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朵常想,如果那一天,她沒有把姐姐從學校叫回來,後來的她們,會不會是另外一種模樣?

那是像棋盤一樣縱橫交錯的一段人生啊。梅朵戀著朱以放,朱以放戀著梅雲,梅雲戀著葛青。

葛青做了那個終結者,拋棄了梅雲。他一心一意要迎娶政委的女兒過門,任憑梅雲怎麽挽留,鐵了心地不回頭。

葛青結婚那天,梅雲割腕了。

是梅朵發現的。那天半夜,她突然醒來,覺得有什麽不對勁。

她推開姐姐的房門,發現梅雲麵對著天花板,安安靜靜地睡著。空氣中流淌著一股腥甜的氣息。她猛的掀開被子,摁亮燈,她看到了血,一大片,洇染在白色床單上,像一隻大紅的蝴蝶。

梅雲盤了發,穿著一件潔白的泡泡紗長裙,像一個睡著的幸福新娘。一道黑紫的傷口伏在她手腕上,腕上套著一個玉鐲,碧綠潤澤,那是葛青的媽媽送給她的。

梅朵撲上去,淒厲地叫了一聲,哭了出來。

梅雲被緊急送往醫院,因為送醫及時,撿回一條命。

一家人剛鬆下一口氣,準備接梅雲回家,另一個消息又叫他們臉上堆滿愁雲。

醫生說,梅雲懷孕了,已經兩個月了。

兩位老人聽了,呆坐在醫院走廊的長椅上,父親臉色鐵青,母親默默拭淚。然後他們輪流做思想工作,勸梅雲把孩子打掉,忘掉那個負心漢,重新開始。

梅雲舍不得,她一心要留下這個孩子,家人逼她,她就絕食抗議。

回家後,她賭氣餓了自己三天,父母妥協了,歎著氣,一麵心疼,一麵為難。

盡管已經80年代末了,姑娘未婚生子,在人們眼裏,還是被視為“有傷風化”。梅雲這個樣子,叫兩位老人羞愧難當,不知道該如何安置這個女兒。

這時候,朱以放來了。

他得知梅雲和男友分了手,就來告白。他像一個腳踏祥雲的英雄,揮舞著寶劍,衝進城堡營救他的公主來了。

那時候的梅朵,就是這麽想的,她想姐姐真幸運,丟了星星,卻得到了月亮。

朱以放是不是梅雲的月亮,能不能照亮她的夜空,梅雲最有發言權。

但她什麽也沒多說,隻告訴朱以放,她不想談戀愛,隻想結婚。

朱以放沒有猶豫地答應了。

婚禮很隆重,在北京城最好的酒店,朱以放全程笑得合不攏嘴,梅雲卻沒有多少表情。

梅朵遠遠看著他們的身影,淚水小蟹一般爬滿了臉頰。

婚後7個月,朱顏出生,朱以放視若珍寶。

朱顏的滿月酒,大家都去慶賀。場麵很熱鬧,氣氛很歡樂,所有人都笑著。一家人這才真正鬆了一口氣。

隻有梅朵知道,有什麽東西變了。

梅雲像是變了一個人,敏感、多疑、歇斯底裏,一句話沒說好,就能跟人吵一架。

她在懷孕後期就疑似患了狂躁症,生完孩子後,則變本加厲。脾氣壞得就像吃了火藥,一點就炸,家裏整天硝煙彌漫。

朱以放也變了。雖然還是愛說愛笑,眼睛裏已經沒有當初的神采和光芒了,梅朵眼中的這輪月亮,被生活這片烏雲掩埋,迅速的暗淡了。

朱顏5歲那年,朱以放辭去了外交官的工作,開始下海經商。

日子漸漸好過起來,但朱以放和梅雲的關係卻並沒有跟著好起來。夫妻間最疏離不過相敬如賓,他們卻連相敬如賓也做不到了。

結婚後,梅雲就沒有上班。也許是太閑,她對朱以放的管控日益嚴格起來,她需要朱以放每天都跟她匯報行蹤。她會半夜起床,偷偷檢查朱以放的襯衣、外套和挎包,看看是否有別的女人留下的痕跡。

