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在梅雲的墓前坐了很久。

葛青要見麵,朱顏的心情是複雜的。理智上,她不想見那個負了媽媽的男人,媽媽的一生,完全被他毀了。而且朱以放會怎麽想?他養她養了這麽大,她卻轉頭去認另一個父親,這不是白眼狼嗎?

可是情感上,讓她完全忽略和無視葛青,她也做不到。無論如何,她和他血脈相連,他是她的父親。

她很好奇,他長什麽樣子?是高是矮,是胖是瘦?笑起來臉上的紋路是怎樣的?走路像一陣風嗎?睡覺打呼嚕嗎?生氣的時候會皺著眉嗎?

她在腦海中拚湊出葛青的樣子。想著自己血液裏流淌著他涼薄的基因,想著他的見異思遷,她又怒了。這樣一個寡情的人,有什麽資格做她的父親?

剛下過一場雨,墓地旁邊一條小溪,由清澈變得渾黃,溪水悶聲不響地流著,七彎八拐地奔向遠方。

身後響起悉悉窣窣的腳步聲,朱顏回頭看了一眼,是小姨。

梅朵知道朱顏的心事,她知道朱顏每次回京都會過來這裏,待一會兒。她陪朱顏在墓前坐下,也不說話,就隻是坐著。

朱顏忽然說:“小姨,你看那條小溪,像不像一個老人?她拖著一根拐棍,顫顫巍巍的從子孫門前走過,再也不回頭了。”

梅朵問:“那你覺得她為什麽不回頭?”

朱顏說:“可能她覺得子孫不肖,她心裏充滿了怨恨,所以不屑回頭。”

梅朵一聽就笑了,她知道朱顏在憂慮什麽。她說:“你是在擔心,如果你去見葛青,你媽媽會怨恨你嗎?”

朱顏點了點頭。

梅朵說:“你放心。你媽隻是對那個男人心死了,卻從始至終都沒有恨過他,不然,當年她為什麽寧可跟家裏決裂,也要堅持生下你,撫養你?如今你去見自己親生父親,她又為什麽要怨恨你呢?”

“可是……”

“你怕朱以放會傷心?”

朱顏又點了點頭。

梅朵說:“這一點你也不用擔心,他不是這麽小氣的人。他不止是不小氣,他還是我見過的這個世上心胸最寬廣的男人。”

這一次朱顏沒有反駁。朱以放養了她20多年,她確實不知道他心裏到底在想什麽。

梅朵說:“葛青是你的父親,我不會勸你見他,或是不見他。要不要見,全憑你自己的意願。”

“我知道了。”

“他是個什麽樣的人?”回去的路上,朱顏終於忍不住問。

“他?”梅朵楞了一下,才反應過來,朱顏問的是葛青。

這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曾經有很長一段時間,梅朵的生活裏,都有這個人的參與。那時候梅家和葛家住在同一片街區,那條街有個很好聽的名字,叫楊柳胡同。

梅朵家在胡同口,葛青家在胡同尾,胡同裏的孩子們經常在一起玩。

梅朵不知道姐姐是什麽時候喜歡上葛青的,隻知道高二那年,姐姐變漂亮了,也愛打扮了。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姐姐在談戀愛。

因為梅雲的緣故,葛青對梅朵也是照顧有加。兩個小情侶出去玩,也會帶上梅朵一起。那時候的葛青,意氣風發,陽光挺拔,是白楊樹一般的少年。

那棵小白楊是什麽時候變得陰鬱起來的呢?

