匱之盟”。
不過,還有一種說法,言太祖並未立下那般的詔書,當時太祖病重,本要召其第四子趙德芳入宮商議後事,奈何被晉王知曉,搶先一步入宮,於燭光之中舉斧殺了太祖,篡位自立為帝,為堵天下悠悠眾口,晉王假托昭憲太後之名,立下了所謂的“金匱之盟”。
自古皇家多秘事,當年的真相到底如何,想來除了太祖和當今,誰也無從知曉。
此時,趙元侃提及,好奇之心驅使,劉娥很想問一句,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金匱之盟”?!念頭方起便被壓下了,如今當今穩坐龍椅,這“金匱之盟”無論如何,都該是有!且此時她身處襄王府,即使麵前的是趙元侃,這話亦絕不該問出口!
可若趙元侃並不是要和她論“金匱之盟”的真假,那用意是……
趙元侃的聲音再次響起:“‘金匱之盟’乃是一份‘兄終弟及’之約。”
心念電轉,劉娥驚覺:“你是說,官家是要用立你為儲這事,破了‘金匱之盟’,破了‘兄終弟及’之約。”
趙元侃意味深長地:“四皇叔近幾年風頭很盛,他身為開封府尹,頗有建樹,從來差事也辦得漂亮,得到過許多臣工的讚譽,他……在朝中的擁躉者不少,”微頓了頓,輕歎了口氣,“父皇當年北伐留下的舊傷,近幾月頻頻複發,他的身子大不如前……”
劉娥心中一凜,已經猜到了趙元侃想言甚:“可是,‘金匱之盟’難道不是獨傳之約?!秦王即便有心,也名不正言不順。”
“獨傳?!父皇倒是一直這般說的,趙相也堅持,”趙元侃神色間的諷刺更濃,眉宇間透出一股疏狂,“‘金匱之盟’便名正言順了?!”
這話就極為大逆了!
劉娥一震,低呼了一聲“殿下”,不小心碰翻了茶盞,茶水濺到了她的手背上。
“可有燙著?”趙元侃忙執起劉娥的手查看。
劉娥搖頭:“茶水不燙,沒事。”
趙元侃取了絲帕,細致地給劉娥將那茶水拭淨,他身上的張狂憤懣已盡數斂去,恢複了一貫的溫潤,隻是多了幾分清冷淡漠。
劉娥對目前的形勢已徹底了然,那“金匱之盟”的真假本就在世人的心中留下了疑惑,其獨不獨傳,立下此約的太祖和昭憲太後已離世多年,作為受益者的當今無論拿出怎生有力的證據,皆會被有心之人猜疑,那麽,“兄終弟及”既然有了先例,為何不能再來一次?!隻是……劉娥望著眼前人清臒的身影,心中泛起陣陣不熟悉的酸澀,當今的反擊也好,未雨綢繆也罷,一道立儲旨意,確實將襄王推至了前台,旋渦的中心,那兩位皇子她雖未見過,可身處皇家,若說對那個位置毫無想法,豈不荒謬?!還有為當今所忌憚的秦王!襄王未正式入主東宮,該是已成為了眾矢之的。
“那初生禮……”劉娥脫口而出,又壓下去了後麵的話。
趙元侃詢問地看來。
劉娥腦海中一時思緒紛亂,她想說為趙元侃立威的初生禮恐沒那般順利,她也想問趙元侃可做了周密的安排,然看到趙元侃眼下那青黑,她又甚都不想說不想問了,她能猜到的,趙元侃自然也能估到,看樣子也是殫精竭慮,她不想再為他多添煩擾。
趙元侃的聲音卻響了起來:“鶯兒,初生禮你便不要去了。”
“那怎生可以,官家親下的旨意,我一定要去!”劉娥語氣急迫而堅持。
趙元侃看了看她,似有點無奈地:“那到時莫要離了我左右。”
劉娥點頭,欲言又止。
趙元侃問道:“你還想言甚?”
劉娥斟酌了下:“我,想問殿下,當初殿下去邊境戰場,是逃跑嗎?”
趙元侃怔了怔,隨即爽朗地笑開,似乎心情也跟著好了起來,他明白心思聰慧如劉娥,為何會有此一問:“是,是逃跑,也是賭氣,”頓了頓,目光深邃了幾分,“本王……無意於那個位置,奈何!”
是啊,奈何!
本來是逃避的行為,卻換來了軍功,更是鋒芒外露,亦,更招人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