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
正文第三七三章
進宮是有規矩的, 尋常人到宮門就要下車下馬,步行入宮。徐老夫人因閨女得寵,榮晟帝賞賜超品誥命的時候, 體諒她老人家上了年紀, 允她進宮時可乘坐轎子。
徐老夫人就在宮門換了內侍抬的轎子, 經過萬壽門前,聽到萬壽宮傳來莊嚴的念經的聲音。徐老夫人便問, “今天萬壽宮有法事麽?”
邊兒上伴轎的內侍答道,“是公主殿下請天祈寺的高僧進宮,念驅邪經哪。”
“驅什麽邪?”徐老夫人問。
內侍道,“殿下說先時丟的東西雖找回來了,到底經了賊人的手, 不幹淨了。請天祈寺高僧來給寶貝驅驅邪氣,重回幹淨。”
經了賊人的手……
不幹淨了……
給寶貝驅邪……
徐老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輕咳一聲, 催促抬轎的內侍,“快些吧,別叫娘娘等急了。”
隨著萬壽宮的誦經聲漸漸遠去, 徐老夫人的心情才算略好些。
軟轎經鳳儀門,驗過宮牌, 過了約摸片刻鍾,徐老夫人就到了麟趾宮。與往日暄囂熱鬧的模樣不同, 連院中的花樹都透出淒涼, 出來迎接徐老夫人的宮人也有些麵生,這也是難免的, 宮中偷竊事件, 麟趾宮是最大賊窩, 牽連出去了好些人。徐妃身邊得用的,就沒一個幹淨的,皆被處置了去。
鄭皇後可憐徐妃就剩自己個兒沒被偷了,令嚴宮令選了老實宮人送到麟趾宮服侍徐妃。
徐妃一見到母親眼淚就下來,徐老夫人也是老淚縱橫,母女兩個執手相看淚眼,說不出的傷心淒楚。徐老夫人泣道,“這才幾日不見,娘娘怎麽瘦成這番模樣了。”
徐妃也哭,“都怪我不能,讓母親受這樣的氣。”
“這是哪裏話。這也怪我,太思念姐姐,娘娘都是為了我才犯下這樣的過失。”
母女二人相攜坐在榻上,徐老夫人含淚訴說起自己對姐姐鄭太後的想念,那簡直是自姐妹幼年情深,一直說到老年生了誤會,她對姐姐的離逝如何的折心催肝的痛苦,最後總結道,“娘娘是看我太傷心,才送幾件姐姐的舊物,讓我聊做思念之情。哎,這都怪我啊。”
好吧,反正隨你們母女如何編吧。
徐妃這回是真的丟了大人,後宮沒一個不笑她的。徐老夫人進宮,一則是想跟閨女告狀,二則是想跟公主修好。
如今看,這兩樣估計都不大成了。
徐老夫人改變策略,抓住最要緊的事,“陛下還生你的氣嗎?”
“陛下待我還好,過幾天就沒事了。”
“不怪陛下生氣,這都是我們母女的過錯啊。”徐老夫人眼睛濕潤,輕輕拭去傷感的眼淚,“我與姐姐雖暮年有了誤會,可說到底,我也隻這一個姐姐。大姐與兄長都先我而去,有時想想,在世時沒能好好相處,我是打心底後悔。”
徐老夫人進宮半日,母女倆說了好些體已話,她還想去含章殿給公主賠禮。奈何今天榮烺一天都在萬壽宮給她的寶貝做潔淨法事,根本沒回後宮,徐老夫人就在下午出宮的路上,令人將軟轎停在萬壽門處,下得轎來,咕咚一聲跪下,咣咣咣朝萬壽宮磕了仨頭。
然後再起身坐轎出宮去了。
榮烺晚上得知此事,一聲冷笑,根本沒對此發表任何議論。
倒是榮晟帝聞知後心頭一軟,抬腳去了麟趾宮,徐妃拉著他不知說了多少動情話。從兩人幼年在一處玩耍,一直說到徐老夫人,“哎,陛下也知道我母親那人,你說她小心眼兒吧,她待太後也有真感情。一會兒想起太後娘娘生前對她愛搭不理,她就自己生氣。一會兒想起小時候的姐妹情分,她又要哭一場。跟我說話,也是一會兒哭一會兒笑的。
原我想,阿烺是我親閨女。她的不就是我的麽。她在我這兒看上什麽,我也二話不說就給她的。
哎,哪兒知道她這麽急赤白臉的。我要知道她這樣,我哪兒敢動分毫啊。”
親閨女,她的不就是我的麽。
這話旁人說,榮晟帝不一定信。但徐妃說,榮晟帝是信的。
徐妃就是這樣的性子,你說她沒心計也好,說她大咧咧也好,她就是這樣的人,這樣的性情。
當然,很多人不喜歡這樣的性情,沒分寸,沒計較……
□□晟帝喜歡,他喜歡徐妃這種親密無間的沒分寸感,他也喜歡徐妃犯錯後的認錯討好。或者有人說這是一種輕薄,可他就是喜歡徐妃的喜嗔由心,喜歡她那淺薄的心機,也喜歡她明媚的毫無遮掩的性情。
那種端莊沉靜,喜怒不形於色,城府深沉到無時無刻都需揣測製衡……真的太累了。
所以,他喜歡徐妃帶給他的輕鬆,也喜歡徐妃清脆的歡笑,氣惱的嬌嗔,以及偶爾的小性子……他都喜歡。
榮晟帝道,“以後別這樣了。阿烺可看重母後給她的東西,旁的她不一定計較,這些她能不計較麽?”
徐妃歎口氣,“這孩子,一點不像我。”
聞言,榮晟帝不禁一笑,“這倒是。”
徐妃白他一眼,“笑什麽笑?”