吵架,變成了日常。

她每天吞大把大把的藥片,成晚成晚的睡不著。她像一株被抽幹了水分的植物,日趨枯萎,麵部線條也被時間磨礪得從柔軟變得乖戾。

梅朵有時候看著梅雲,心裏很疼。記憶中那個笑起來燦若朝雲的姐姐,已經被時光殺死了,留下的,不過是一具沒有靈魂的軀殼。

後麵的故事,不用梅朵再去複述,朱顏的腦子早已把這部舊電影回放過很多遍。而每回放一遍,朱顏的惆悵就更多一點。

她隻想著一個問題,她問梅朵:“朱以放知道嗎?他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兒嗎?”

梅朵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覺得呢?”

朱顏在醫院陪了朱以放三天。

那三天裏,她就拿一本書坐在床邊,朱以放睡著的時候,她就看書,他醒來,她就陪他說話,給他倒水,削水果,給他打水洗腳。

朱以放受寵若驚。

他不明白朱顏怎麽就像忽然變了個人似的,如此溫順。他習慣了被她冷淡,被她怠慢,現在她殷勤起來,他反而不習慣了。

朱顏卻很坦然。她向來不喜歡醫院,尤其討厭那股子無處不在的消毒水的味道。這一次,她倒沒那麽討厭病房的味道了,隻是覺得,醫院是個很奇怪的地方,人來人往,喧鬧不斷,可是人在其間,腦子卻變得比任何時候都要清醒和冷靜。

人靜下來,世界也就靜下來了,所以能清晰地感知時間的流逝,能回想起往事的樁樁細枝末節。

回憶越多,朱顏就越愧疚。她覺得,這輩子,她都欠朱以放的。

這麽想的時候,她就覺得自己應該更柔軟一點,善良一點,不要像隻刺蝟,渾身是刺,鋒芒畢露。

所以瘋子大叔發微信過來時,她回複了。此前,她對他,不怎麽搭理。

“我看到了你發在群裏的消息。”他說。

“發生什麽事了嗎?”他問。

“我不太想說。”朱顏回。

瘋子大叔很識趣,沒再問。

傍晚,朱以放睡著了,朱顏立在窗邊看故鄉的黃昏。

瘋子大叔發了一張圖過來,是他拍的天空。

“今天的夕陽真美。”他說。

朱顏就笑了,她也在看夕陽。她拿出手機拍了一張北京的天空。

照片發過去的瞬間,她覺得她和瘋子大叔的距離近了許多。

“我這裏發生了一些事。”她說。

“雖然我不知道底發生了什麽,但我想應該是不太愉快的事。”

“嗯。”

“那你現在心情好些了嗎?”

“好多了。你就不問問發生了什麽事嗎?”

“等你想說的時候,我再聽。”

“你想知道嗎?”

“我這個人,對別人的私事其實不感興趣,但是你的事除外。”

“為什麽?”

“因為……我們是朋友啊。”

朱顏也許覺得瘋子大叔可以信任,也許剛好需要一個傾訴的對象,她把朱以放和媽媽梅雲之間的事都跟他說了。

末了,她說:“我就是那個AB型血的孩子。”

瘋子大叔過了好一會兒才回,他說:“其實你很幸福啊,你一直都被愛著,多好啊。”

朱顏想了想,好像是這樣的。想通一些問題後,她覺得輕鬆不少,於是敞開心扉,和瘋子大叔又聊了許多。

最後她問了瘋子大叔一個問題,這個問題她也問過小姨。

“朱以放到底知不知道,我不是他的女兒?”

