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青終是沒能撐過這個冬天,在春節前一周離世了。

葛素衣是在早晨起來給葛青送幹淨衣服時,發現的。他仰麵躺著,麵容安詳,安安靜靜地睡著,像陷入一場夢中,怎麽也喊不醒。

葛素衣一聲聲叫著“爸”,哭到在地。

葬禮是在北京舉辦的。遵照葛青的遺願,葛素衣沒有通知多少人,隻有一些親友到場,葬禮辦得隱秘而低調。

朱顏素著臉,一身黑衣,在葛青的遺像前站了很久,最後留下一束向日葵。

她對葛青一無所知,是葛素衣告訴她,葛青喜歡向日葵。向日葵能陪伴他幾天,但終歸也是要枯萎的。

一朵花開了又謝了,一棵樹葉子綠了又黃了,都是靜悄悄的,有人路過看一眼,更多人看也不看。一個人在這個世界走了一遭,又離開,有時候也是靜悄悄的,一些人知道了,難過一陣,更多人不知道,也不在意。

人活一世,到底圖個什麽呢?想起與葛青唯一的兩次見麵,朱顏忍不住流下幾滴淚來。來日方長就是句屁話。這個人,猝不及防地闖入她的生活,又猝不及防地離開。這輩子他和她叫命運捉弄了,下輩子無論愛還是恨,他們都不會再見了。

朱顏難過的是,她都沒來得及叫葛青一聲爸。

葬禮後,葛素衣在墓地待了很久,朱顏陪她站著。姐妹倆有過一次交談。

“今後你有什麽打算?”朱顏問。

“先陪媽媽一起過完春節。”葛素衣說,“然後按照爸的遺願,處理一些事情,完了回法國繼續念書。爸希望我好好完成學業,我不能辜負他的期望。爸交代的事,你也要多上心……”

“你放心,我會記住他的話。”朱顏點頭。

她有點舍不得葛素衣了,心裏湧起離別的惆悵。每見一次,她對這個妹妹的喜歡就多一分。

“你那個家,還好嗎?”

“還好。”

和朱顏一樣,葛素衣其實也沒有家了,她媽媽和葛青離婚後,又組建了新的家庭,沉迷於二人世界,她這個女兒反而成了外人。

“我還能為你做些什麽?你之前說想要見一見我男朋友,現在還想見嗎?”朱顏問。

“沒有這個必要了。我現在,誰也不想見了。”葛素衣搖頭。沉默了一會兒,她看著朱顏,欲言又止,最後拉住朱顏的手,認真地說,“姐姐,你一定要幸福。”

朱顏猜到了會是這樣,是的,沒有必要見麵了。

“好好照顧自己。”她擁抱了葛素衣,她們都是彼此最親近的人了。

朱顏消沉了幾天。

她沒有告訴周屏風,葛青離世這件事。他們已經不聯係好多天了。

周屏風倔強,朱顏更倔強,他不聯係朱顏,朱顏也堅決地不聯係他。

她準備好了,要一個人度過這個特別的春節。按照原本的計劃,她會和周屏風雙飛到大理,在那裏度過一個甜蜜又浪漫的假期。

現在兩人冷戰,互不理睬,甜蜜不複存在,浪漫更無從說起。

朱顏想了又想,機票和客棧是早已訂好的,不能退,既然這樣,幹嘛要浪費呢?沒有周屏風,她就活不下去嗎?離了他,地球就不轉了嗎?

