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府是春意最濃的地方,池塘邊的柳條早就抽了新芽,萬物複蘇,尤其清早處處都能聞啼鳥。花的品種多樣,放眼望去花園裏也紅了半邊天。
窗外紅梅映陽,此處是平靜如斯,安寧往常。可那裏也就有愁雲慘淡,阿久站在院內,抱怨的聲音就透過窗戶傳進來:“今天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連大廚房的飯都送晚了,往常這時候十遍飯都送過來了!”
荔兒快步走來道:“聽說是何夫人來了,也不知多大的事。我就說廚房不該合到一起去,這可好了!想吃飯的時候都沒,還得圍著前院發生的事情轉。”
轉彎處素錦也來了,通常晚上服侍完了沈洵,素錦身上就累極了,什麽事也不問回去就睡。她什麽事也不知道,下意識就問荔兒:“剛才你說又有什麽事?”
荔兒就對麵前兩人努努嘴說道:“就少夫人她娘唄,昨天就來了,居然又過了一宿沒走。早上好像就跟老爺夫人在商量著什麽事,所以大廚房的餐點就一直推了,廚房裏那破規矩,前院老太太夫人們沒用飯,就肯定不給我們府裏送,一夥子缺德人!”
阿久皺皺眉:“要是他們一天不吃飯,我們也就一天不吃了?沒這麽個規矩,大廚房是故意的吧,存心不讓我們好,想餓死我們?”
荔兒甩了甩衣袖,捏著鼻子道:“你去找少夫人評理去,廚房都是她管著,人家娘現在都在這,你幹脆一口氣都找了。”
阿久眼珠一轉,賊兮兮就道:“留親家母過夜,也不合禮數吧,少夫人家難道真有麻煩了不成,所以才來找咱老爺……荔兒,你可打聽到什麽沒?”
荔兒瞪眼:“我能打聽到什麽,別啥都來問我,我也不是對誰都關心的。”言下大有不滿之意。
阿久正要不屑,素錦若有所思道:“再等等吧,你們都別主動去前麵問,要是真有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不小心招到身上來。”素錦道,一邊推開了門。
素錦步入屋中,打眼看過去,連忙就道:“公子怎麽起來了?”
沈洵輕輕靠在枕頭上,眼望一側,就好像他昨晚姿勢沒動過一樣。
“用手我也能自己起來。”他淡淡道。
素錦抖開了懷裏的毛氈,低低道:“公子是怎麽了,是奴婢哪兒做得不好?”
她有時隻曉得沈洵不高興了,卻並不能時時刻刻明白他的情緒從何而來。
沈洵眼內似有笑意,想起了什麽,“沒人比你做得更好了。”
素錦低頭道:“還覺得奴婢失了職,才導致公子日常的失落。”
沈洵挑起她下頜,微微眯眼:“你哪兒看出我失落了?”
素錦雙手握住頸邊他的手,指骨更分明,她不由道:“公子又瘦了。近來飲食多有改善,可公子仍舊食欲不振,奴婢那些藥物多少還是影響了公子的胃口,奴婢更左右為難。”
沈洵反握住她手,把她拉到身邊:“馬上清明節到了,老太太想讓我也跟著回河間給先祖上香,到時我希望能帶著你,就怕老太太不同意,不管怎樣,你一定好生把自己看顧好。”
素錦抬眼慢慢看了看他,輕笑:“那這幾天裏奴婢就多給公子行針,彌補到時候的缺憾。”
“缺憾?”沈洵眼中黯了黯。
素錦拿來他的衣袍,抖開來,手卻忽然不動了,“公子,你閉上眼睛。”
沈洵轉臉看她:“又要像昨晚一樣跑了?”
