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鶴風為人謙和, 平日裏結交不多,且都是些信得過的好友,也從未與人起過什麽齟齬, 仇家更是不可能;在當時那般情形, 一般人逃命都來不及,誰還在意身外之物,又怎會豁出自己的命來推人入水隻為謀財?

徐氏麵龐現出些許難言的神色,會是他嗎?徐氏唯一想到與自家夫君起過爭執的, 也隻有他了。

許多年前, 老安平侯還在世時,她曾見二伯林柏風鉗製著夫君的脖頸, 將其抵在院中, 麵容凶狠似是低聲說了些什麽。

她嚇壞了,連忙提裙趕去, 和身邊的仆婦們連拉帶拽地救下自己的夫君。

林鶴風麵色通紅,倚在徐芳妤身畔咳嗆順氣,顫聲道:“二哥序齒在我之前,還有什麽不放心?”

“兄長大可不必如此。”他安撫般攬過徐氏的肩,兩人帶著仆婦自行回了院子,她再問夫君緣由卻一直不得而知,林鶴風對此閉口不談, 隻讓自家娘子不必憂心, 今後再不會有這樣的事。

徐氏雙眼泛紅,麵上仍帶著些淚痕, 她細細想著, 也隻有他了。

從前那副模樣已是真的狠下了心, 這般挾製自己的親兄弟。

也隻有他了!

她將女兒攬入自己懷中, 腦中細細思索,可她並沒有證據,但憑過往一事猜測也是徒勞無功。

“絮絮,你父親的消息是從何而來的?”徐氏冷靜下來,隻低聲問自己的女兒。

“衛琅告知我的,阿娘還記得我之前曾向你要來一枚父親親手製的木簪?便是給了衛琅做信物,請他幫忙去尋父親蹤跡。”

“他麾下皆為軍士,打探起消息來自然比咱們更靈光些。”紓意隻覺阿娘身子像是在發顫,連忙問,“阿娘,你可是知道是誰害了父親?到底是誰?”

徐氏定了定神,緩緩向女兒道來:“阿娘現下也隻是猜測,並無證據,若是要請侯爺相助,定要謹慎些才是。”

紓意點點頭,靜聽母親開口。

“是你二伯父,林柏風。”

她攥緊了手底褥子,呼吸急促起來,她的確見過伯父與父親起過爭執,可這爭執竟是要命的嗎?

“究竟是什麽事能讓伯父謀害親手足?”她十分不解。

“林柏風想要襲爵,你父親有才能在身,年輕立功,他怕你父親越過他去,做了這安平侯世子。”徐氏十分冷靜,像是在回憶過往之事。

“可二伯父序齒在我父親之上,這爵位如何能落到父親頭上呢?”

“大昭襲爵可改立賢,你祖父在世時沒少規勸你伯父,讓他多多上進,莫隻要靠蔭封,可他並不愛聽,還生出一身反骨來。”徐氏思索著,現下也隻有這個緣由了。

“既是三郎暫且回不得京,可否傳封信回來?”

“到底是誰下的手,還需問過三郎,再另行查探才是,我們現下還不宜打草驚蛇。”

她撫著紓意的長發,溫聲道:“這次得了你父親的消息,還要多謝衛侯爺,等咱們一家團聚定要登門拜謝才是。”

紓意乖巧地點點頭,說:“女兒都記下了,阿娘放心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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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皇帝率宗室群臣赴武德殿行大射之禮,可親至行禮和親至觀禮卻是截然不同的。

親至行禮便是皇帝身強體健,能挽弓搭箭遙射九十步外熊皮立靶,更能有精力觀王侯臣工分射豹鹿等立靶,賞樂行賞,飲酒共樂;若是親至觀禮,那便是皇帝身體抱恙,拉不得弓,更難以堅持大射禮,安王的藥便是見效了。

他自宮中籌備大射禮時便暗自著人打探,想知曉到底情形如何,可去了幾個宮中常寺,也隻打探出了衛琅被點為侍射官。

侍射官可是無上殊榮,安王暗自咬牙,隻想著使些什麽手段讓陛下對他猜忌起來才是。

到了正日子,皇帝賜宴宗室與臣工,再一同前往武德殿前備禮,宮內樂工鼓瑟吹笙奏起騶虞,再賜酒兩遍,王公諸臣皆立於階下拜謁,內監這才朗聲報請皇帝起射。

皇帝看起來精神抖擻,身著大禮服立在殿前禦階之上,由兩位千牛備身奉禦弓前來,安王見此不免有些遺憾,原皇帝身子還有些力氣,前些日子有不少在後宮動怒的傳言,甚至皇後都被申斥,想必藥效還是不足。

眾人靜默隻看皇帝發箭,他拉滿圓弓,身姿頗有些年輕時英武的輪廓,隻聽破空之聲,報靶者高聲報:“此箭獲!”