梅朵努力回想,好像是一個悶熱的午後,她午睡醒來,姐姐告訴她,葛青的哥哥被人捅傷了,傷得不輕,整個人都下不了床。

葛媽媽怕花錢,沒有送他去醫院,隻在小診所做了包紮,拿了點藥。

三天後,因為肺部感染,這個可憐的年輕人不治身亡。他才19歲,那麽年輕,剛拿到大學錄取通知書,人生還沒來得及發光發亮。

捅人的是一個富家子弟,家裏頗有背景。事後,他們給了一筆賠償金,其他的不管不問。

葛青忍不住,集結了一幫哥們兒,要去給哥哥報仇,結果被母親一把拉住。

母親哭著求他,不要再去惹事,對方有權有勢,一手遮天,他們惹不起。葛青的父親早已去世,是母親一手拉扯大他和哥哥兩個。

母親說:“兒啊,你哥哥已經沒了,媽就隻有你了……你要再出點事,媽咋活呀……”

母親的眼淚,把他留了下來。

哥哥下葬那天,葛青哭得麵目扭曲。他額上凸起的青筋和眼裏的陰鷙,梅朵一輩子也忘不了。

後來,梅雲和葛青都順利考上了大學,並順利地訂婚。再後來,是葛青的棄婚。姐姐割腕後,梅朵是恨極了這個人的。她恨他的趨炎附勢,薄情寡義。

多年後,當梅朵自己也經曆了人生的起伏和世事的冷暖,她開始有一點理解葛青,理解了他為什麽如此渴望權力,一心要走仕途。

人往高處走,隻要你不傷害任何人,你盡可任意去攀爬,去登頂。但葛青,他傷害了姐姐,並且改變了這個可憐女人的一生。

時光像個橡皮擦,一點點擦去昨日的印跡,人和事都模糊了輪廓,該遺忘的遺忘,該銘記的銘記,遺忘是諒解生活,銘記是諒解自己。

麵對朱顏的詢問,梅朵並不想多說,隻是歎了口氣。“他曾經是楊柳胡同的小太陽,愛笑,愛鬧,笑起來燦爛如陽光,他聰明,孝順,立誌要做一番事業,他喜歡喝杏子酒,吃醬牛肉……”

朱顏所有所思地“哦”了一聲。

她想起來,小時候每年夏天,媽媽都會釀杏子酒,到了秋天開壇取酒的時候,媽媽還會切一盤醬牛肉,炸點花生米。

以前她不理解,朱以放又不吃這些,媽媽為什麽還要準備呢?現在她懂了,她從心底同情朱以放。媽媽的精心和刻意,從來都是另有所意,而那都跟朱以放無關。

回城的這條路,朱顏走過無數次,卻都不像今天這樣,感覺這麽漫長。起風了,附近的山林簌簌作響,偶有凋零的落葉打著旋兒從樹頂飄落。

又到了喝杏子酒的時節,秋天不再是小時候的秋天,杏子酒還是杏子酒的味道,秋天都老了。

鄭柳打電話邀請朱顏到家裏吃飯,也邀請了梅朵和秦小明。梅朵因為有事,謝絕了,說下次得空,再抽時間去看望朱以放。

朱顏是一個人去的。

約的是午飯,朱顏卻上午就出發了。她去超市采購了一堆菜品,大包小包地提到朱以放家。

鄭柳迎在門口,接過朱顏手裏的東西,笑著說:“哎呀,家裏菜都有,阿姨已經在準備了。”

“今天看我的。”朱顏脫下風衣外套,一臉得意,“今天廚房歸我,你可以給阿姨放個假了。”

她不讓任何人幫忙,係上圍裙,鑽進廚房,煎炸烹炒,一個多小時後,做出了五菜一湯。馬蹄獅子頭、粉蒸肉、鬆仁玉米、肉末豆角、燙青菜、山參枸杞紅棗排骨湯,朱顏對自己的作品很滿意。這些菜,是她憑著記憶,以及梅朵的指點買的,朱以放肯定愛吃。

“嚐嚐我的手藝,都是家常菜。”朱顏摘了圍裙,洗了手,又擺好碗筷。

鄭柳扶朱以放在餐桌前坐下,笑著說:“顏顏辛苦了。”

朱以放夾起一塊粉蒸肉,送進嘴裏,慢慢咀嚼。吃完又夾一塊,邊吃邊問:“這都什麽時候學的?”