素錦低頭笑起來:“昨兒奴婢又是怎麽得罪公子了,我就說呢,公子還是閉眼吧。”
沈洵兩手撐著要起來,眸光落在素錦身上微亮,有些無力笑道:“起碼你跑的時候我還能追你。”
不至如昨晚一般,隻能眼睜睜看她跑出去。
素錦有些怔忪,拿著衣服一時沒找到話說。沈洵笑了笑,伸手把袍子拿了過來。
他把被子推開,兩手就自己穿衣。穿到了一半,冷不防被素錦一把捂住眼睛,眼上的那隻手還在顫抖。
沈洵目不能視,感覺敏銳,就覺得那軟玉溫香漸漸到了自己身上,另一隻冰霜柔荑圈在他脖頸上,他兩手當即就鬆了衣服,箍到了美人纖腰。
“不許睜眼。”素錦聲音打戰,一邊埋首於他胸前。
荔兒扒著窗戶往裏看,眼珠子瞪出來七八回了,趕緊下來大呼小叫跟阿久比畫,“公子爺在親素錦呢……”
阿久打她一下:“你怎麽老愛幹這種事,臊不臊得慌。”
荔兒如何不臊,都是二八芳華妙齡少女,臉皮子薄著呢,都火燒火燎地離了院子。“你除了會推到我身上,你自己不也賴著不想走嗎……”
阿久隻想撕了那蹄子的嘴。
前院耽誤了傳飯,的確因為一片愁雲,早被沈東岩說出來的那些話,嚇得魂不附體的何夫人,連中飯都沒顧得上吃,就回家跟何守權通風報信。
何守權這些天早就懸著心,此刻不管真假得到親家公的話,當場也是蒙了。他早知自己這官當得特意,可畢竟這些年也兢兢業業,起碼像是坐穩了半邊椅墊。沈東岩帶來的話直如一盆涼水澆在了他頭上。
何夫人哀號,和何守權兩個人在屋中商議了半日,沈東岩沒必要誆他們,怎麽也是半個親家,正因為沒可能,夫妻倆心才如掉進深淵般無望。求爺爺告奶奶都行不通了,任憑再去求哪個受寵幸的紅人,也不可能改變萬歲爺的意思。
看著為官五年來也算是積攢不少的家業,何守權隻能咬咬牙,當晚就忍痛磨墨,含淚寫下了請辭的書函。何家烏雲密布,毫無選擇的情況下,在第二天早朝上,何守權意氣凜然地跪請告老還鄉。
朝野震動,有近半數官員都驚訝不解地看何守權跪在殿中,全然不解何意。隻有高坐龍椅上的孝宗微笑裏帶著高深莫測,沒說準,沒說不準,就看著何守權跪得佝僂的背,孝宗溫和輕柔地說了幾句撫慰之言,在何守權緊繃的身影中把朝給退了。
聽著執禮大太監喊著退朝,何守權覺得惡汗濡濕了衣裳,仿佛還在夢裏沒醒來般。直到身邊有下朝的其他大人拍了拍他,喊了兩聲“何大人”,何守權才恍然驚醒過來。
孝宗留著他的請辭書,沒給批複,也沒給何守權任何留下的保證。就是這麽介於兩難之間,何守權晚上回家,都渾噩不知所以,何夫人看他烏紗帽還在,忍了一天的眼淚又落下來。
何守權睡了一夜囫圇覺才明白一個道理,現在是當一天官,就賺一天,他的前程綁在萬歲爺的手指間,說不準哪天落馬歸家。
沈文宣很是體貼地日日極早回家,極少在外麵過夜,何鍾靈在他麵前也不能哭得太多,多數還是能維持平日的微笑溫婉。可丈夫睡在身旁,她卻一點沒能睡得更踏實,現在她夜裏也極多夢,驚醒之後通宵輾轉難眠,再看旁邊沈文宣睡得人事不知,她心中更生出幾分淒涼感。
何鍾靈絞著絲帕目光幽幽,既然上天都已經給了他們何家榮耀,有什麽理由再收回去?所有掙紮和不安都浮現於隱藏在黑暗中的臉上,夫妻真正同床異夢,再不是他愛她的溫婉,她依賴他的包容,一切都變味了。隻有何鍾靈自己知道,她有多需要這個家世,噩夢的內容甚至都是她有多依賴她是何家千金的身份,怕,怕到渾身**中,如果這一切都沒有了,她也就不是現在這個她了……
早上就仿佛重頭來過般,何鍾靈如常起來,送沈文宣上朝後,她就坐到妝台前上妝。喜鵲和紅扇一個擅於畫精妝,一個擅長盤烏發,不消盞茶功夫之後,銅鏡中一個美貌婦人就躍然於前。
“穿我那套紫紅色的。”不等紅扇去拿,何鍾靈就看著半開的廚門,淡淡吩咐。
紅扇把她那套紫羅蘭雲絲月華裙拿了出來,這是繡雲坊手藝最好的師傅在今年開春時剛做的,料子也隻此一件,極為珍貴。
何鍾靈本就生得嬌柔嫵媚,平時她總盡量打扮得高貴華麗,主要是顯出她少夫人之身份。今日不再蓄意遮掩,挑著符合自身氣質的衣服來穿,豔色自然提高了不止一層,那一點媚便像從骨子裏滲出來的。
何鍾靈並沒怎麽端詳自己,她抿了抿兩片紅唇,透過銅鏡看著身後兩個丫鬟:“你們都是跟著我陪嫁的,其實論理,當初都是存了讓你們做滕妾的念頭。但進府至今,你們還是個丫頭身份。這些日子,心裏可有一絲怨過我?”