眾臣拜賀,內監再請侍射官衛琅前來發箭,他搭箭而射,正中遠處的豹皮立靶,皇帝見之朗聲笑著誇讚,又賜衛琅去東邊階下領賞。

接下來便由各位宗室和大臣引弓射箭,中者同去東邊階下得賞,不中者去西邊階下罰酒,君臣各得其樂,安王這些日子經常在皇帝禦前當孝子,他見諸位大臣紛紛拿弓,不由對父皇提醒道:“父皇,兒臣見諸位王公此時都能挽弓搭箭,思前想後還是危險了些,若是其中混有不臣之心的賊子,以弓損傷龍體,豈不是方便了謀害父皇?”

眾人聞言不由紛紛側目,王公大臣中不乏世代追隨皇家的開國功臣之後,更有許多為國駐邊的武將,現下教安王如此詆毀一番,難免覺得受辱。

皇帝聽此隻笑了笑,作出一副慈父模樣來:“此言差矣,諸位大臣既能忠於朝廷,忠於江山社稷,朕便能以性命相托,又有什麽好忌憚的?”

不少老將十分動容,隻天揖道陛下聖明,願為家國肝腦塗地死而後已。

安王才知失言,連忙向父皇、向諸位臣工見禮致歉。

皇帝賜下一輪禦酒,又點了左右金吾衛、武衛驍衛中的年輕朗將們前來射箭,若有技藝出眾者同營上下皆有上次,引得不少年輕人自告奮勇願來一試,如此熱鬧場麵教安王心中動容。

做了皇帝便能像今日這般一呼百應,他定不能失敗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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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衛琅回府中洗去一身塵土,帶上些東西,香噴噴地去翻紓意的院牆。

他不像上次那般謹慎地以石子探路,他十分熟練地立在院中的花牆下,等寢屋內燈滅了才往前去。今夜月亮是扁的,像隻櫻桃畢羅,他含著笑倚在牆邊屈指輕敲紓意的窗,隻等心上人前來相見。

她聞聲睜眼,隻見有隻狼首形的手影投在窗欞上,口吻處一開一合,像是在喚她一般。

紓意心知肚明,起身踏上絨毯,再一步一步悄悄走向窗邊,她纖指搭上窗沿,陡然推起臥欞窗,伸手抓住了衛琅的手腕。

這下倒把衛琅嚇得一激靈,他笑著順勢拉她入懷,再將她從窗內抱了出來。

“今日倒由你來嚇我,娘子著實學壞了。”他心中十分滿足,剛想將紓意放下卻被她攬住脖頸。

“我沒穿鞋呢。”她麵上泛著紅意,有些可憐兮兮地攀附著他,“先讓我回屋裏去,穿好鞋再出來。”

衛琅含笑想了想,無賴道:“不必回去穿鞋了,便踏在我靴麵上罷。”說著便將她緩緩放下,仔細用自己的足撐著她,再攬著腰走向月季花牆下的秋千,她一頭烏發如瀑,撩在他的手背上,二人走得搖搖晃晃,瞧著十分滑稽。

“這如何行走?還是放我去穿鞋的好。”兩人緊緊貼著,幸好這夜半院中無人,不然可要被人笑話。

他但笑不語,自行坐於秋千上,又騰出一手來拍拍自己的腿:“娘子就坐於此處可好?自是十分結實舒坦,天底下也隻有這一張好座。”

紓意瞪他一眼隻說無賴,旋身蹦跳著坐去旁邊那架秋千,仍將腳踏在衛琅靴上。他抬頭看著,心裏卻隻想著這秋千應拆去一駕才是,頗為誤事,白白耽誤自己與娘子親近。

衛琅搖搖頭,隻好認命一般將腳伸得長些,好讓自家娘子踏於其上,這才開口道:“我今日來,是給你送林伯父的信。”

她眼中現出些許激動神色,連忙伸手接過啟了封邊,想細細看起來,可院中無燈,衛琅便從懷中掏出一截兒火折子,燃了充作照明之用。

林鶴風信寫得匆忙,隻說他現下和衛琅派去的郎將們在一處,非常安全,且身子康健,問徐氏三人安好,又說自己這幾年未盡到父親的職責,十分愧疚,隻待他回京之後悉心補償。

紓意眸中含淚,又被衛琅輕手細心抹去:“快了,待京中諸事平息,咱們便可和伯父好好團聚。”

她點點頭,哽咽著謝謝衛琅,再接著往下看。

林鶴風說三年前害他落水的正是他的好二哥、現下的安平伯。

他著人扮作長隨,跟著一同赴連州治水,再趁機將林鶴風推入水中,裝作不慎被洪水卷走、屍骨無存的模樣。後查不見屍首,另安排人沿連水下遊細細巡查,幾次發現林鶴風的蹤跡,這最後一次若不是衛琅,怕是真的再也回不了白玉京,也見不到愛妻和子女。

信中另細細敘述了那人的相貌,若是夫人徐氏方便,可暗自查探一番,隻是莫要打草驚蛇,哪怕找不到此人他手中也有證據坐實林柏風的罪名。

紓意冷了神色,現下已從安平伯府搬了出來,要如何查探到其中的內情呢?

衛琅唇角帶著一抹笑意:“他既在軍中任職。我便能有些法子,隻是府中的事,還需你來著手。”

她垂眸想著,伯母現下看見自己怕是能立即氣得暈倒在地,祖母不問家事多年,二姐姐也已嫁了出去,那麽這伯府還有何人可以入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