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算計”二字雖刺耳，但他們又有誰沒在算計呢？
以魏征去醉夢樓為例。
杜荷算計了他，提前挖坑，後續還對他造成了一定的誤導。
陛下算計了他，口諭中是沒要求他去醉夢樓，可一定是希望他去攪局的。
諸公算計了他，“租青樓”一事鬧得沸沸揚揚，唯有魏征出現了，其他諸公都在隱而不發，顯然是想讓魏征先啃，他們伺機而動。
魏征最無辜嗎？
他是驢脾氣，並不代表不知變通。
現在長安城內誰不知道醉夢樓算不上真正意義上的青樓？
文臣和儒生抵製醉夢樓，他還前往，絕不是全因“聖命難違”。
他是在有意進一步刺激文臣和儒生。
鑒於隋末人口流亡、經濟凋敝、百廢待興，魏征曾力勸李世民“偃革興文”。
眼下戰爭停止了嗎？
沒有！
文興了嗎？
在弘文館十八學士的帶動下，是呈興盛之景，但杜荷提到的空談之風也確實存在，儒家抱著經典不思進取也不假。
窮則變，變則通，通則久。
既然杜荷已折辱文臣和儒生，他索性以身入局，以自汙入局，再添一把火。
隻要能夠實現“偃革興文”，個人名利又有什麽呢？
杜荷玩的這一局選擇和魏征深度綁定，也是料定他寧願身敗名裂，也要為文臣和文壇搏個新氣象。
不過他和魏征的一些治國理念還是有所不同的。
魏征止戰以休養生息的想法是適合開國不久的帝國，但不適合李世民和他麾下的這些武將。
李世民不是開國之君，卻勝似開國之君。
他體內的熱血植根於亂世，奮起於立唐，沸騰於攻滅諸雄，天下一統。
然而強鄰猶在，想讓他熱血冷卻，除非他死了。
而成功滅了東突厥，更是讓他熱血爆燃，劍指天下。
為帝者，天下共主！
這天下可不是一隅之天下，而是天下之天下！
若是能夠長生，他最想做的肯定是蒼穹之下，皆為唐土！
他麾下的武將也都是從亂世之中一刀一槍殺出來的，腳下不知踩過多少屍山血海，個個能征善戰。
想讓他們餘生窩在長安看文臣耍嘴皮子，可能嗎？
為將者，封狼居胥！封漠北！封西域！
所以杜荷的策略是他們要戰，那便戰！
世界那麽大，他們還有得戰！
他們不戰，許多好玩的事情也沒法去做……
瞧，他隻是提了一嘴“滅國”，他們全來勁了。
都沒人關心，他為了好聽點，把“算計”給說成“碰瓷”了。
長樂公主那才是碰瓷，他這就是在算計，而且是在算計皇帝。
政治是妥協的藝術，算計是妥協的墳墓。
他想把半個李世民給送進墳墓。
文韜武略和慈善狠辣，李世民都不缺。
缺的是治國時不偽裝。
偽裝解決不了大唐的一些最根本的問題。
隻是讓皇帝卸去偽裝，與他“同流合汙”，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還需慢慢來。
“想要滅國，還是得先從臣借錢賑災之事說起。”
杜荷投其所好，甩了個他們垂涎欲滴的大餅，然後看向李世民道：“陛下覺得皇帝借錢荒誕嗎？”
“你小子又故意吊朕胃口！”
李世民忍著怒火道：“這天下都是朕的，朕去借錢怎不荒誕？”
“可這種事放在曆史的長河中，根本不算個事。”
杜荷跟個老學究一般侃侃而談：“周赧王想要號令天下，中興周室，債台高築；漢景帝為平七王之亂，以十倍利息借錢……”
還有借錢都借不到的崇禎皇帝、搞“息借商款”和“昭信股票”的光緒帝、玩“愛國公債”的宣統帝！
當然，這些都是後世之君，沒法說。
杜荷話鋒一轉道：“陛下和諸位國公可能覺得臣說的是個例，殊不知曆朝曆代的皇帝都在向臣民借錢，比如‘捐官’，官職、爵封取之不盡，用之不竭，隻要給錢就授官，還不用考慮還本付利；再比如陛下力推的‘捉錢令史’，不過也是包裝一下好借錢罷了。”
“……”
瞎說什麽大實話！
諸公不約而同地伏拜於地，等待雷霆之怒。