兩個人都跪下來,“奴婢斷沒有半分這樣的想法,正因為是跟著夫人陪嫁過來的,奴婢們心裏才絕沒有二心,隻有夫人才是奴婢們的主子。”
何鍾靈眼裏閃過笑意:“其實你們要願意,今晚我就可以把你們引薦給少爺,我也願意同你們做伴。”
兩個丫頭互相看了一眼,都跪著沒有動彈。“奴婢們伺候慣了夫人,這輩子也隻願跟在夫人身後,請夫人成全。”
何鍾靈似乎歎了一聲:“一輩子跟著我,能過得好嗎?”
喜鵲沒有吱聲,紅扇趨前低聲道:“夫人好,我們才能好,這世上為奴為婢的,大抵是跟主子綁死,斷沒有主子不好,奴婢還能好的。”
何鍾靈眼中夾笑:“你是個好的。”
兩位眉清目秀的丫鬟均低眉順眼跟在她後麵出了門,何鍾靈手裏握著一把團扇,看著萬裏浮雲,手中搖著,似極為閑適地向東行去:“許久沒有和二公子相見了,前段時間賀家公子在府裏住了那麽久,都沒有傳出動靜。這可見啊,錯過了二公子,指不定就錯過了多少精彩事呢。”
沈洵修長的手指捧著素錦的柔荑,細細摩挲上麵薄薄的繭子,“你夜來驚夢,有沒有為自己配點安神的藥?”
她神色清淡地笑了笑:“奴婢已經慣了,午後都會再睡上一會兒,公子不必憂心。”
沈洵眼中含著擔憂,終究還是沒再說話。
兩人心裏都明白,任是安神的良藥,也治愈不了那樣的夢魘。
素錦主動輕鬆地笑道:“清明要到了,往年老爺夫人都不在家中,今年夫人都來說過了,公子恐怕想不去都不行。”
沈洵拂了拂她額前的碎發:“我也是心有餘力不足,可我……唉,我也還不知道,留在府中也沒什麽不好。”
素錦把自己的手拿出來,輕笑了一下:“公子能去還是去吧,多拜拜先祖,也是表達後人的一片孝心。”
沈洵的目光隻望著她,跟沒聽見似的。二人親昵無間有過,耳鬢廝磨也有,最臉紅心跳的時候永遠都是兩人各懷心事地眸色相交,帶出無限綺思和繾綣。
半晌她才忽然驚呼一聲:“公子還沒穿衣……”
忙將手裏的衫子抖開了,扶了沈洵手臂為他穿衣,無微不至沿腰理好了,又扣好了腰間帶子,駕輕就熟地把一隻矮凳放到床腳,讓沈洵能踩著階梯下來。
不由就想起賀言梅在這時候酸溜溜說的那一句話,沈洵過著真個比那閨閣姑娘還要精細的日子。吃穿用度講究得什麽似的,一點不像是過了九年避世的日子,比人在外麵風吹雨打的不知道多舒服。
素錦半扶半抱把他安置在了輪椅上,沈洵這時才鬆口氣,擦了把額上的汗珠。現在的天氣暖得實在快,素錦伺候得雖然好,但穿衣下床沈洵也要用上十分力,才不至於使她一個嬌小的女子過於受累。
“公子今天讀什麽書?”素錦拿了一個小枕頭墊在他的後腰,就是尋常的這麽一個小動作,當時被同樣躺在**的賀大公子看見,非常嘴賤地說了一句話,稱伺候爹娘都沒這麽伺候的。
沈洵一貫好脾氣,聽了他那句話,當時臉色也黑了。他望著高高的書架:“讀《鵲橋仙》。”
素錦頗有些意外,半晌也自失一笑,把書本拿給了他。
這時門外響起石凳倒地的轟隆聲。
“哎呀夫人可使不得,咱公子還沒起呢!”驟然這一聲是荔兒的聲音,仿佛故意揚高了,怕屋內聽不見般。
她這狀似提醒的喊聲,自然引起了素錦沈洵的注意,兩人一時在屋內都靜下來。
與此對比一個極突兀婉轉溫柔的聲音響起來:“那就煩請姑娘去通報一聲吧,說何晚晴有事要見公子。”
荔兒大眼中盛滿驚奇神色,卻不影響她口出大膽言論:“少夫人見諒,咱公子睡的時候,我們是不打擾的。”
紅扇、喜鵲非常默契地對視了一眼,適時道:“是要我們夫人在這裏等嗎?”