瘋子大叔是這麽回答的:“有兩種可能,第一種,他不知道,他一直以為你是,所以他待你始終如一。第二種,他從一開始就知道你不是,但是他認定你就是他女兒。你選擇相信哪一種?”

朱顏沒有回答。

瘋子大叔說:“答案其實不重要。他永遠是你的父親,這一點,改變不了。”

朱顏沒說話,她也是這樣想的。

第二天瘋子大叔說要送朱顏一個禮物。

“是什麽呀?” 朱顏問。

瘋子大叔沒直接回答,他發來了一張素描畫像,問:“喜歡嗎?”

朱顏點開大圖,不由自主地咧開嘴角笑了。這個禮物,她喜歡極了。

瘋子大叔依著她的微信頭像,畫了她低頭沉思的模樣,寥寥幾筆,卻勾勒出了她自己都不曾見過的溫柔嫻靜。

有那麽一瞬,朱顏想,如果瘋子大叔不是那麽老,那麽窮,也許她就要喜歡他了。

朱以放出院那天,朱顏回了梅朵家。

晚上,秦小明被趕去客房睡了。朱顏和梅朵睡一張床,兩人又聊到半夜。

梅朵擔心朱顏的歸宿問題,不可避免操起了當姨媽的心。

“跟小沈有結婚的打算嗎?那孩子我看各方麵都好。”

梅朵那次和秦小明去浦江看朱顏,和沈鵬飛一起吃了幾頓飯,這個細心體貼的男人贏得了她和丈夫一致的喜愛。她覺得沈鵬飛是個靠得住的人,如果是他,她放心。

“結婚啊……這個事兒還早,不急。” 朱顏遲疑著說。

“是他不夠好嗎?” 梅朵問。

朱顏愣了很久。

她不知道該怎麽跟小姨說,她和沈鵬飛快要走不下去了。

他什麽都好。脾氣好,耐心好,有教養,有責任感,會賺錢,會持家,對她更是百依百順。她也努力對他好過,可是……就是沒辦法在一起啊。

“你怎麽不說話了?”梅朵問。

“可能我們緣分隻有這麽多吧。”朱顏說。

沈鵬飛什麽都好。但有一件事朱顏無法啟齒,那就是,沈鵬飛在**有些障礙,他不能像正常男人一樣,威武雄壯。

那天晚上,她做足功課,做出魅人的姿態撩撥沈鵬飛。他也激動得眼珠發亮,雙頰緋紅,熱烈地迎合她。他的身體緊密地覆蓋上她的身體,他的**一點一點被挑起,他的身體像一壺正在加熱的水,飛快地升溫。

然而就像一張弓,拉滿了弦,蓄勢待發時,弓突然折了。關鍵時刻,沈鵬飛無法堅挺。

朱顏心想,他也許是太累了。在她的過往經曆中,還從來沒有遇上這樣的狀況,不知道該怎麽辦。兩個人都紅了臉,尷尬得說不出話。

後來他們又試了幾次,朱顏使出畢生絕學,努力了很久,沈鵬飛還是軟塌塌一團。越努力越糟糕,到最後,兩個人都乏了,興意闌珊,草草關燈睡覺。

所以她沒有辦法跟小姨說,因為沈鵬飛不行,所以我不能跟他在一起。

朱顏承認自己不是聖女,也玩不了柏拉圖,她要的是靈肉合一,是水乳交融,她不想掩飾自己的欲望。

現在這個情況,她不知道和沈鵬飛還能走多遠,所以又怎麽談結婚呢?她是不可能嫁給他的。

但是她跟小姨無論如何說不出口。

有話說不出口,不隻朱顏一個人。梅朵也有一句話,鯁在心頭很久。斟酌再三,最後她還是選擇告訴朱顏。

“葛青想要見見你,你怎麽想?”

“怎麽,那個陳世美現在想要認女兒了?”朱顏冷笑。

她心裏積壓的那團火氣,終於找到一個出口,肆虐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