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朱顏的認知裏,人的友誼大概分三種,第一種,你若安好,便是晴天。第二種呢,你可以安好,但不能過得比我好。第三種則是,你若安好,那還得了。
朱顏覺得,她和阮子柒,是第一種。
她們的友誼,就像鷺城人最愛的那壺茶,帶著歲月的暖意,始終飄香。遇到開心或不開心的事,她總會找阮子柒出來,聊一聊。
她們約在常去的一家咖啡店。
一見麵,阮子柒就說:“告訴你一個好消息。”
“升職加薪啦?”朱顏問。
“你再猜。”阮子柒說。
“買彩票中獎了?”朱顏問。
“能不能不要這麽俗?”阮子柒伸出左手,在朱顏眼前晃了晃,“看看,這是什麽?”
朱顏看到她無名指上套著一枚嶄新的鉑金戒指,她驚喜地問:“程豐跟你求婚啦?”
阮子柒用力點了點頭。
“什麽時候的事?”
“就昨天。”
“啊,恭喜你啊!子柒寶貝。”朱顏看起來比阮子柒還開心,“不過呢……我真是佩服你,如果是我,可能早就膩了,分手八百回了。說說唄,你們的感情是怎麽保鮮的?”
阮子柒想了一想,說:“把你手給我。”
“幹嘛?”朱顏問。
“這裏,看到沒?”阮子柒握著朱顏右手,輕撫她中指,“這個地方,是不是有點變形了?”
朱顏看到,自己中指第一個關節處有點凸起,那是學生時代長期握筆寫字留下的印跡。不當學生好多年了,這個凸起還在,像平原上隆起的小山包。
“我的手也有,程豐的手也有。” 阮子柒說。
“這跟你們的愛情有什麽關係?”
“我們的手都因為長期握筆留下痕跡,程豐的手更因為長年敲鍵盤握鼠標而磨出老繭。”阮子柒說,“這都是時間的力量,也是歲月的力量。”
“所以呢?”
“有一次程豐跟我說,子柒,我發覺喜歡你已經成了一種習慣,我不能想象,如果身邊沒有你,會怎麽樣……”
“討厭了,不要撒狗糧啦。”
“所以說呢,沒有什麽比習慣的力量更強大,感情也是。”
朱顏沒說話,隻是點頭。阮子柒和程豐的愛情故事,她也是知曉的。
兩人是高中同學,高考後,阮子柒到了鷺城,程豐去了蘇州,開啟四年異地戀。畢業後,程豐追隨阮子柒,來了鷺城。多年戀愛馬拉鬆跑下來,終於跑到了頭。
“9年了,確實夠久的啊。”阮子柒感歎。
“現在想起程豐,心裏是什麽感覺?”
“有一點甜。”阮子柒想了一會兒。
“我酸了啊。”朱顏說。
“你知道嗎?高二那年,我和程豐認識的。”阮子柒陷入回憶,“那年學校舉辦演講比賽,我是主持人,負責串場,兩個小時站下來,又累又餓。活動結束後,大家忙著搬物料,清場,我拿著活動流程單,收拾工具。一位男同學經過我身邊,忽然往我手裏塞了一顆糖……”
“好甜啊。”
“那麽多年過去了,我忘記了那顆糖長什麽樣子,是大白兔,還是阿爾卑斯呢?我不記得了。但是那個下午,接到糖那一刻內心湧起的溫暖和柔軟,我記到了今天。”
“那個男同學,就是程豐吧?”朱顏問。
“嗯。”阮子柒說,“那顆糖,很甜很甜。”
朱顏仿佛也品嚐到了那甜,吞了一下口水。那麽多年過去了,阮子柒的眼裏還是有星星。她羨慕。
“真好啊。”朱顏看著好朋友說。
“說完了甜,再來說說苦吧。”阮子柒眼裏的星星黯淡下來,“今天,是我媽媽的生日。”
“親愛的,今天是開心的日子。”朱顏歎了口氣。
朱顏歎氣是因為,同她一樣,阮子柒也是沒媽的孩子。所以很多時候,兩人有相依為命的感覺。
“想媽媽的時候,有多痛呢?”
“很痛很痛。”
“對。”阮子柒說,“那種痛不是海嘯式的,不會排山倒海地襲來。而像慢性中毒,緩緩滲入你的肌膚,你的骨血,然後在一個意想不到的時刻發作。 某一天,在最熱鬧的人群中,在最喜慶的節日裏,在欣賞到壯美風景,品嚐到美味佳肴時,在你最自豪和驕傲的瞬間,在午夜夢回之際,你突然想起一個人。”
“討厭,你把我也說難過了……”朱顏吸了吸鼻子,她沒有阮子柒那麽好的文采,說不出那樣的話,但那種感覺是一樣的。
阮子柒歎了口氣,“想到她永遠地離開你了,你再也看不到她的樣子,聽不到她的聲音,她也參與不了你的未來,感受不到你所有的歡喜與悲傷……那個時候,那種痛會忽然侵入你的身體,像一條小蛇,鑽進你的呼吸,鑽進你的記憶,鑽進您的骨頭,全身都是細碎的冰冷的疼痛……”
朱顏握住阮子柒的手,說:“我懂的,我都懂。”
“那是怎樣一種情緒呢?”阮子柒忍住淚,“是朱自清回望歲月,看到父親戴著黑布小帽,穿著黑布大馬褂,去買橘子的背影。是史鐵生追憶母親,坐在小公園安靜的樹林裏,睜開眼睛,看見風在樹林裏吹過。是楊絳走到人生邊上,感歎我們三個失散了,隻我一人,站在荒郊野地裏……”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
“媽媽如果在,今天也會是閃閃發光的一天吧。”阮子柒很快消解了情緒,又露出笑臉。
“我們都要向前走。”朱顏輕拍她手背。
“好了,這個話題打住。”阮子柒說,“我知道,一直甜,或者一直苦,都不是生活的常態,甜中帶澀,苦後回甘,才是真實的人生。”
朱顏心裏還真有點發澀,最近發生了很多事。
說她不羨慕阮子柒,是假的。戀愛談了一場又一場,身邊男人走馬燈似的換,她乏了,也膩了。
兩人要來兩杯飲料,一份蛋糕,慢慢品咂。
朱顏咬著吸管,想起來,光顧著分享阮子柒的甜和苦,差點把正事忘了。
“我有事跟你說,你幫我分析分析。”她說。
“王天又怎麽了?”阮子柒問。
“我也不知道他怎麽了……”
“你照實說。”
“是小玉和王天的事。”
“你終於認真了?抓住什麽把柄沒有?”