這話就有雙重意思了,說謙虛是謙虛,說壓迫它也隱隱含了些壓迫的意思在裏麵。何鍾靈還是很突兀又安靜地站在那裏,臉上帶著微笑。
荔兒從沒跟這傳說中的少夫人正式對過陣,可以說她不知者無畏,也可以認為她初生牛犢不怕虎,她挺了挺胸膛:“少夫人不知有何重要的事,在院中等恐怕不便,奴婢願意代為轉告。”
何鍾靈彈著火紅的蔻丹,溫言輕聲:“這都日上三竿了,你家爺一般什麽時候起身?”
荔兒道:“這可說不準了,爺反正無事,想什麽時候起就什麽時候起,所以奴婢才說夫人可能要好等。平時大廚房送來的飯菜,咱們都還要在小廚房裏熱過一遍,連累公子時常吃不到新鮮東西。”
紅扇、喜鵲站在何鍾靈後麵,都聽出這話裏麵的意思。要是沒封了東府小廚房,人家公子爺還能吃得舒坦些,這天天美其名曰大廚房夥食好,到了人這裏簡直就十分不方便。
這東府一個小小二等丫鬟,竟敢當著少夫人麵指責她的決策。
要是在平時,兩個丫鬟肯定第一時間站出來,為何鍾靈正名。免不了要舌戰一番,但今天連何鍾靈都與平時態度不同,她們自然也要斟酌了。
所以任憑荔兒口舌之利,也沒人回擊她半句。
何鍾靈非常動人地笑起來,在於這笑非常美,將十分都發揮了出來。荔兒是個女人,麵對同樣是女人的笑,如此明豔,驟然心裏就沒了底。
何鍾靈的聲音也略略提高:“妾身找公子,確有重要的事,所以,”說到此,頓了頓,接著又道,“還請公子一見。”
荔兒眼瞪了瞪,想要說什麽,那頭阿久和花期早就愣住了。兩人看著隻帶了兩個丫鬟來的何鍾靈,這是怎麽個意思?鑒於以前何鍾靈出現,即使她不出現,印象中和她沾邊的都沒好事,不怪丫鬟們看見她感覺怪異,實在是前車之鑒猶在,拿不出明確態度來麵對這個名正言順的少夫人。
屋裏素錦有些不知所以道:“奴婢要不要出去?若少夫人看見,恐怕會多想。”
沈洵傾聽著外麵,不代表他就不訝然,他看了眼素錦,“你是我的丫鬟,何用怕他人多想。”
素錦不好再說,此刻外麵荔兒的聲音又響了起來,終於一本正經道:“少夫人,您這是幹嗎,公子正歇著,吵醒公子怎麽好呢,要是不緊急,您改日再來如何?奴婢一定第一時間為您通報。”
何鍾靈哂笑,同樣不鹹不淡回了一句:“不緊急我來幹嗎呢?”
可是任誰都是想不明白的,她一個府中夫人找別院公子能有什麽要緊事?越到後來越讓人驚疑不明。
素錦急急又道:“那奴婢推公子出去嗎?”
