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一個人坐在小區角落的長椅上,哭了半個小時。

忘帶鑰匙,多大點事呢?朱顏知道天不會塌下來。可是當忘帶鑰匙遇上姨媽痛,加上心裏堆積了很多抑鬱的事情,那一刻情緒就是壓不住了。

擦幹眼淚,朱顏撥了開鎖公司的電話。唉,又浪費300塊。她歎氣。一周前,她搬了家。阮子柒問她幹嘛要搬,她說,還不是因為男人。

一下子踹掉兩個男人,朱顏多少有點心虛。沈鵬飛和呂萬都去過她家,沈鵬飛是個君子,她不害怕,她擔心的是呂萬。

有天晚上,她聽到有人敲門,她問是誰,那人不說話,她說報警了,對方才離開。她從貓眼看出去,那個背影依稀像是呂萬。所以她麻溜地搬了家。

換好門鎖,天都黑了,朱顏還是堅持出門買了菜。一個人更要好好吃飯,她蒸了米飯,做了檸檬鴨和羅宋湯,安靜地吃掉。

朱顏有個習慣,髒衣服一定要當天洗。收拾完廚房,她又去洗衣服,普通衣物扔進洗衣機,內衣和襪子分開手洗。洗好晾曬,已是晚上10點了。

站在陽台上看夜景的時候,她收到瘋子大叔的微信,是一個貓咪探頭的表情。

她便和他聊了起來。

“大叔,什麽事?”

“我沒事。就看你有沒有事。”

“我沒事啊。”

“哭鼻子啦?”

“你怎麽知道?”

“哈哈哈。下雨天,真是讓人委屈。”

“今天沒下雨。”

過了半個多小時,瘋子大叔回:“剛才手機沒電了。今天我也挺累的,剛好刷到你微博,看你哭鼻子了,安慰安慰你。鑰匙可以多配一個,放在家門口哪裏藏起來,這樣就比較方便。”

“謝謝你哦。”朱顏說。

“有啥好謝,我也幫不了你什麽。今天大理下雨了。”

原來他在大理。朱顏給他發了個獻花的表情。

瘋子大叔說:“生活唄,本來就是這樣,擦掉鼻涕,繼續前行。”

“不是眼淚嗎?”

“哈哈哈,眼淚鼻涕一起來。”

朱顏回了個呲牙笑。

瘋子大叔說:“人嘞,肯定是有負麵情緒的,也有很多委屈的時候,我覺得,允許有這樣的情緒,一些低落的情緒,才更能讓我們感受到生活的意義。”

朱顏覺得他說得對,兩人互道了晚安。

第二天,朱顏六點半就醒了。

一夜大雨,上班路上,朱顏發現地上的黃葉厚厚一層,鋪得像條金毯。時間過得真快,已經是深秋了。

這讓她想起鷺城,這個時候,鷺城還是滿城鮮綠。真是個奇怪的城市啊,從不拿季節當回事,冬天落花,春天落葉,季節拿它一點辦法都沒有。這麽不聽話,這麽不乖,真像她啊。

下午,她忙裏偷閑給瘋子大叔回了條微信:“昨晚謝謝你啊,給了我一些力量。”

瘋子大叔發來一張圖,是他拍的大理的天空。

“藍天白雲,生活還是很美的,是不是。” 他說。

朱顏從辦公室的窗戶看出去,真好,浦江也天晴了,陽光明媚,江天一色。

她回:“是呢。”

經曆過呂萬,朱顏算是明白了,小男人不能惹。

那麽老男人呢?朱顏也不想惹。所以當瘋子大叔提出見麵聊聊天時,她拒絕了。

可是三天後,她主動給他打了電話。

瘋子大叔是浦江人,對浦江的一切都熟悉。朱顏找他,是想知道,浦江的腫瘤醫院哪家最好,他是否認識這方麵的醫生。

電話接通後,朱顏有點驚訝。

瘋子大叔的聲音比想象中要好聽許多,也許是剛睡醒,帶點沙沙的慵懶和生澀,但依然掩蓋不了底色的明朗和清澈。

她想聲音這東西,真是太有欺騙性了,有人少年老成,一把鵝公嗓,有人年華老去,聲音依然年輕。

“怎麽了呢?誰生病了?” 瘋子大叔問。

“我一個朋友。” 朱顏說。

“她怎麽了?”

