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琅也不糾纏, 他垂眸掩去麵上笑意,將茶甕仔細置於桌案中的軟墊上,緩緩盛出兩盞清亮茶湯, 再用竹匙往紓意那盞中撒了少許桂花, 香氣立時便隨著蒸騰的綿白水汽**漾開去,甜而微澀,得宜得很。

不碾不篩不點,雖不是什麽文人雅士推崇的喝法, 但隻是她喜歡罷了。

紓意目光隨著他斟茶, 方才頰邊的幾分旖旎散作無痕。這般流暢的動作比從前可是熟練不少,想必是練過許多次的, 她忍不住順著那幹淨整潔的指尖往上看, 勻稱修長,骨節分明, 再是經絡線條明顯的手背,她的探究戛然而止,停在衛琅的窄袖上。

怎會不好看呢?他就算身處如此簡樸的風亭中也別有一份風流蘊藉。她抬眸,正好對上衛琅望過來那一雙含情目。

“怎麽了?”他輕軟遞來一寸柔波,將紓意浸潤在其中,酥軟了寸寸筋骨。

她口唇翕動,又垂眸笑道:“方才玩得累了, 還未緩過神來。”

他將盞子放進紓意手中讓她捧著取暖, 一邊將備好的酥餅置於爐上烘烤,再撥弄起炭火來, 爐內紅焰亮了幾瞬, 便將熱氣盈滿了風亭。

簷下垂掛的金絲竹簾擋去寒風, 觸在廊柱上磕碰作響, 平日不覺,現下倒顯得有些吵鬧。

衛琅備的乃是羊肉餡的千層酥,香料纏人的氣味順著爐火暖意層層漾開,聞起來與廚下現烤的差不了幾分。他想得十分齊備,將聯珠與陸誠打發得遠遠的,讓他們自行玩樂,此處吃喝取暖一應俱全,且都由他來拾掇。

二人便在這白雪紅梅之間,安撫起了五髒廟。

這羊肉餡餅先前包裹在油紙中,外頭的酥皮教水汽浸染得有些軟了,可再經爐火一烤,又變得酥脆起來,一個個形如墨錠,再好入口不過。

紓意用箸子拈了一塊來嚐,先是醇厚的麵皮麥香,似乎還有一股乳酪的奶香,破開一層層的酥皮,便從脆薄變作了軟韌,最後才是汁水豐沛的軟彈羊肉。

她不由睜大了眼,這羊肉餡並不是細碎的肉糜,而是順著肌理絲縷分開的薄片堆疊,在口中仍有三分嚼勁;許是用陳皮醪糟醃製過,各類辛香混於一處齊齊浸於肉中,再於唇齒間迸發。

衛琅見她喜歡,自己麵上也掛上了笑容,嘴中雖用酥餅,卻眼也不眨地盯著她瞧,連唇角沾上的餅屑也不知。

紓意剛想誇讚便見了他這幅模樣,便垂頭取出帕子,再伸手為他抹去那處餅屑。

他這才反應過來,垂眸見著了帕上餅屑便有些不好意思,想伸手接過帕子自己來,可碰上她的手便一並忘了,隻愣愣地看著。

這爐火像是太旺了些,陣陣熱浪往二人麵上洶湧,仿佛一下子到了夏日。

麵前的人不知有什麽法術,總能讓衛琅心若擂鼓,隻要與她膩在一處便能忘卻世間所有煩心事,他手中力道緊了緊,忍不住想立時起身來擁抱她。

忽聞爐上畢剝一聲炸響,二人一齊回頭看,他不由失笑,隻向紓意解釋:“是炒栗子,許是爐火將栗子殼烤的崩開了。”

他來前特意買了一斤來,一同放在爐上熱著。

“還有炒栗子?”紓意有些驚訝於他這般細膩周到的心思,“懷英今日原是有備而來,倒是我隻帶了一張嘴來享用。”

衛琅笑著將栗子取來,再叮囑她當心燙:“有我在,何須娘子操心?”接著便順勢將位置換到了她身側,十分有分寸地貼了上去。

那栗子許是與餳同炒,外殼油亮,圓鼓鼓的肚腹上開了豁口,露出內裏金黃的栗肉來。她用帕子裹了一枚再順著豁口一捏,完整的仁兒便從裏頭脫出,紓意撚著往他口中送,他自然欣然接受,隻是忍著燙讓栗仁在口中翻騰也不願吐出。

紓意看了發笑,連忙用帕子湊過去相接:“從前這般聰明的郎君,怎麽今日也傻了?知道燙還不快吐出來?”