沈洵微微皺著眉心,終於淡道:“我們不出去了,開門讓她進來吧。”
素錦立刻就整了整頭麵,扣緊了袖口,匆忙跑出門去,不顧荔兒看過來的目光,在何鍾靈麵前福了福:“不知夫人這時候到了,委實失迎,公子在裏間等著了,特請少夫人進屋。”
何鍾靈目光在她身上停留了片刻,但聽這恭順如往昔的聲音,她就徹底忘不掉這丫頭。然而也隻是片刻,今日,到底與往日不同。
她就綻開笑容,非常疏離而有禮道:“有勞了。”
素錦一路把她引進去,沈洵已經離開臥室,來到了外麵非常寬敞的隔間外,在茶水桌旁,他遙遙迎上了何鍾靈的目光,在她進門的一刻就喊道:“大嫂。”
何鍾靈笑容不改,月華裙的邊緣拖在半高的門檻上,靜如流水,緩緩走到了屋子中間。
素錦連忙拖過椅子,和沈洵距離不遠不近,為何鍾靈看座。
沈洵看著她的動作,眉心幾不可見地微微皺了一下,麵上表情仍維持淡淡的溫和禮貌。何鍾靈的目光自然而然在他身上溜了一圈,心中一萬次感歎,真是上蒼也奪不去的光彩。
“二公子,許久不見。”她眉眼淡笑,輕柔溫和地說道。
許久不見這話,用在老友身上是最平常沒特點的話,親人之間要經年不見,勉強用用也還行。可此時此刻此地,這話就跟剛才她的人來一樣,顯得有些怪異了。
沈洵也溫言回答:“大嫂客氣了。”
何鍾靈知道她眼中這位公子,似乎表情對誰都是一樣,她也不介意,悠悠就在椅子上坐下了,就歎一聲:“今日我這趟來,興許二公子要怪罪妾身唐突了,也如剛才說的,實在有事,不然也不欲登門,叨擾公子靜修。”
沈洵還是溫和中帶著客氣:“大嫂見外了,剛才沒立刻出門迎接才是失禮。有事不妨直說。”
何鍾靈眼中浮現出縷縷白霧,絲絲凝視漸低道:“有事相求,就不知二公子肯不肯幫了……”
沈洵看著她,似乎停了片刻,輕言道:“大嫂的事,能幫的必定不會推辭。”
何鍾靈緩慢地說完了一句話,見他這樣回答,微微就笑了笑:“公子確然磊落,倒是晚晴一直小家子氣。唉,主要此事事關重大,晚晴隻怕還要再小氣一回,能不能請公子屏退左右?”
她直接把閨字晚晴都帶了出來,素錦在門前迅速抬了抬頭,連她眼中都不能再有平靜。哪有這樣的事?屏退左右,簡直聞所未聞。
她不能沉默,立刻就要出言提醒何鍾靈,以她少夫人的身份,和沈洵相處本就不應該了,遑論獨處,要果真屏退了左右,留他們在房中傳出去還不知掀起多大風浪。
這簡直觸了禁忌的底線。
可沈洵非常及時的一記眼神,生生止住了素錦喉嚨裏的話。她抿了抿雙唇,隻能忍著不曾出聲。
沈洵雙手交握,柔和地一笑:“大嫂究竟什麽事?”
何鍾靈眼含波光,心裏知道他是不可能順應要求,這本也在意料之中,她低頭輕抿起薄唇,停頓片刻後,便揮了揮手,將自己帶的丫鬟遣了下去。
荔兒等看見,腳步一抬立刻就要進來,多少有些不可思議地看著何鍾靈。
她自己將姿態做了,就一語不發地自顧沉默,就像在醞釀什麽樣的大情緒,卻遲遲沒有下一步。
沈洵幽深眸子動了動,道:“荔兒你去把門關上吧。”
荔兒臉色變了,艱難地看著他,這,這,小叔子跟嫂子一個屋裏處著,本來就夠不妥,連門都關起來了豈不是大大的嚴重?