榮晟帝笑出聲來。
徐妃瞪他,輕輕推他一記,榮晟帝握住徐妃的手,徐妃沒忍住,也笑了。
就是榮綿聽聞外祖母在萬壽宮外咣咣咣磕仨頭的事,也心下有些不落忍,當天就去了徐良娣的偏殿。
反正第二日,徐良娣神色輕鬆許多。
薑穎險沒吐了,這世道,做賊的倒有理了。薑穎昨天看榮烺做法事看了半日,還給添了二百兩香油錢,讓和尚們好好念除崇咒。
今兒她又去看望了榮烺,讓榮烺寬心,別說咣咣咣磕仨頭,那作賊的,就是把腦袋磕下來,照樣是賊。
薑穎絕不信這事徐老夫人不曉得,徐老夫人又不瞎,皇祖母的東西都有內務司的標記不說,不少都有刻有鳳紋,這是尋常人能有的?
薑穎就是不做太子妃,她也看不上這樣的人品行事!
尤其婆婆徐妃,還見到淚眼巴啦的拉著丈夫訴苦。薑穎都不知道始作俑者哪兒來的這麽多苦,更讓她無語的是,丈夫還一臉的無奈理解加心疼。
徐良娣伴在一畔說的那些貼心話……薑穎想,我大概重新投胎也說不出這種違心話來。苦主那裏沒人安慰,倒是被告委屈大了。
丁瓔也想,以往隻覺大殿下待人溫良寬厚,倒沒看出他這樣糊塗來。
這要哭一哭就能萬事皆消,那以後就比誰會哭就是了。
公主不會哭,可公主那一身的霸氣。
你們這樣冷落公主可不好,不說公主不是個可以冷落的人,就是在對錯上,你們也太混淆是非了。
這豈不是要與公主離心麽?
一想到公主會與丈夫離心,丁瓔心中陡然升起無邊的惶恐來。
她回去愈發精進點心修練,時不時的過去跟榮烺拉近關係。還會動動針線,做個手捂子、小香袋啥的送給榮烺。
她自認沒有婆婆徐妃那種動不動哭天抹淚的本領,以後大概也不能惹得大殿下憐惜,她是個正常人,還是更喜歡公主這種按規則做事的性情。
丁瓔也很注意與薑穎的關係維護,她真怕了徐家的胡攪蠻纏,如今徐良娣倒看不出不好來。可隻要有眼睛的都能看出大殿下心軟,大殿下更喜歡嬌弱些的女子,丁瓔倒也會扮嬌弱,她就是受不了以柔弱爭寵的行徑。
這又不是以前世道了,世道都改了,女子幹嘛還要做柔弱無知狀啊。
再者,丁瓔乃相輔之孫,她心中自也有自己的傲氣與堅守,委實不屑與徐氏為伍。
連宮中妃嬪、宮外誥命,還有榮烺的朋友們,聽聞此事都進宮安慰榮烺,順帶對徐家行徑充滿鄙夷,真是太丟臉了!
竟然偷公主的東西!
連史太傅都私下向榮晟帝進言,“陛下乃萬世明君,切勿讓婦人連累您的名聲啊。”
進的榮晟帝臉色灰灰,隻能含糊兩句,打發了史太傅。
相對的,史太傅對公主的孝心大為推崇:不枉太後娘娘辛苦養育之情,公主對太後之物的珍惜完全體現了公主對太後娘娘的孝心!
便是一向與榮烺不睦的秦太師,於此事也是站在榮烺這邊的。他建議榮晟帝嚴禁宮宛,丟些財物是小,倘被小人利用,釀出大亂,招致禍事,要如何是好?
榮晟帝也知這話是正理,他原想讓徐妃代替鄭皇後管理宮闈,結果徐妃剛升貴妃位就遇到這樣的事。
管理宮闈之事自不消再提。
就是整頓後宮,也隻能由鄭皇後來辦了。
即便榮晟帝沒交待,此次偷竊之事徹查後,後宮撤換許多人手,出入更有規矩章法,這也是榮晟帝能感覺到的。
齊尚書反其道而行,很是貼心的安慰榮晟帝,“不就幾件太後的物件麽。又不是隻有公主有,陛下這裏難道沒有?瑞德夫人(徐老夫人的封誥)本就是太後娘娘唯一的妹妹,太後娘娘三兄妹,如今隻剩瑞德夫人在世了。陛下賞賜幾件太後之物,是這麽個念想。光明正大,何需動公主的東西。公主跟個炮仗似的,不動她都可能挨火就炸,還敢動她的東西,這不上趕著挨炸麽。
這徐娘娘也是,遇事不知跟陛下商量,弄的這樣沸反盈天。公主也是,悄悄把東西要回來就罷了,還做什麽清潔法事。弄得臣等在內閣都聽到萬壽宮老和尚嗡嗡嗡的念經。
叫陛下為難了吧。”
齊尚書滿眼心疼的望向榮晟帝。
榮晟帝滿腹冤屈終於遇著一個可心人,當下恨不能拉著齊尚書也訴一訴委屈。他到底是一國帝王,此時隻能長歎,“也就卿知我心罷了。”
齊尚書柔聲道,“陛下以後多留意些,莫要再給人碎嘴的機會。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大事,無非就有人愛叨叨,一點小事也要講個聖人大道。陛下無需介懷,天子首在治國,其他皆為小節。”
榮晟帝情不自禁的想,不怪母後當年這樣喜歡齊尚書,這的確是個可心人。
齊尚書一襲緋袍,蕭蕭肅肅立於榮晟帝麵前,對上榮晟帝萬千感慨的目光,他朱唇輕彎,微微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