“她懷疑自己得了乳腺癌。”

其實沒有什麽朋友,是朱顏自己。

朱顏的右邊**,長了一顆花生米大小的硬物,是她洗澡時發現的。她上網查了,疑似乳腺癌。

朱顏跟瘋子大叔說的時候輕描淡寫,給梅朵打電話的時候,卻不是這樣,她緊張得聲音發抖。她不會忘了,媽媽就是患乳腺癌去世的。

梅朵也很緊張,叫她趕緊去醫院檢查。

朱顏聽說浦江的醫院在治療腫瘤方麵很厲害,所以找瘋子大叔問問。

居然問對了人,瘋子大叔幫忙要到了浦江腫瘤醫院腫瘤科專家醫生的電話。

朱顏預約了時間,梅朵聽說後,從北京飛過來,陪她做各項檢查。

一周後,她們去拿檢查報告。

頭發花白的醫生推了推眼鏡,看朱顏緊張的樣子,笑著說:“放輕鬆。你這是**纖維瘤,良性的,不是什麽大問題。最近是不是過度焦慮,還經常熬夜啊?健康是第一位的,好的心態和規律的作息很重要。”

就像一場審判宣告了結果,朱顏鬆了一口氣。一旁的梅朵也如釋重負,放下心來。

醫生合上報告單,問朱顏:“選擇藥物治療,還是手術治療?”

朱顏怔了怔,沒說話。

梅朵問:“兩者的區別是什麽?”

醫生說:“手術是微創,效果快,療程短;藥物治療效果慢,療程長,身體嘛,不受影響。”

梅朵讓朱顏選擇手術,快速切除,一勞永逸。

朱顏想了想,告訴醫生:“我選擇藥物治療。”她是疤痕體質,她不想留疤。

回去的路上,她給自己買了束花。

秦小明來浦江接梅朵回家。走之前,梅朵張羅著要慶祝一下,聚個餐,選的地方是一家私人會所。

朱顏收到梅朵發過來的地址時,還納悶,又沒有外人,吃個飯,至於跑到那樣的地方嗎?到了之後,才發現,小姨真會選地方。

這會所隱匿在很多本地人都不太知道的永平路上,主樓是一座典型的舊時老洋房,紅牆灰瓦,中西合璧。

穿過一道小小的門,眼前是另一個天地。沿著小徑步入樓內,小徑兩側栽種了不少鬆柏冬青,把庭院遮得嚴嚴實實,漫步其中,就像置身一所古老而傳統的大宅院。

服務生領著朱顏在院內穿行。走過西式吧台,便是用餐區,朱顏掃了一眼,心下讚歎。

金黃色的牆布,紅色的繡著孔雀尾羽的窗幔,歐式複古風的座椅,手工縫製的白色桌布,桌上的銀色方盤和白色餐盤,閃閃發亮。

這是個有故事的地方,精致中透出濃鬱的古典感,是朱顏理想中餐廳的樣子。她對這頓晚餐,充滿期待。

走進包廂,朱顏發現除了小姨,小姨父,還有一個男人。

男人看起來50出頭,梳著大背頭,劍眉,高鼻,瘦削的臉上一股不怒自威的神色。

朱顏緊張起來,用眼神詢問梅朵,怎麽回事?

“快過來坐。” 梅朵臉上堆著笑,招呼她。

包廂內隻四個位置,朱顏便在小姨和男人中間的空位上坐下。

男人麵帶微笑打量朱顏,朱顏不甘示弱,也打量他。

男人穿著質地良好的白襯衣,煙灰色V領毛衫,兩鬢些微白發,一雙桃花眼下,橫生幾簇皺紋。那張臉遍布風霜的痕跡,但依然能看出殘留的風采,年輕時,想必是個漂亮的男人。

朱顏忽然熱血上湧。她一直以為自己長得神似朱以放,見到眼前的這個人,她才發現,不是這樣的。

她的眉,她的桃花眼,她的高鼻,她唇角的弧度,就連稍稍帶點冷傲的目光,都像是這個人的翻版。

朱顏腦子裏像有無數輛大貨車開過,轟隆隆,轟隆隆。

菜陸續上來。罐悶鮑魚、蟹黃扒官燕、葡汁煎牛柳、蟹粉肉絲黃芽菜、蔬菜蝦籽茭白、韭黃魚絲春卷、鮑汁菌菇酥餅、金腿迷你粽、上湯蘆筍……一盤盤在桌上擺開,豐盛得有點過分。