她第一次在門邊磨蹭了起來,沒有遵從沈洵意願。
過了會兒,倒是素錦突然默默投了個眼神給她,荔兒心中一凜,這才不情不願離開了房間,將兩扇門關起。
這也算不動聲色給何鍾靈麵子了,沒有把丫鬟全打發出去,實在是因為不可能的事。但關起了門,此處就也算個隱閉空間,何鍾靈再有難言之隱,也該說了。
何鍾靈輕歎了一聲:“二公子到底心細如發。”
素錦盡量讓自己透明,她待在屋中,卻不能明確妨礙到另外兩人,沈洵留她在屋中,其用意彼此相知。
沈洵碰了碰自己手邊的苦丁茶,素錦會意,立刻上前給何鍾靈也烹上了一盞清茶。沈洵方道:“大嫂慢慢說。”
何鍾靈拉出袖子裏的手帕子,輕輕點了點眼睛下:“如今我也不怕二公子將我看輕了,今日我既來就是顧不得什麽了,還請二公子……”
接下去發生的事,終於讓人明白為何她要求遣出下人,連她自己身邊的丫鬟都不讓待。何鍾靈大出人意料的,忽然就屈膝,直直自椅上滑了下來,跪倒在地麵上。
“還請二公子,無論如何救救我何家,妾身來世結草銜環也定報答公子大德!”她淒然淚流出,仰望著沈洵字字說道。
事情轉變得如此之快,如此出人意料,素錦捧著熱茶的手一抖,幾乎都要盡數傾倒而出。那一襲裙裳美麗高貴的沈家少夫人居然這樣就跪下來,此刻情景怎不叫人咋舌不已。
看得出連沈洵一瞬間都驚住,何鍾靈往前跪了有段距離,此刻與他就比較近了。他條件反射般把手伸出,幸好剛剛反應過來就立刻克製住了。手掌握起放到一側,那邊素錦已是飛奔過來,抓住何鍾靈的手臂:“使不得夫人!您是我們公子的長嫂,怎麽能對公子行這樣的大禮呢!”
沈洵幾乎同時開口:“大嫂,快別……”
何鍾靈卻未曾順從素錦的攙扶,她繼續語調綿柔,輕泣地注視沈洵:“公子不答應,妾身不能起來。”
這話實在是太倔強,幾乎也在逼著沈洵般,素錦拽著她隻覺得力氣根本沒用,此刻聽她如此言辭更是隻有放棄了。
她心中歎氣,拿眼角瞥著沈洵。沈洵徹底將手中的茶推到一邊說:“在能力內的事,我定然不至推辭,大嫂根本不必如此,何況您……何出此言呢?”
素錦在何鍾靈旁邊跪了下來:“夫人這是要陷我們公子於不義中了,公子身有殘疾,更無功名在身,夫人的娘家貴為二品尚書,此時夫人卻跪在這裏求公子施援手,豈不讓公子糊塗?”
她一個丫鬟在何鍾靈這夫人身份麵前也隻能作此姿態,何鍾靈用手帕拭淚,間或看了眼素錦心裏轉過百種念頭。
這丫頭次次說話均出人意表,言辭鋒利著實不似普通奴婢,對主人維護之心甚重。
何鍾靈已是仰起臉,淚垂雙頰低低說:“如今晚晴的父親已是枉擔著二品的名聲,不上朝堂早多時了。二公子是深居簡出不知道,此事老爺跟你大哥都無能為力,毫無辦法。逼不得已隻能求二弟了……”
這句二弟喊得意切深沉,素錦知道在這種境地下,沈洵肯定說不了話,她暗地咬咬牙隻得再道:“夫人求錯了,若連老爺與大少爺這樣身在朝堂為官之人都無辦法,公子也隻能更加是有心無力。還請夫人不要再跪,起來說罷。”
她能不跪著說話也能讓人少受些衝擊,可何鍾靈一副傷心過度的模樣,聽到素錦質詢她找錯人,她便眼含著希冀,終於說道:“但二公子與賀家嫡孫是那般的密友,隻求你在賀公子麵前能周全幾句,此事倘若能得賀家在朝堂上襄助我父,定能化險為夷。”
這樣的話讓身旁的素錦直接愣住了,真是想不到少夫人竟是抱著此種想法而來,大膽得有些不可思議。沈洵把輪椅推前幾步,到底還是上前扶她了,手托在她的肘部時就說:“嫂子我雖與賀公子有交,但隻是泛泛,您先起來,坐下來我們好好再說……”
沈洵當然不會多用力拉她,便隻是那麽個動作,然而何鍾靈至此也沒有就勢起來,於是沈洵的手就微微僵住,收回也不是。
何鍾靈又頓了頓淒然道:“二公子這是不答應了?如若公子也不肯相幫,我父真是危矣!”
