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調查我?”

朱顏關上休息室的門,把資料和文件袋扔到周屏風麵前。

“什麽?”周屏問。

“這些是怎麽回事?”朱顏指著桌上的材料。

周屏風拿起那疊紙,快速翻看。這是一份關於朱顏的調查報告,她的出身,求學經曆,親友關係,工作過的公司,住過的酒店,包括她曾做過兼職模特,調查報告上都記錄得一清二楚。

不僅如此,朱顏的兩位父親,交往過的男人,以及婚姻狀況,報告上也列了出來,周屏風每翻看一頁,臉色就更嚴肅一分。

朱顏不知道周屏風是裝傻,還是真的不知情,她臉陰鬱得像一張黑鐵皮。

那些男人,就像過期的老黃曆,記錄著她過去歲月的陰晴圓缺。她曾狠著心,絕著情,將他們一頁頁撕去,將人生翻篇。現在他們又出現了,一頁頁的,在她眼前晃動,晃得她心慌氣悶,胸口像壓了一塊大石,幾乎喘不過氣。

“我們都要結婚了,你居然調查我?”

周屏風臉上沒什麽表情,直愣愣地看著調查報告,眼睛像蒙上了一層霧。

他告訴朱顏,他什麽都不知道,羅蘭讓他去她朋友家拿資料,他就去了,他不知道是怎麽回事。

“我應該相信你嗎?”朱顏神情複雜地看著周屏風。

周屏風把那些材料又翻了一遍。

他問:“你離過婚?”

“怎麽,離過婚的女人不配談愛情,也不配談人生是嗎?”朱顏憤怒起來,離婚這個事情,她本來準備今天跟周屏風講的。

“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你是什麽意思?”

“你怎麽樣我都不介意的……”

周屏風繼續翻看手裏的材料。翻到最後,他的目光被一組照片鎖住。

“你還做過內衣特模?”他問。

朱顏低下頭,看到那些照片的時候,她差點瘋了。她曾極力想忘卻,想把它從記憶中抹去,她發現,隻是徒勞。

那段經曆就像她肚皮上的疤一樣,平日相安無事,她也幾乎要把它忘了。但一到換季或者變天,它就會發癢,提醒她,那是一場事故,一段往事,曾在她生命裏真真實實的存在過,她永遠也甩不掉。

“你不解釋一下嗎?”周屏風問。

解釋什麽呢?朱顏在沙發上坐下,她不想解釋,也不想回憶過去。可現實卻逼著她,要從記憶的深海裏,把那段爛菜葉一般的過往重新打撈起來。

後悔,是一種什麽樣的情緒呢?

有詩曰:隻要想起一生中後悔的事,梅花便落滿了南山。朱顏不是詩人張棗,說不出這樣清軟綿長的話。朱顏有朱顏的表達方式,她覺得,那是一攤踩上了就甩不掉的狗屎。

在朱顏有限的人生中,她最後悔的事,就是20歲那年,赴了一場狗屎之約,那天之後,後悔就變成了一件無限漫長的事。

那時候朱顏還不懂,人的一生會遇到很多狗屎,它們被包裝成甜美的餡餅,你以為被餡餅砸中,卻不知那是一個陷阱,一旦踏足,便是無盡的深淵。

年輕如朱顏,的確是不懂,那時候的她滿心裏隻有一個宋慈,為了他,她可以去做很多事。

如果人生可以重來,朱顏發誓,她一定不會去走那樣一條路。她會好好地守著宋慈,清貧一點也沒關係。

朱顏是在18歲那年認識的宋慈,在鷺大班級聯誼會上,她一眼就看上了那個彩虹般燦爛的男孩。

宋慈來自成都,是個溫潤君子,說話永遠慢條斯理。他們在一起兩年,他從來沒有對朱顏發過脾氣,朱顏惹他生氣了,他也隻會揉揉她的頭發,歎口氣。

這讓朱顏有時候覺得,她不了解宋慈。朱顏知道宋慈有他自己的世界,那就是作畫。一旦他拿起畫筆,他就是自己的君王。這個時候,朱顏就覺得,她不需要了解宋慈,她陪著他就夠了。

宋慈經常在早上六點半起床去畫室,朱顏便也六點半起床,陪他。

宋慈是優秀的,說一口流利的英語,畫得一手好畫。可他也是清貧的,父親在他很小的時候去世,是當小學教師的母親一個人撫養他長大。

朱顏知道宋慈的窘迫,所以不舍得讓他花錢。宋慈做英語家教和賣畫賺的錢,朱顏更舍不得花,她知道他的理想,他要攢錢去歐洲留學。

所以出去逛街、吃飯、看電影,兩人都是Aa製。意思就是,朱顏出大頭,宋慈出小頭。

這是朱顏要求的。她對宋慈說:“等你以後賺大錢了,我再使勁花你的。”

宋慈對朱顏並不摳門,他會在能力範圍內給朱顏最好的。遇上朱顏生日和他們的紀念日,他會提前打幾個月工,給朱顏買禮物。

他浪漫起來,朱顏都害怕。他買一盆海棠送給朱顏,待到開花後,讓她把指甲般大小的花瓣全都收集起來,他用那些花瓣,做一盒胭脂送給她。

朱顏和他在一起後,愛上火鍋,他就努力畫畫,賣掉一張畫,就帶朱顏去吃一次。他甚至計劃好了,以後的婚紗照,一定要在火鍋店拍一組。

他經常給朱顏畫像,正麵的,側麵的,背影的,安靜的,微笑的,大笑的……他把畫像貼在宿舍的牆上,這樣他每天晚上睡覺前看到的是朱顏,早上醒來睜開眼看到的還是朱顏,睡裏夢裏,都是朱顏。