服務生甜美地報著菜名,朱顏卻猶如飄在雲端,從頭到腳都是虛的。

葛青來浦江,是專程來見朱顏的。他得知梅朵在浦江,便請她幫忙安排。

梅朵一開始沒同意,她說要先問問朱顏的意見,朱顏點頭,她才能安排。

葛青卻說,先不要告訴朱顏,他怕朱顏不想見他,根本不給他機會。他拜托梅朵,無論如何,幫他一回。

梅朵拗不過,答應了。她知道朱顏的性子,如果直接說是葛青請客,她不確定朱顏會來。隻能先瞞住她,把人騙過來。

現在朱顏就坐在旁邊,臉色懵懂,又帶著一絲絲不開心的神情。梅朵伸手過去,在她肩上輕輕拍了拍,似乎表達愧疚,又似乎是要給朱顏一點力量。

一道蓮心糖藕上來的時候,葛青發話:“大家開動吧。”

梅朵給朱顏夾了一塊牛柳,朱顏吃了。葛青給朱顏夾了一隻鮑魚,朱顏也吃了。她似乎胃口很好,每道菜都伸了筷子。

葛青卻吃得很少,他不時看著朱顏,像看一件失而複得的珍寶。

席間很安靜,大家話都很少。

吃到後來,梅朵看了秦小明一眼,打破沉靜說:“我們還有點事,要先回去了。”

朱顏抬頭,看到小姨給小姨父使了個眼色,然後兩人一起離開了。

包廂內更為安靜。朱顏一言不發,心無旁騖地吃菜。知道了葛青的身份後,她反而冷靜下來,也放鬆下來。

她假裝不知道葛青一直在看她,不停地夾菜,嘴裏也不停。

也許是包廂裏空調開得太足,她覺得很熱,已經開始冒汗了。

梅朵確實是故意提前離開的。她有心要給朱顏和葛青留下單獨相處的時間,她知道葛青有很多話要跟朱顏說。

她原以為他們起碼要交談一陣子,誰知不到半小時,朱顏就打來電話,說結束了。

她問:“聊完了?”

朱顏說:“聊完了。”

梅朵問:“你們都聊了什麽?”

朱顏說:“晚一點再告訴你。”

朱顏是故意的。小姨不告訴她一聲,就自作主張安排她和葛青見麵,她不開心。

所以她故意不告訴小姨,她和葛青都談了些什麽。她就是要讓小姨胡思亂想一會兒,這樣才算扯平。

不過現在,朱顏心情不錯。她發了條朋友圈,說發現了一個好地方,配圖是她拍的會所餐廳。

第一個評論的是瘋子大叔,他說:“這地方不錯。”

“你知道這裏?”朱顏問。

“看著像是清平苑。”

朱顏告訴他,葛青來浦江了,他請的客。

“你這個爸爸,很豪氣啊。那裏不便宜,菜單上就沒有三位數以下的菜。”

“菜確實好吃,也確實貴。”

“貴還不是關鍵,關鍵是那裏很難預約的,有錢也不一定預約得上。你這爸爸是什麽人?”

“一個普通人。”

葛青是什麽樣的人,朱顏不太關心。她隻知道,這家會所老板是葛青的朋友。

她還知道葛青結婚後沒幾年就離開體製,一頭紮進商海,幾年前離婚了,有個女兒在法國留學。其他的,就不清楚了。梅朵隻告訴她這些。

葛青卻知道關於朱顏的一切。他想要補償她,剛剛,在那個古典奢華的包廂裏,他想要認回這個女兒,想要朱顏認他作爸爸。

朱顏沒有拒絕。

她提了要求。第一,她不會改姓,她仍然叫朱顏,以後也會一直叫朱顏。第二,她不會白認他。她跟葛青要了一套房子,還有一筆錢。

葛青答應了。他現在最不缺的,就是錢,隻要朱顏認他,他什麽都願意給。

回去的時候,葛青堅決地要送朱顏,朱顏堅決地不讓他送。

她說:“有些路,注定隻能我一個人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