鄭柳見狀也嚐了一塊,咂嘴稱讚:“以前都不知道你廚藝這麽了得,你是怎麽做的?教教我,我也學學。”

朱顏便說了自己的方法。

“手工磨的香米粉半碗,五花肉半斤,米粉用溫水泡半小時,水要不多不少,剛好沒過米粉,五花肉要肥瘦相宜,最好6成瘦4成肥,切片焯水撈起來,加料酒、老抽、生抽、少許胡椒粉攪拌均勻,最後把肉和泡好的米粉拌在一起,一層粉一層肉裝盤,鍋裏加水上蒸格,把盤子放蒸格上蒸40分鍾,出鍋撒點蔥末,就好了。”

鄭柳聽著,連連擺手:“哎呀,這麽麻煩啊,我估計是學不會的。”

朱以放笑笑,說:“學東西要用心。”

嚐完粉蒸肉,他又盯上了燙青菜。盤子裏的青菜,葉子和莖部是分開的,整棵的青菜從莖部切斷,莖部像朵綠色的玫瑰,看起來就有胃口。他夾了一筷子,吃完後,又夾了一筷子。

“顏顏,燙青菜人人都會,你做的看起來就是不一樣,你到底施了什麽魔法?”鄭柳好奇起來。

朱顏心裏得意,卻裝作漫不經心。“很簡單啊。白菜整棵洗幹淨,菜根切開,跟葉子分離,菜葉先燙熟,裝盤鋪好,澆上一些肉湯,灑上油蔥酥,再把菜根燙熟擺盤,淋點醬油,就搞定了。”

“哎呀,我都要崇拜你了,你懂的可真多。” 鄭柳說。

“四方食事,不過一碗人間煙火。”朱顏想起阮子柒經常說的這句話,於是拿過來用了。

阮子柒愛讀汪曾祺,家裏有多套集子。朱顏之前經常笑她,讀這麽多書有什麽用,臉都讀黃了,胸也讀小了。現在她發現,人還真是要多讀書。

朱以放不露聲色,眼神裏卻都是讚許。

“再來碗飯。” 他對鄭柳說。

鄭柳給他盛了滿滿一碗。

看兩人吃得開心,朱顏提議說:“那個……什麽時候給我添個小弟弟或小妹妹啊?”

聽到這話,朱以放咳了一聲,端起碗,一勺接一勺喝湯。

鄭柳卻一臉喜色,看向朱顏的眼神裏都是感激。

朱以放出院那天,朱顏和鄭柳聊天,知道了那晚朱以放受傷的真正原因。

鄭柳一直想要個孩子,朱以放不想。

那晚,他發現鄭柳在洗手間待了很久都沒出來,推門一看,發現她偷偷給安全套紮洞。他就生氣了,說話有點難聽,鄭柳氣得拿拳頭垂他。

兩人在推搡中碰倒了刷牙杯和香皂盒,朱以放一個不小心踩在香皂上,就摔倒了。

朱以放並非不喜歡小孩,也不是生不出,這麽多年,沒要孩子,很大程度上,是考慮到朱顏的感受。他不知道,如果朱顏有了弟弟或者妹妹,會怎麽想。

朱顏自己還沒想過這個問題。她其實不在乎多一個弟弟或者妹妹,多一個親人,也挺好。

回去時,鄭柳送她到門口,拉著她的手說:“謝謝你。”

“也謝謝你。” 朱顏說。

她感謝鄭柳替她照顧朱以放。

7天假期轉眼就到。朱顏要回浦江,依然是梅朵送她去機場。

臨別的時候,梅朵說:“葛青問你,準備什麽時候見他。”

朱顏想了想,咧嘴一笑:“如果他真想見我,叫他先拿出點誠意。”

梅朵問:“什麽誠意?”

“他懂的。”

朱顏不擔心葛青不懂得。

就算是個包裹,寄存在別人家二十多年,也得付一筆豐厚的寄存費,何況她這個活蹦亂跳的仙女兒一般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