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鬆軒。
朱顏站在門口,默念著這三個字。這是一座獨棟小樓,上下兩層,帶一個院子。院子是一個小花園,邊上一株高大的廣玉蘭,枝葉繁茂,周圍幾叢綠竹,風過處婆娑作響。
朱顏環顧四周,目光所及,都是這樣的獨棟小樓。
上到二樓的時候,葛素衣正把一束橙色的非洲菊插到廣口白瓷瓶裏。屋裏開著空調,溫熱的風送來一陣陣幽香。
看到朱顏,她笑著打招呼:“姐姐來啦。”
朱顏點點頭,目光停留在葛素衣身上。她沒化妝,臉上透出自然的紅暈,頭發鬆散地挽在腦後,豆綠色的寬鬆毛衣和長到腳踝的裙子,讓她看起來像一株清晨的植物,幹淨,純粹,生機勃勃。
“每天都去買花嗎?”朱顏問。
“嗯。這幾天天氣好,就去買些新鮮的花回來。屋裏有花,人看著心情也好。”
朱顏笑了笑,朝房間裏看了幾眼,問道:“他呢?”她指的是葛青。
葛素衣指指書房,說:“剛吃了藥,睡著了。”
朱顏輕輕踱步進去,看到葛青和衣睡在羅漢榻上,蓋著一條薄被。比起上一次見麵,他蒼老憔悴了許多,也瘦了許多,像一棵脫離了泥土的老樹,迅速的幹枯腐朽。
**浸生意場多年,葛青的身體早已被煙酒、應酬和不健康的生活方式掏空。
他是一年前被葛素衣拉著去體檢,才得知自己患了肝癌的,發現的時候,已經是中晚期,身體裏的腫瘤長到6公分了。
確診後,他一夜沒睡,抽完了兩包煙,第二天就開始平靜地著手安排一些事情。
葛素衣流著淚,求他去醫院。去了醫院,他卻拒絕過度治療,隻拿了一些藥回來,每天按時吃藥。然後就到處走,去想去的地方,見想見的人。
這段時間,他一直住在浦江的度假療養酒店,青鬆軒是他自己選的,他喜歡這個名字。在這個小院裏,他每天看書,喝茶,下棋,散步,閑雲野鶴一般。
朱顏給葛青掖了掖被子,退出書房。
“為什麽不去醫院?”她問。
葛素衣搖頭。“他不想去醫院。他不想化療,全身插滿管子,變成一個任人折騰的糟老頭。他說,他可是楊柳胡同的小太陽,可以變老,可以生病,但不能沒有尊嚴,沒有自由……”
朱顏聽著,忽然笑了。笑著笑著,有點想哭。她同情這個小老頭了。
葛素衣給朱顏泡了咖啡,說:“你坐會兒,我去去就回。”她拿起地上發焉的百合,準備去扔掉。
朱顏看了看她的腿,說:“我去吧。”
葛素衣說:“不用,這點小事我自己可以的。”
樓道剛清潔過,有些滑,下台階時,葛素衣摔倒了,半天沒爬起來。
朱顏聽到響動,趕緊過去扶她。葛素衣被攙著,左腿怎麽也站不起來。
朱顏以為她腿受傷了,伸手去撩她裙子。裙子撩起來,她赫然發現,葛素衣的左腿是一截義肢。
葛素衣紅著臉,朱顏紅了眼。
她把葛素衣扶到沙發上坐好,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心裏一陣難過,轉身出去把撒在樓梯上的百合撿起來,拿去扔了。
回來後兩人相顧無言。朱顏在旁邊坐下,端起咖啡,發現已經涼了。她看著葛素衣的腿,想了想,終於還是問出口。
“是因為那次車禍嗎?”
葛素衣點了點頭。
“能和我說說嗎?”
葛素衣低下頭,似是陷入回憶。半晌她抬頭。“兩年前在法國,我和一個朋友,還有朋友的男朋友,自駕旅行。回程的時候,不知道是太累,還是前一晚沒睡好,那個男生開車打盹了,結果我們撞上另一輛車,發生了很嚴重的車禍。我傷了腿,我朋友,半邊臉都毀了……”
“那個男朋友呢?”朱顏問。
“他傷到頭部,右耳聽不見了。”
朱顏問:“你那個朋友……長得很美吧?”
“她當然是很美很美的,又善良,又可愛,笑起來就像個天使……”
“後來呢?”
“後來他們分開了。”
“沒有再聯係嗎?”
“一個毀了容,一個要帶助聽器,已經這樣了,還有什麽聯係的必要呢。分了也好,那個男生從一開始就沒有多愛她……”葛素衣露出一絲苦笑。
“你那個朋友……是被分手的嗎?”朱顏問得小心翼翼。
葛素衣盯著朱顏放在矮桌上的手機看了幾眼,她看到手機屏保是朱顏和周屏風的合影。
“不重要了,都已經過去了。現在兩人都有新的生活,都挺好的。”她說。
書房傳來葛青猛烈的咳嗽聲。
葛素衣忙起身過去,朱顏也跟了過去。葛青咳了幾聲,翻個身,又睡了。她們退出房間,輕輕帶上門。
兩人在陽台上站著,臉色凝重。
“姐姐,你知道嗎?我現在最擔心的就是爸。”提起葛青,葛素衣紅了眼眶,“我想休學回來照顧他,他不讓,還把我罵了一頓。他叫我好好念書,沒事不要老回國。我這次回來,就是為了陪他過生日,也見見你……”
朱顏鼻子一酸,問:“他……還有多少時間?”