一個人度假更自在,周屏風不在更好,說不定還能開展一段豔遇呢。

她決定了,一個人去大理。她想起阮子柒的話,要對自己好一點。怎樣對自己好一點?自私一點就行。

大年初一,朱顏登上飛往大理的航班。她選的是商務艙,登機後,換了拖鞋,調整好座椅,係好安全帶,然後蓋上毯子,戴上眼罩睡覺。

這是朱顏的習慣,不管飛機還是火車,她一粘座位就能睡著,往往一覺醒來,就到目的地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迷迷糊糊中,朱顏聽到空姐甜美的聲音從廣播裏傳出,廣播裏說,航班還有20分鍾就要抵達大理了。

她感覺有人在撥弄她頭發,她瞬間清醒了,扯下眼罩,發現周圍的乘客,要麽睡覺,要麽看書,要麽開著電腦處理文檔,每個人都在專注自己的事情。

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準備繼續睡,轉頭一看,發現旁邊的座位,坐了人。

按理說,這個位置是周屏風的,她沒有退票,航空公司就不可能再賣給別人。那這個人是從哪裏冒出來的?幹嘛霸占不屬於他的座位?那人用帽子蓋著臉睡覺。她盯著他看,正疑惑,那人拿開帽子,衝她露出笑臉。

“哈嘍。”他眨著眼睛說。

“怎麽是你?”朱顏一臉驚訝。

周屏風笑嘻嘻地說:“驚喜嗎?”

“你……”

周屏風捉住朱顏的手,壓低聲音說:“這是你送給我的生日禮物,我怎麽能不要?”

“你不是喜歡冷戰嗎?不是不理我嗎?”朱顏掰開周屏風的手。

“傻瓜,這樣我才能給你驚喜啊。”

“你這樣對我不是驚喜,是驚嚇。”朱顏別過臉,懶得看周屏風,“我還想著一個人到大理,來一場豔遇呢,這下我的計劃全都亂了,真討厭。”

“你還想著豔遇?”周屏風湊上來,壓低聲音說,“你怎麽舍得?”

“哼,壞人。”

“壞人是一個溫柔的罵名。”

“哼。”

“我發誓,再也不和你冷戰,再也不敢不理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不好。”

“小傻瓜,小寶貝,小可愛……求求你,原諒我吧。”

周屏風搖晃著身子,撒起嬌來。

朱顏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聲。

喜洲之於大理,是一個特別的所在。這個洱海畔的古老小鎮,安靜,沉默,恰如一位古稀老者。

那一周,朱顏和周屏風住在喜洲。白天,他們租一條船,順著洱海劃。頭頂是藍天,後麵是黛色的蒼山,身邊是翩躚的白鷺和水鳥,洱海的水像彩帶一樣安靜,他們劃著船,就像在畫廊裏穿行。

傍晚,夕陽落山,他們登岸去街上找吃的。這裏的豐富,出乎朱顏的意料。小小的一條街,所有你想吃的,這裏都有,米線、餌絲、燒耳塊、稀豆粉、披薩、火鍋、日本料理……

衝著這份豐富,朱顏甚至有了一個念頭,想在這裏買一座房子,以後老了,退休了,就來這個地方生活。

她拍了一張她和周屏風在陽光下牽手的影子,發微博:長長的路,我們慢慢走。

在喜洲,時光流淌得特別緩慢,水慢慢地流,花兒慢慢地開,人們在街上慢慢悠悠地走,炊煙一寸一寸彌漫,直到把整個黃昏裝滿。

幾天裏,朱顏和周屏風都是這麽過的。劃船,爬山,散步,或者就待在客棧,一壺茶,一本書,再放點音樂,讓靈魂追上身體,覺得這才叫生活。

朱顏和周屏風聊各種話題,音樂,電影,童年,各自的糗事,朱顏敞開了心扉,可是周屏風,總是有所保留。這讓朱顏有些微不快。

假期最後一晚,兩人出去,找了間小酒吧喝酒。

周屏風一反常態,喝得有點多。酒一瓶瓶上來,他一杯杯喝下去,臉紅起來,頭發搭拉在額前,眼睛卻更亮了。

朱顏是第一次看到周屏風喝這麽多酒。他喝酒後的樣子,跟平時很不一樣。

朱顏試著阻止,周屏風不讓,繼續喝。

他說:“你就讓我放肆一回。”

朱顏便不再勉強。她想,他也許是壓抑得太久了。

周屏風眼睛濕漉漉的,他說:“你是不是覺得,我有很多事瞞著你?”