他接過帕子遮掩自己一副燙得齜牙咧嘴的麵容,隻用一雙眼去看她,口中含糊著:“哪兒就燙了?娘子親手剝就,我怎能不領情。”

好容易在口中翻炒過一遍,她又捧過放在一旁稍涼些的茶來讓他含著,免得當真燙壞口舌。

有情人在一處,原是什麽傻事都做得出來的,隻需在浩**大雪中依偎著,便是天地間最自在的去處。紓意側首端詳他乖乖含著茶不張口的模樣,頓時起了玩心,她伸手去觸衛琅線條流暢的下頜,再像話本子中的紈絝子弟那般上下摸了又摸。

衛琅竟往後躲了躲,咕咚一聲咽下口中茶水,目光也閃爍低垂起來。

她藏著笑意,隻垂眸湊近他,仿佛當真要親吻他似的。

一時無聲,他心尖急促,滿心期待地等著,二人呼吸交錯,唇間似乎隻差那薄薄一張紙,似乎誰的心頭顫動再厲害些就能碰上似的。

紓意忽地笑出了聲,抽身捧起案上的炒栗子,蝴蝶一般飄出了亭外:“雪路難行,咱們早些回去罷,我去尋他們一塊收拾東西。”

方才還近在咫尺的軟玉芳澤這便跑了,衛琅坐在原處,一時還未回過神來,隻能撫著盞沿輕笑,竟敢如此逗弄他,日後定要想著法子補回來才好。

待收拾好一應物事天色便陰沉了,雪意愈重,正好登車回府。

路上衛琅又買了幾斤炒栗子讓她帶回府中,說讓伯母和小硯清也嚐嚐,隻是栗子多食氣滯,不要貪嘴便是。

二人府門也近,紓意立在自家門上,依依不舍地看他進府,又轉身和自己示意,這才往徐氏院中去。

一家人一同用了夕食,外頭風雪愈大,也不知父親在途中如何難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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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鶴風將青山縣的一應事務交待好,再收拾行裝,與衛琅派來的軍士一同登上回白玉京的車駕,隻在安王事畢後返回。

途中歇腳的小驛裹上厚厚一層雪,除去門上新掛的桃符再無什麽新年之意,內裏隻有兩位輪值的小吏,見了他與幾位軍士同行便以為是差事在身的朝臣,連忙來迎。

“郎君辛苦,年節裏大雪紛飛還要出門公幹,快請進來先喝盞熱茶湯罷。”

林鶴風叉手客氣,不言其他,隻說著辛苦驛丞、新禧之類的話。

小吏看過身牌,便為幾人安排好房間茶飯,又生了暖爐,雖十分簡陋,但也能平安度過這一夜風雪。

他安置好自己的貼身包袱,裏頭不僅有青山縣丞為他寫的陳情書,還有他從那歹人處拽來的腰帶、偷偷揭下的有他樣貌姓名的通緝令等等證據,再加上這次遭遇追殺時驛館郎君們的供詞畫押,都是能將林柏風落實罪名的鐵證。

他借著昏暗燭光,在銅盆中看自己的麵龐,心中不免湧起幾分複雜心緒。

次兄,不知你再見我,會是何種反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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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玉京內近日有一奇聞,失蹤了三年的工部侍郎林鶴風原以為被洪水卷走,沒想到今日又回來了!

他滿麵塵霜、涕泗橫流地尋上安平伯府的大門,教四鄰看得一清二楚,又是年節裏四下無事,便一傳十十傳百,一下子都蜂擁而至來看這樣的熱鬧。

恰逢老夫人院中的婆子出門采買,見此連忙請林鶴風進府,又回院稟報,老夫人聽後連忙來了門上,母子倆立時抱頭痛哭起來,讓在場諸位看著了這樣感人的場麵,十分滿意地帶回去做拜訪親眷的談資。

林柏風也在府中,聽了這樣的消息自然不是欣喜若狂,而是驚懼交加,差點沒接上氣來。

二房夫妻兩個在廳中腿也軟了,他恨不得就此撒手人寰,這樣也不必再受接下來的苦楚。

“怎的、怎的還能回來呢!”張氏顫著手摔了茶盞尖叫,“經那洪水一淹竟還能有命在嗎?”

她又轉而推搡魂不附體的林柏風:“你不是說萬無一失嗎?他怎麽還活著?他怎麽還活著!”

他渾身冷汗濕透麵色蒼白,隻軟在圈椅中一言不發。

“你是不是聽錯了?被洪水衝走的人還能回來?”張氏去搖晃傳話小廝的領子,“是假的,是死人是鬼,一定是水鬼!”

“怪不得今歲做何時都分外不順,原是有這樣的鬼纏上咱們了……”她雙目無神,在廳中胡亂踱步,“一定是水鬼,他來找咱們報仇了。”

周媽媽在一旁實在看不下去,這夫妻倆現下一個呆傻一個癲狂,偏半點正經事也做不得。

“夫人,你得快去門上相迎啊!老夫人已然趕過去了,咱們無論說什麽也得做出個樣子來,哪能在屋裏縮著不見人呢。”

“是,我得去迎他,我得去迎他。”張氏點頭,又用帕子抹過額上汗珠,再讓周媽媽替她收拾釵環脂粉,好出門見人、作個欣喜不已的樣子出來。

她扭頭便見了林柏風那副怕死的模樣,又上去推搡:“你還愣著做什麽!若是不去更要被人疑心!這次非去不可!先將外人一雙眼糊弄過去再說。”

他這才有些反應,與張氏一同軟著手腳去門上相迎,再被寒風一吹,頓時手腳都僵硬起來一直涼到了後心,立在門前不知如何是好。

林鶴風一張臉熟悉又陌生,他方與老夫人哭過一場,現下正和自家母親敘話說這幾年在外艱辛,老夫人還著人去安樂坊請徐氏與子女前來。

他紅著眼眶,遠遠見著了從府內趕來的安平伯夫妻倆見鬼一樣的神色,便又綻開一個笑來:

“次兄,別來無恙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