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酒店很忙。準確地說,是浦江的四季酒店很忙。

朱顏在巴珠身上馳騁的時候,朱鈺也沒閑著,和出差的女友在酒店中庭談笑風生。最後,她們在酒店大堂相遇了。

遇見的時候,朱顏剛從電梯出來,挽著巴珠的胳膊。

朱鈺結束下午茶,從酒店中庭出來,和女友肩並肩。

那一刻,空氣是靜止的。當著朋友的麵,朱鈺沒有說什麽,隻給了朱顏一個隻可意會的眼神。

朱顏硬著頭皮走出酒店。一出大門,她就發作了,壓低聲音衝巴珠發起火,“你為什麽非得今天拉我出來?你故意的是不是?”

“我的寶貝,你怎麽了?”巴珠驚訝地看著朱顏,不知道這個小傻瓜為什麽突然發起脾氣。

朱顏說:“不要再叫我寶貝,我不是你的寶貝。你以後不要再找我了。”

“為什麽?你不喜歡我嗎?不想看到我嗎?”

“對,我不想再看到你,我早就想和你分手了,你別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我們不可能的……”

巴珠就憂傷了。他不知道朱顏為什麽突然這麽冷漠,這麽憤怒,態度180度大拐彎。

但是他聽懂了朱顏說的懶蛤蟆和天鵝。在麗江呆了幾年,跟很多人打過交道,他已經懂得了很多漢話的意思。

他是真心喜歡著朱顏。可是如果這喜歡給朱顏造成了困擾,或者這喜歡隻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那麽他會收回自己的喜歡。

到了路口,巴珠攔了一輛出租車,他打開車門,示意朱顏上車。朱顏站著沒動。

巴珠說:“寶貝,我的小寶貝……”

朱顏說:“我說過了,我不是你的寶貝!”

司機看兩人磨磨唧唧,不耐煩了,一腳油門,車子噴出一股黑霧,絕塵而去。

巴珠難過起來,抬手想摸朱顏的臉,被朱顏一把甩開了。她丟下一句:“我們到止為止吧。”看也不看巴珠一眼,轉身就走。

巴珠看著朱顏的背影,看著她匯入人群,直到消失在人流中,再也看不見,才收回目光。

這個身材魁梧的康巴漢子像個被母親責罵的小孩一樣,低下頭,憂傷溢出了眼眶。

藏人對男女之事看得很開,但不代表他們不懂愛。在巴珠的家鄉香格裏拉,男女互相看對了眼,那就一起過,我愛你,就跟你流浪。

他不明白,為什麽漢人姑娘這麽善變?在**的時候,朱顏還說愛死他了。在電梯裏,他誇朱顏的耳環好看,她還笑靨如花。

前一秒她還叫他小親親,後一秒怎麽就變成癩蛤蟆了?

他呆呆站著,衝著朱顏離開的方向喊了一聲:“我不是蛤蟆。”

朱顏一個人在街上走了很久。

巴珠給她打了好幾通電話,她不想接。

她想不通,這個城市那麽大,大到生活在這裏的很多人一輩子都不會有機會遇見,比如那些艱難尋找另一半的男男女女。

這個城市為何又這麽小,小到不知道什麽時候一抬頭,就看到了熟悉的臉,比如她和朱鈺。

開房被撞見,她覺得前所未有的丟人。

回到家,堂姐一家正在吃晚飯。7歲的小侄子衝朱顏喊道:“姑姑你今天真漂亮!”

朱顏心裏苦笑,漂亮什麽呀,灰頭灰臉的,妝也花了。

朱鈺看了朱顏一眼,淡淡地問了一句:“吃飯了沒有?”

“吃過了。”朱顏答。

其實她沒吃。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不說實話。也許是和自己賭氣,也許是心虛,不敢麵對朱鈺。

朱顏的確是不敢麵對朱鈺。除了和巴珠的事,還有一個原因就是,她耳朵上戴著的,是朱鈺的耳環。

見巴珠之前,她打扮了一下。化了淡妝,長長的頭發挽了起來,毛衣挑的是一字領的,穿上後,天鵝般雪白修長的脖子便露了出來。

她在鏡子前打量自己,臉好看,脖子也好看,這麽好看的脖子,要配一副好看的耳環才更相得益彰。

而她自己最喜歡的那對鑽石耳釘,偏又弄丟了一隻。所以她進到朱鈺的衣帽間,打開梳妝台上的首飾盒,從中挑了一對最漂亮的水滴形藍寶石耳環,戴上了。

她想,就戴一次,回來的時候再悄悄放回原處,神不知鬼不覺,不會有人發現的。

朱顏忘了,神不知鬼不覺往往隻是一種錯覺。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小偷,偷竊的時候,被人抓了個現場。這種羞愧,讓她寧可餓著,也不願和堂姐一桌吃飯。

換鞋的時候,她一眼瞥到,桌上的菜,比之往日豐盛得有點過分。八寶鴨、糖醋排骨、上湯蘆筍、清蒸刀魚、蔥油海蜇皮、魚唇湯……尤其那道清蒸刀魚,看起來鮮嫩油潤,美味誘人。

她咽了咽口水,低頭快速走過飯廳,穿過玄關,進到了自己房間。

朱顏呆坐在**,不知道該怎麽跟朱鈺解釋,她和巴珠的事,還有耳環的事。

一直以來,她在這個姐姐麵前就總是抬不起頭,如此一來,往後她的頭就隻能壓得更低了。

門開了,朱鈺端了一碗魚唇湯進來。她對朱顏說:“快喝了吧,補充膠原蛋白,女孩子喝這個最好。”