朱顏都看在眼裏,她想要和宋慈一起努力,幫他。宋慈缺錢,畫紙,顏料,出去看展,買成套的畫冊,哪一樣都費錢。宋慈需要錢,她就去賺錢。

朱顏當家教,做禮儀,去商場做促銷員,也當兼職模特,給一些叫不上名字的內衣品牌拍廣告。漸漸的,有了些名氣。就有攝影師找上門來,約拍照。朱顏能接的就接,不想接的就推掉。

有一天,朱顏接到一個電話,對方是個混圈子的人像攝影師,叫阿丁,他提出想約朱顏拍一組私房。

朱顏知道拍私房意味著什麽,她不想拍,所以她拒絕了。可是阿丁非常有耐心,三番幾次地邀約,而且開的出鏡費,很誘人。

想到宋慈的留學夢,朱顏答應了。拍攝之前,她問阮子柒,這個單子要不要接。

阮子柒知道朱顏需要錢,她建議,先跟阿丁簽協議,在哪兒拍,拍多少張,**到什麽程度,出來的片子發布到什麽渠道,這些都提前協商好,而且關鍵的是,要讓對方先預付一半的出鏡費。

朱顏提出要求,阿丁都同意了,並提前支付了一半費用。

拍攝那天,阮子柒陪朱顏一起去的。看到拍攝場所是還算正規的工作室,她們放下心來。

拍攝進行得很順利,他們從中午一直拍到黃昏,中間朱顏換了好幾套衣服。

結束後,朱顏拿到另一半費用。她買了支大牌口紅,送給阮子柒作為答謝,她還想著要和宋慈好好慶賀一番。

還沒來得慶祝,就被敲詐了。阿丁在更衣室裝了攝像頭,拍下了朱顏的半裸照。他拿著那些照片,威脅朱顏,要麽陪他睡一晚,要麽拿20萬來贖回照片。

那時候朱顏還太稚嫩,稚嫩到不足以處理這攤子爛事。她不知道如何是好,想不出應對之策,一夜之間掉了大把頭發。

阿丁步步緊逼,限定朱顏兩天內給他一個答複。

年輕的朱顏思來想去,她甚至想過,答應阿丁的要求,陪他一晚。阮子柒阻止了這個荒誕的想法。她覺得像阿丁這樣的無賴,滿足了他第一次,就會有第二次,第三次。

在這一點上,宋慈和阮子柒的想法是一致的。宋慈不可能讓朱顏去陪睡,可他也沒有20萬來幫助朱顏。

怎麽辦呢?阮子柒要報警,宋慈不讓。報警意味著要將事情公開,可這件事一旦公開,朱顏在學校也就待不下去。人言可畏,阮子柒和宋慈都明白,流言蜚語足以摧垮一個人。

宋慈私自做了一個決定,他在晚上偷偷潛進阿丁家,想要銷毀那些照片。朱顏不知道那晚宋慈都經曆了什麽,她隻知道,衝突不可避免地發生了。宋慈和阿丁扭打在一起。激憤中,他把水果刀捅進阿丁的身體,阿丁不治身亡。

宋慈被判入獄。學業被迫中斷,不能去歐洲留學,也不能拿起畫筆再作畫了。最後,這個鷺大美術係的才子,選擇用一根皮帶結束了生命。那根皮帶,是朱顏送給他的。

朱顏消沉了半年,瘦了10斤。她想象不到,安靜文弱的謙謙君子宋慈,是如何跟比他粗壯一倍的阿丁搏鬥,又是在怎樣絕望的心境下,尋到一把刀子,刺進那個人渣的胸口。還是說,他出門的時候就帶著刀子,他從一開始就想到了最壞的結果?她不知道。

大學最後兩年,朱顏沒有再談戀愛。她將往事折疊。把有關宋慈的記憶,全部打包塵封。

婚紗店的工作人員在外麵敲門,然後推門探進半個腦袋,問:“有需要幫助的嗎?”

“沒有。”朱顏說。

他拉上門,識趣地離開了。

房間安靜得可怕。周屏風看著朱顏,朱顏也看著他。

“你想要解釋是嗎?”朱顏打破沉默。

“不是,我……”

“我的初戀,因為這件事,死了。他為了這些照片,把命丟了……要不要我講個故事給你聽?”

“你不要說了……對不起。”周屏風看著朱顏,手足無措。他想解釋,卻發現怎麽也解釋不清。

“我媽調查你,是她的不對,我跟你道歉。”

“她為什麽要調查我?”

“我不知道。可能我跟她說了,我們要結婚的事。”

“所以她調查我,看看我夠不夠資格是嗎?”

“你不要激動,這些證明不了你是一個怎樣的人,我也不在乎。”

“現在你都知道了,滿意了嗎?”

“那都是你的過去,我不在乎的,誰沒有過去呢?”

周屏風坐到朱顏身邊,一隻手撫上她的肩膀。“不管發生了什麽,我對你的心不會變。隻要你願意,我的肩膀隨時等你來靠。”

“用不著。”

朱顏拿起包,拉開門,昂首挺胸地走了出去。

沒有人希望自己的未來裏住著過去。比起周屏風的肩膀,她更需要的是遺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