其實便真如她所言兩人是密友,對於朝堂之事,也斷沒有什麽私交可講的。何況賀家那樣的家族,越是大家族,規矩越多,公私很分明的。
何鍾靈明顯便是不懂朝堂傾軋,權貴間彼此人心隔肚皮的相處之道,隻是要同她解釋,卻也難。
素錦垂首在一旁,沈洵沉默著,看何鍾靈一襲豔容失魂落魄,妝都有些敗落。他半晌道:“大嫂所求我一定盡力而為,但賀言梅我隻能說,賀家現在,還輪不到他做主。”
此話是實實在在的,更別說賀柳前段時候出的那事,賀閣老正考察這位孫子呢。就算沈洵同他說了,賀言梅也同意了,但他的話哪還會有從前管用。
但何鍾靈眼內似乎一點也不在意這些,她眼裏就亮起了微光,仿佛喜極而泣道:“隻要二公子願意代為向賀家說話,妾身也必不會再有所求,在此先謝過……”
眼看她身子一晃,似乎又要滑倒,素錦立刻抓住了她:“夫人,還是快起來吧!”
然而何鍾靈不知是腳軟還是怎的,剛徐徐要站起,忽然腳踝一顫冷不防又栽下去。這次素錦沒能拖住她,沈洵用雙手迅速握住了她雙臂,讓她得以重新站起。
素錦已高聲叫道:“快伺候少夫人!”
門外候著的紅扇、喜鵲魚貫而入,兩人一個拉一個胳膊攙扶著何鍾靈,何鍾靈衝著沈洵展露微笑:“真要謝謝二公子。”
沈洵微微頷首:“夫人客氣,交代的事定會盡力。”
就是丫鬟進門這短短時間,何鍾靈臉上的淚已是擦幹了,衣裳也整理整齊,絲毫不會叫人聯想起她剛才的舉動。在丫鬟的攙扶下,她轉身步履輕柔地即將步出門外。
“大嫂似乎落下東西了。”誰知沈洵隨即在身後說了一句話。何鍾靈腳步微頓,身子扭過來,看見沈洵將她剛才掉落的手絹拿起,輕聲道:“大嫂剛才不留意,絹子滑掉了。”
何鍾靈立即笑容浮現,趨前幾步接了過來:“實在是我粗心,倒顯得二弟愈發細心。”
兩丫頭垂眸低首,都往地上看。何鍾靈又回去,這才出了院子揚長而去。
沈洵手指按了按眉心,聽素錦一旁道:“公子剛才應該等少夫人出去了,再差奴婢把帕子送去才是。”
聞言他頓了頓,道:“終究是落到我這兒的,再叫你去不妥。”
帕子的事不管叫她或者叫其他丫頭特意再追出去送給何鍾靈,都顯得刻意了,這樣欲蓋彌彰反而極易落人口實。沈洵大大方方當麵說出來,看似不太好,其實要比單獨再叫丫頭送去好得多。
素錦多少有些心中不虞,她過去靠在沈洵身邊:“公子真要為了這去找賀公子?”其實問了也白問,她也清楚沈洵是什麽樣的人,在任何情況下他說出的話都不會是搪塞,即使方才迫得他答應,他也會言出必踐。
沈洵看了看她,抓了素錦的手,輕聲道:“對不起,我得給賀勝寫信,你幫我磨墨好嗎?”
素錦根本無法拒絕,她隻能隨著沈洵來到書桌旁邊,凝眉低落道:“公子也不必急在一時,賀公子現在人在不在家中,能不能接到信都還兩說,您雖然答應了,難保少夫人回頭再覺得您敷衍。”
察覺到自己說完話後沈洵的目光就停留在她的臉上,素錦遂閉口不談了。沈洵微微用力把她扯到了腿上,淡笑道:“我倒極少看見你動情緒了。”
素錦不言語,一方麵又想再站起來。“別動。”沈洵忽然嚴肅道,雙手一收竟從她頭上揪下一根白發。
素錦吃驚,看著那根細細的發絲從沈洵手間滑落,沈洵的表情刹那也極為難辨。他看向她蹙起眉心:“素錦,你……”讓她心裏也打了個突。
隨即便要從他身上下來,誰知她猛一動竟讓沈洵腿上傳來陣陣刺痛,他一時沒控製住表情,便低呼了出來。
素錦落地後立刻就蹲下檢查他的腿:“公子剛才有感覺了?!”
沈洵隻覺痛感稍縱即逝,喘了口氣之後就平順多了。素錦臉上有些許驚喜,兩手都按在他腿上,當先就想掀開他衣裳看看。
被沈洵抓住手,溫暖帶點戰栗的溫柔,他笑道:“現在已經沒感覺了,晚上再替我檢查吧。為我磨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