朱顏沒有說話,接過湯喝了兩口,然後把碗放在桌上。房內的氣氛一時有點尷尬。

她像想起什麽似的,低頭摘了耳環,嘴裏訕訕地說:“我看到好看,就戴了,也沒跟你說一聲……”

朱鈺說:“這對耳環很適合你,你留著吧。”

朱顏和她手中的耳環就都僵住了,她不知道該收,還是不該收。房間內又陷入了尷尬。

朱鈺略坐了一會兒,她沒有再問起朱顏工作的事,也沒有問起巴珠,隻說:“從小就有很多人誇我,說我聰明,能幹,有出息。而我在很小的時候就明白,要得到你想要的某樣東西,最可靠的辦法,是讓自己配得上它。我今天擁有的一切,都是我自己奮鬥得來的,我知道,你也可以。”

晚上,朱顏失眠了。第二天她頂著兩個巨大的黑眼圈,出去見了巴珠一麵。

她在巴珠髒亂的宿舍和他做了最後一次,兩個人像是開啟了一場戰鬥,粗暴地掠奪,又像兩頭撕咬的小獸,狠狠用力。最後抱在一起,精疲力竭。

回來後,她拉黑了巴珠的電話和微信。分手,就要快刀斬亂麻。

巴珠後來找過朱顏幾次,朱顏堅決地不見他。朱顏就是這樣的。這麽多年,她一直在學習一件事情,就是不回頭。她不後悔認識巴珠,也不後悔和他分開。

她也不怨恨朱鈺,她原本還沒想好,該用什麽樣的方式跟巴珠提分手。現在好了,在酒店被抓包,羞愧、尷尬、惱怒在她心裏交織,生出一股力量,讓她勇往直前,所向披靡,幹脆利落地解決了巴珠。這麽說來,她還得感謝朱鈺。

冬天就快要過完了,春天蠢蠢欲動。周末,朱鈺一家三口要出去度假,去郊外享受春光,呼吸新鮮空氣。

朱鈺邀朱顏一同前往。朱顏找了個借口,說身體不舒服,謝絕了。

人家一家三口出行,其樂融融,她這個外人跟著去幹什麽?去了無非也是礙手礙眼。所以她寧可在家睡覺。

周六早上朱鈺一家出門了。安姐趁著放假也回家了,房子裏就隻剩朱顏和慧姐。

朱顏也早早醒了,人還沒起床,肚子先餓了。吃早餐的時候,她想起那天看到的清蒸刀魚,饞蟲就被勾出來了。

她對準備出門買菜的慧姐說:“我想吃刀魚,中午我們做刀魚混沌吧?”

幾年前,和馬帝浣在一起的時候,他帶她在鷺城濱江飯店吃過一次刀魚混沌。離開鷺城後,她時常懷念起那個味道。

慧姐“哦”了一聲,表示朱顏的話她聽到了,就出門了。

中午,朱顏坐在餐桌前,滿心期待。慧姐在廚房忙活了半天,端上來的卻是兩盤速凍餃子。她一盤,朱顏一盤,還有兩個醋碟。

朱顏拿筷子敲著餐桌,說:“慧姐啊,不是說好做刀魚混沌的嗎?”

慧姐說:“哎呀,餃子跟混沌差不多的啦。”

朱顏不開心了,說:“什麽叫差不多?差遠了。你吃過刀魚餡兒的混沌嗎?速凍餃子跟它味道能一樣?姐姐不在家,你就這麽應付我是嗎?”

慧姐也是有脾氣的人,放下筷子,說起話來句句不饒人。“曉得哇,我的大小姐,你是不當家不知油鹽貴,刀魚多少錢一斤,你曉得哇?刀魚混沌我是吃不起,我做保姆的哪裏會有這種口福?你又不上班,又不拿工資,吃你姐的,喝你姐的,你是不心疼錢。等你哪天掙工資了,你吃個刀魚宴,也沒人攔著你哇。”

朱顏無話可說,無可辯駁,她終於承認自己就是個外人。在這個家,她不但是個外人,更是個閑人。

她覺得在堂姐家已經無法心安理得地住下去了。不管是朱鈺,還是慧姐,她們的話,總是讓她無地自容。

朱顏終究沒有吃掉那盤餃子,而是拿起手機,點了一份外賣。外賣很快送到了,她大口吃著辣子雞丁蓋飯,辣椒放太多了,她吃著吃著,被嗆得咳嗽起來。

吃完飯,朱顏不自覺撥通了梅朵的電話。電話一接通,她像個孩子似的哭了。

梅朵說:“如果受了委屈,就回來吧,大不了小姨養你。”

朱顏就哭得更厲害了。她問:“是不是你告訴朱以放,我到了浦江的?”

“他問我,我就說了。你這孩子,哎……離婚這麽大的事,你也不跟我們說。”梅朵又是埋怨又是心疼。

“都已經過去了。”朱顏吸著鼻子說,“我還納悶呢,朱鈺姐怎麽會給我打電話,她一向看不上我的,平時都不聯係,怎麽會主動叫我去她家住?我猜就是朱以放跟她說的。”

梅朵說:“他關心你,你還不高興了?”

“有什麽好高興的?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朱顏滿肚子的委屈無處訴說,最後都化成了對老父親的埋怨。

梅朵聲音一沉,說:“顏顏,朱以放並沒有對不起你。”

“如果我媽在,我也不至於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還不都是他……”

“你要知道,在這個世界上,你是最沒有資格指責他的人。”

朱顏驚訝小姨為何語氣如此嚴肅,但她不想去追問。小姨在她麵前,也不是第一次維護朱以放了。

講完電話,擦幹淚,朱顏打開電腦,開始認認真真做簡曆。生活教會她一個道理,工作才是安身立的根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