朱顏沒想到他會這麽問,怔了一下,說:“是嗎?”

“我確實瞞了你一些事。”周屏風說,“我的故事,你想聽嗎?”

朱顏點頭。

周屏風將杯子裏的酒一飲而盡。

“我並不是羅蘭親生的,我是她撿回家的。”

朱顏吃了一驚,這是她從來沒想過的。她分不清周屏風到底是醉了,還是沒醉。

周屏風繼續講他的故事。“我是一個棄兒,我不知道自己的親生父母是誰,從我記事起,我就在流浪……”

“對不起……”朱顏說。她覺得很抱歉,她不想因為自己的執拗,而牽出他不愉快的記憶。

“沒關係,我也想對你坦誠。”周屏風說,“你不是問我童年的事嗎?我不是不想說,我是真的……不知道怎麽說。你知道嗎?我的童年跟你們的不一樣。別的小朋友在幼兒園唱歌跳舞的時候,我在街上流浪,別的小朋友跟爸爸媽媽撒嬌的時候,我在垃圾桶裏找東西吃,別的小朋友去遊樂場的時候,我在擔心怎麽才能穿暖吃飽……”

“對不起,對不起……”朱顏鼻子一陣陣發酸。

“我很慶幸,7歲那年,我被現在的爸媽收養了。那一天,我記得很清楚,是一個霞光滿天的傍晚,我走在路上,被一隻野狗追,我拚命地跑啊跑啊,跑上一個山坡,眼看著野狗就要追上來了,我一著急,摔了一跤,從山坡滾了下去,我大聲呼救,過了好久,好像有一個世紀那麽漫長,終於有人過來了,是羅蘭媽媽。她發現了我,把我撿回去,送去醫院。後來,她和周明軒爸爸一起撫養我,教我讀書識字,讓我跟爺爺學畫畫,後來,還送我出國留學……”

朱顏難過地看著周屏風。她沒想到,周屏風曾那麽苦,她以前還覺得自己的童年不幸福,跟周屏風比起來,她幸福太多了。

她抓住周屏風的手,說:“他們都是善良的人,他們會有好報的。”

“我現在做的一切,都是在報答他們。”周屏風哽咽著,眼淚無聲的掉下來,“我不知道還要報答他們多久……”

“你放心,以後我會跟你一起,孝敬他們,報答他們。”朱顏摟住他肩膀,像是安慰,又像是表決心。

“我一直都過得很孤獨,我不知道怎麽去愛人。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傷害了你,那一定不是我本意。”周屏風的眼淚止不住。

朱顏慌了,她最見不得男人流淚。

她覺得,這都是自己的錯,她不應該對他的過往窮追不舍。她摸著周屏風的臉,說:“你不會傷害我的,你一直都對我很好很好的。”

周屏風還要喝酒,朱顏阻止了。她買了單,攙起周屏風,兩人搖搖晃晃地走出酒吧。

回到客棧,朱顏幫周屏風脫了外套和鞋子,扶他在**躺下。又找來一條幹淨毛巾,用熱水沾濕了,給周屏風擦臉,一下一下擦得很認真。

做完這些,朱顏累得不行,便靠在沙發上歇著,刷手機。她看到阮子柒更新了微博。

阮子柒寫道:看到有人秀恩愛和曬幸福,我一般會在心裏給他們降個五折。這不是酸葡萄心理,人這種生物,太善於表演和喬飾了,大多數人隻會讓你看到他想讓你看到的東西。同理,賣慘也一樣。

秀恩愛?賣慘?朱顏想了想,笑著給她點了個讚,心想這小妮子真是愛嘮叨。

洗漱完,她坐在床邊看著周屏風,給他掖掖被子。

周屏風半夢半醒,忽然拉住她手,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嘴裏嘟囔著說:“不要離開我。”

朱顏的心變得很軟。她決定,再也不追究周屏風的過去了,誰還沒點過去呢?她說:“我們好好的,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