他們也都服了。
這個杜荷比魏征還頭硬。
“捉錢令史”都被他拉出來翻來覆去說多少次了？
每次都讓陛下顏麵無存。
此番他假借聖意在先，竟還敢用這事激怒陛下，真那麽想死嗎？
李世民這會兒可以說難堪到了極點。
魏征最犯顏之諫，都不及此。
杜荷這是在誘導他自扇耳光啊！
奇怪的是，他似乎並沒有那麽氣憤，更別說對杜荷起殺心了。
難道是因為……
杜荷趕在他開口之前道：“現在國庫緊張，四十州的災民翹首以待賑災款，既然陛下拿不出，也不願借，那便由臣來借，由臣來還，由臣來背負一切非議和罵名。”
“對於災民們來說，一簞食，一瓢飲，一床被，一個銅板都彌足珍貴，臣為了多借點，可能無意中碰瓷了陛下和魏公，如果你們不同意，那臣便不和他們簽借據就是，反正五萬多貫也隻是他們的意向借款。”
意向借款？
錢還沒到手！
他這擺明了是故意的，想要以退為進呢……
李世民頓時有種被下套當昏君的異樣。
“胡鬧！”
長孫無忌也看出這一點了，厲聲道：“此事怎是你想的這般簡單？在陛下勵精圖治之下，大唐國泰民安，一旦行此借錢之舉，必然亂七八糟，人心惶惶。”
“所以當由我們這些紈絝來借；當讓敵國看到大唐國庫空虛，混亂不堪；當讓魏公這樣的名臣去賑災，既撫災民，也穩民心。”
杜荷坦然道：“說白了，就是利用我們這既是勳貴之子，又是紈絝的身份，在非官也非私的灰色地帶中借錢，假如我們真的還不上，陛下和諸位攻滅敵國，奪其國庫償還，亦或者把我們全殺了以謝債主，後路多的是，並不會讓陛下為這點事所累！”
這點事？
說得好生輕巧！
如果隻是借錢賑災，李世民不願與他多說什麽。
但事關攻滅敵國，而且在他言說間，一個龐大的滅國輪廓已然顯露。
既能救己民，也能滅他國。
這誘惑自然不小。
他一再沉吟道：“你們需要在半年之內還清四萬多貫的巨債，聽你這口氣，這次即便你們借得再多，也能還上？”
“我和新債主們約定的是，無論最終借了多少，都是三年之內償還，而且約定百中取五的年利。當然，如此低利，相當於白借，隻給這些是不夠的。如果陛下有意再滅一國，還請他人暫避，容臣細細說來。”
又拿滅國來吊！
李世民徐徐地吐了一口粗氣，看向諸公道：“你們先到殿外等候，朕且聽聽他還有什麽荒誕之策。”
長孫無忌慌忙道：“陛下，國之大事，絕非兒戲！”
高士廉附和道：“我大唐兵強馬壯，何須用他借錢來瞞天過海？隻怕被他借錢反噬，難以收場。”
見識過杜荷的邪招後，又有開疆辟土的機會，李世民終是動了心：“朕自有決斷，你們先退下。”
他們剛離開，杜荷便迫不及待道：“陛下，若想辦成此事，恐怕隻是碰瓷您和魏公還不行，牽涉老二聯盟的諸公都要被碰瓷。”
李世民斜了他一眼道：“你說的碰瓷必是算計之意吧？別在朕這耍小聰明，速把你的謀劃和盤托出，不準欺瞞朕！”
“陛下真要聽這大實話？哪怕極為刺耳？”
“自登基以來，朕從諫如流，你當朕是聽不進去真話的庸君？”
鋪墊了那麽久，終於等到這一刻了。
杜荷深吸一口氣道：“賑災也好，滅國也罷，都不是臣借錢的真正目的。”
李世民震驚道：“都……都不是？”
那是為何……
償還己債？
他敢嗎！
借遍天下之財吃喝玩樂？
他今日便會沒命！
就在李世民不斷揣測之際，杜荷字字如雷道：“臣不過是不想讓陛下當一世的乞丐皇帝罷了！”
李世民暴跳如雷道：“朕富有四海且天下大治，你你你……竟敢說朕是乞丐皇帝？”
杜荷麵不改色地反問：“難道不是？陛下何必自欺欺人！”
“來人！快來人！”
李世民怒火中燒道：“把此賊給朕拖出去砍了！”
幾個侍衛衝進來後，拖著杜荷就走。
在外等候的諸公見狀，皆是眼皮狂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