“我不知道。”葛素衣捂住臉,眼淚流了下來。
回家路上,朱顏難過起來。以前難過的時候,她都是找小姨或者阮子柒,現在她隻想找周屏風。
她打電話給他:“親愛的,你在哪裏?”
“在家呢。”
“我過來找你好不好?”
“現在嗎?”
“嗯。”
“你不是說怕我媽,再也不來我家了?”
“我那是開玩笑的,怎麽會不去你家呢?我遲早要麵對她的啊。”
“你怎麽過來?”
“我坐地鐵。”
“好,那我等你。”
半小時後,朱顏按響了周屏風家門鈴。
開門的是周屏風。他喘著氣,額上有細微的汗。
朱顏說:“你幹嘛呢,頭發都濕了。”
“舉鐵呢,看看我的肌肉。”周屏風抬起手臂,讓朱顏捏他不太明顯的肱二頭肌。
“得了吧。”朱顏錘了他一下,“舉鐵也不好好換身運動衣。”
周屏風嘿嘿笑了,牽起朱顏的手,走上木質雕花的旋轉樓梯。
“他們都去哪了?”朱顏問。周屏風家裏沒人,空****的,說話聲音重了都有回音。
“我爸媽都在忙自己的事,家裏的阿姨,我今天給她們放假了。”
“爺爺呢?我一直都沒見過他。”
“他呀,訪友去了。”
“沒再練攤嗎?”
“偶爾去,看他心情。”
朱顏笑了笑。上次生日會,她都沒來得及看看這棟房子。這次趁著沒人,正好可以四處參觀一下。
周屏風卻帶她進了自己臥室。
他解釋說:“爺爺和爸媽都不喜歡別人進他們房間,也不喜歡別人碰他們東西,搞藝術的,脾氣都很怪的。”
朱顏也不勉強。
周屏風的臥室大而空曠,沒有過多裝飾,家具也簡單。一張床,一對皮沙發,一架落地台燈,一排書櫃。
她最喜歡書櫃,從書籍的排列上,可以看出周屏風閱讀的喜好。手邊夠得著的,是幾本朱顏不了解的書,《萬有引力之虹》《米什萊散文選》等,另外就是和藝術、美術相關的書籍,諸如《美的沉思》《西方藝術史》《文藝複興三部曲》,還有一些行走類的書,《在路上》《中國三部曲》《大理國史》《尋幽大理》等。
朱顏拿起一本畫冊,隨意翻閱。
周屏風說:“坐下看吧。”
朱顏便坐了。她摸到沙發兩邊的扶手,皺起眉:“阿姨工作不認真啊,你看看,都起灰了。”
“是嗎?我平時很少坐沙發,都沒怎麽注意。”
“你不住家裏嗎?”
“我很少住這裏,多數時間住自己租的房子。我喜歡自由,不喜歡束縛。”周屏風倚在窗邊,看著窗外的綠植,他逆光站著,瘦削的臉部線條像一尊雕塑。
朱顏移回目光,把畫冊翻得嘩啦啦響。她問:“你家不是有很多房子嗎?幹嘛還要租?”
“自家房子有阿姨,她們會向爸媽匯報我的行蹤,我不喜歡,還是住外麵自在。”
“有錢真好啊。”
“也沒那麽好。”周屏風走過來,捏捏朱顏的臉,“住外麵還有一個好處,就是我可以隨時見我的小傻瓜呀。”
朱顏合上畫冊,摟著周屏風脖子,撒嬌說:“怎麽辦?你的小傻瓜餓了。”
“走吧,我們去吃飯。”
飯後,兩人在浦江邊散步。朱顏告訴周屏風,葛青的時間不多了。
周屏風說:“我沒想到你會去看他。”
“在你心裏,我是這麽自私冷血的嗎?”朱顏心裏湧上一股無名火。
“當然不是。”周屏風抓住她手,解釋道,“我記得你說過,你怕麵對他,在他麵前,你不自在。尤其他現在這樣,你更不知道該說什麽了。”
“嗯,我不擅長安慰人,也不擅長說暖心的話。”
“你去看他,就很暖心。”
“我去的時候,他睡著了。”
“這樣也好,避免了尷尬。”
朱顏想,要說暖心,葛素衣才是那個暖心小天使。想起葛素衣的腿,還有她說的那個朋友的故事,朱顏的眼睛暗淡下來。她想問周屏風一些問題。
“你的右耳,真是因為小時候鏈黴素打多了,才聽不見的嗎?”
周屏風怔了一下,說:“為什麽想起問這個問題?”
“就是忽然想起來。”朱顏注視著他的眼睛,問道,“我聽說車禍也會導致耳朵聽不見,是這樣嗎?”
周屏風看著腳下,躲開朱顏的注視,“這個,我不太清楚。”
“你能對我說實話嗎?”
“你為什麽一定要知道呢?我耳朵究竟是怎麽受傷的,真的這麽重要嗎?”
朱顏難過起來。周屏風的反應,讓她覺得自己的猜測得到了證實。他為什麽要撒謊?是不敢麵對過去?還是要隱瞞什麽?
“你為什麽要騙我?”她執拗起來。
周屏風看著奔騰不息的江水,沉默了很久。最後他說:“我沒有辦法回答你這個問題。我隻想說,沒有人可以活在真空當中。我也想問你,在你完美的人生裏, 有過不得不編造謊言的時候嗎?”
他第一次沒有送朱顏回家,轉身走了。
朱顏看著那個瘦弱而冰冷的背影,慌張了。她想,她可能要失去周屏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