“你之前說小玉和王天有情況,我想,她應該是站在王天這邊的。那她幹嘛還告訴我,王天一些見不得人的勾當?”
“什麽勾當?”
“她說看到王天跟酒吧鬧事的光頭男在一起,還給了他一個信封。”
“這……”
“可笑吧?”
“你信嗎?”
“我不確定。”
“我覺得這個小玉不簡單。”阮子柒想了想,開始分析,“一方麵她跟你邀功,取得你的信任,另一方麵,她又在暗示,光頭男在酒吧鬧事,是王天授意的。這難道不是在挑撥離間嗎?她說她看到王天見光頭男,這能說明什麽?事情的真相?我不覺得。如果真是王天和光頭男串通一氣,他幹嘛還跑去酒吧,和人家打一架?”
朱顏不是沒有想到這一層。隻是王天最近的做派,讓她很失望。她不知道該不該相信他。
她搖搖頭:“但願小玉是在騙我。”
阮子柒說:“女人天生就是騙人的高手。”
朱顏笑著問:“那麽你呢?你有沒有騙過我?”
“你覺得呢?”阮子柒笑著反問。
“我覺得你不會。”
阮子柒不想和朱顏繼續討論這個問題,“你上次說你爸的婚禮上,你很難過,發生了什麽事?”
“我看到一個人,長得像林川……”
“然後呢?”
“沒有然後。”
阮子柒知道朱顏嘴倔,朱顏的心事瞞不過她。她問:“你還懷念他嗎?”
朱顏說:“我並不是懷念他,我懷念的是往事。”
“往事……”阮子柒念叨著。
朱顏問道:“你也想起往事了?”
“沒有,我隻是被蛋糕齁著了。” 阮子柒笑著說。
朱顏卻笑不出來,她想起約阮子柒見麵的目的,臉色嚴肅起來。
她告訴阮子柒,“王天家出事了。”
朱顏是在12月的家庭日那天,得知王德山的生意出了問題的。
那天,一家人聚在酒店的大包房裏吃飯。與往常的熱鬧不同,席間很安靜,也沒人說笑。
朱顏覺得奇怪,為什麽大家都看起來都無精打采的樣子?她悄悄問王天發生了什麽事。
王天卻懶洋洋的,隻是吃飯,什麽也沒說。他總是這樣,什麽事都埋在心底,讓人猜不透。
散席後,朱顏主動問了王天的表姐,才知道,出事了。
王德山承接的一個工程,合同上出了問題,導致甲方賴賬,不按時回款。
前期投入的錢是王德山從銀行貸款墊付的,如果不能在規定期限還上這筆錢,銀行是要凍結王家資產的。大家都憂心忡忡,有心想個辦法填上這個窟窿,卻無計可施。
得知離最後期限隻有一個多月,朱顏也憂心忡忡起來。
王天卻板著臉,仿佛天塌下來都跟他無關。
朱顏忍不住問他,他還惱怒了,丟給她一句:“我家的事,你不要管。”
朱顏能不管嗎?她可是王家的兒媳婦。她問了一些人,把事情捋了一遍,得知那個合同是王長喜經手辦理的,她心裏一緊。她想起王天揍了王長喜的事。
會不會是王長喜從中做的手腳?
朱顏懷疑他,不是沒有道理。
王長喜有很多理由這麽做。比如他對嫂子求而不得,嫉妒哥哥,比如他被王天打了,懷恨在心,進而做出報複的舉動。他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公司出了事,對他影響不大,就算公司倒了,他還有自己的酒莊。
朱顏跟王天分析這些的時候,王天不耐煩地打斷她:“你能不能不要瞎操心?你有證據嗎?”
朱顏是沒有證據。她想證據是可以去查的。她讓王天去查一查王長喜,王天拒絕了,他說:“你不要多事。”
這叫朱顏發愁了。王家生意出了問題,她的生活勢必會受到影響,如果這個家垮了,她不確定她還能和王天過多久。畢竟當初嫁給他的時候,他的家境就是她的考量之一。
朱顏也不怕把這點心思告訴阮子柒。她是什麽樣的人,阮子柒一早就知道。
“你要不要私下裏找個人查一查王長喜?”阮子柒提議。
“你認識這方麵的人嗎?”
“不認識。”阮子柒搖頭,接著又補充了一句,“我想到一個人。”
“誰?”
“馬帝浣。他朋友多,認識的人也多,他不是跟你說過嗎?你的事,他一定會幫。”
“你怎麽知道?”
“嘿嘿,上次在遇見,你喝多了,自己說的。你還說了,他也知道王天不喜歡你開酒吧的事。”
朱顏笑著搖頭,以後要少喝點酒了。嗯,找馬帝浣幫忙,就這麽辦。
兩人告別,各自回家。夜風吹在身上,有一種透心的涼。朱顏裹緊了風衣,冬天真的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