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伊始,發生了幾件事。

葛素衣考上了法國的藝術管理博士,阮子柒生了個粉妝玉琢的女兒,梅朵在離婚協議書上簽了字,朱顏和周屏風同居了。

這些事,對外人而言,不過稀鬆平常,但對朱顏,哪一件都不平常。

9月朱顏回了一趟北京,弟弟小朱熙的一周歲生日,她不能錯過。她在機場見到了朱以放一家三口。

近一年沒見,朱以放也許是笑得多了,眼角的紋路更深了一些。鄭柳胖了點,看起來更加溫婉可人。

小朱熙已經會走路了,隻是說話還不利索,鄭柳教他喊朱顏姐姐,他咿咿呀呀說了兩句,便跌跌撞撞地跑開了。

午飯後,他們聚在一起辦了個小型生日party,陪小朱熙吹了蠟燭,吃了蛋糕。朱顏送給弟弟的生日禮物是一個沉甸甸的金麒麟吊墜。

傍晚,陽光金子般美好,朱以放帶著小朱熙在院子草坪上觀察一隻長著斑斕大翅膀的蝴蝶,朱顏和鄭柳坐著聊天。

“這是你想要的生活嗎?”朱顏問。

鄭柳看著玩鬧的父子倆,臉上露出與她的年紀不相稱的慈母般的微笑。“有人愛,有事做,有所期待,這當然是我想要的生活啊。”

“當初怎麽就想著要嫁給這個小老頭呢?”

“你知道嗎?是我先追你爸的,這小老頭一開始沒把我放在眼裏,我臉皮厚,死纏爛打,把他追到手了。很多人覺得他花心,不停換女人,但我知道,他骨子裏是個專情的人……”

“你這麽懂他?”

“我不用懂他,我陪在他身邊就好。”

朱顏想,她看低了鄭柳。她在朱以放家住了一晚,第二天照舊去看了媽媽梅雲,在她墓前坐了會兒,最後繞去葛青墓前送了一束花。

時間過得太快,好像一轉眼,九個多月就過去了,葛青的墓前已是青草茵茵。

時光這個小偷,總是在偷走些什麽的同時,又留下些什麽。它給朱顏留下的是永遠不可彌補的遺憾。

葛青活著的時候,那麽希望她能安定下來。可是當她想安定下來的時候,卻總是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一次又一次失望,她累了。尤其周屏風,太讓她失望。

但朱顏還是決定原諒周屏風。

她心疼周屏風,那晚給他換衣服的時候,她看到他瘦骨嶙峋的樣子,想落淚。他什麽都沒有了,隻有她了。還有什麽不能原諒的呢?況且,她也需要他。

周屏風在朱顏家已經住了三個多月。白天,他們各自去上班。周屏風畫社的工作相對自由清閑,下班回來早,他就去市場買些食材回來,學著做些菜單的菜。

一開始,自然免不了出糗,周屏風連鹽和味精都分不清,做出來的菜,常常鹹得無法下咽,米飯也經常煮成了粥。但他進步飛快,半個月後,已經能像模像樣的做出兩菜一湯了。

每天回家能吃上熱飯熱菜,這讓朱顏很滿足。吃完飯,兩人分工做家務,洗碗,洗衣,清掃,收納。然後朱顏上網看美妝視頻或直播,周屏風看書。

睡覺的時候,依舊是朱顏睡床,周屏風睡沙發。

睡覺之前,他們喜歡聊會兒天,什麽都聊。朱顏會把自己上下班路上看到的和聽到的都講給周屏風聽。

他們也會聊感情,周屏風跟朱顏分享了很多事,包括他之前談過一個女朋友,是個純淨得像百合花的姑娘。

朱顏問:“那是什麽時候的事?”

“三年前,在巴黎留學的時候。”

“是你說的那個學妹嗎?”

“是的。”

“那你們應該是門當戶對啊,為什麽分手呢?”

“出了一次事故,我的右耳就是那次受傷的,之前我沒跟你說實話……”

“車禍嗎?”

“是的。”

“姑娘怎麽樣了?”

“她傷得比我嚴重,她……”

“毀容了?”

“你怎麽知道?”周屏風很驚訝。

“我猜的。”朱顏笑笑。

是的,她知道,早在那次去看葛青,跟葛素衣聊天的時候,她就什麽都知道了。但她不想讓周屏風知道她知道。

“你們因為什麽分的手?”

“那年躺在醫院,我想起來,車禍發生時,我本能不是保護她,而是保護我自己……”

“保護自己又沒錯,你不必自責。”

“不是的。經曆那次事故,我想清楚了一些事,我跟她在一起,也許是因為她善良,可愛,也許是因為她的家世,也許是因為寂寞,但唯獨不是因為愛情,所以我不能繼續自欺欺人了……”

“那麽我呢?你為什麽會跟我在一起?”

“我喜歡你啊。”

“喜歡我什麽?”

“我喜歡你,違背了我的意誌,我的理智,甚至還違背我的性格。但我就是喜歡你。”周屏風說。

如果朱顏看過《傲慢與偏見》,她就應該知道這是達西先生對伊麗莎白表白時說的話。

她覺得很感動。

“你相信嗎?遇見你之後,我想成為更好的自己。” 周屏風說。

朱顏相信這是真話。她也是這樣,遇見周屏風,她也想變得更好,哪怕中間分手,這種想法一直都沒有變過。

所以從北京回來後,她開始籌備自己的美妝工作室。選店麵,設計主視覺,想宣傳文案,忙得四腳朝天。

在海報設計上,周屏風出了大力。文案宣傳上,她和周屏風都不擅長,最後不得不求助阮子柒。

阮子柒在公司是首席文案,但在家裏,她隻是個新手媽媽。剛出月子,在如何照顧新生兒的問題上,她也是一頭包,情況不比朱顏好多少。

但朱顏開了口,她沒有猶豫地答應幫忙。

她問:“你的訴求是什麽?”

朱顏說:“我想從自信與美麗這方麵去展開,意在希望每個人都活出美麗,活出風采,活出自我。比如自信讓你更美麗之類的,但總覺得太普通,缺了點什麽。”

“這句話本身沒有問題,隻是老生常談,沒有新意。”

“是啊。從小到大,我們聽得最多的就是,自信一點,自信一點。好像自信就應該是人天生的技能,想有就有,最好嘴一張就來了。自信的人最美麗,也仿佛變成了一句真理。”

“所以自信真的能讓人變得美麗嗎?我心裏是打個問號的。”阮子柒說。

“比如呢?”

“一個200斤的胖子,再自信,也美不到哪裏去吧?自信不是平地生出來的。童話故事裏醜小鴨變成白天鵝,電影裏醜女大翻身,還有生活中小胖子逆襲成男神女神,他們首先都是從外表上改變,才完成逆襲的。說到底,還是外表的提升帶來的自信。外表糟糕的話,就像在裸奔,你讓一個光著身子的人怎麽自信?就拿女人來說吧,當你素麵朝天邋裏邋遢,是不是不敢見人?當你洗完頭化完妝,是不是精神百倍走路帶風……”

阮子柒說了一大通,朱顏忍不住被她逗笑了。“我開店搞的是形象工程,是要幫人變美的,不如這樣說——自信並不能讓你變美麗,美麗才能讓你更自信。你覺得怎麽樣?”

“這句好一些。”阮子柒說,“不過還缺點意境,沒有想象的空間。你店名叫什麽?”

“還沒定。”朱顏說,“我想了一個,叫綻放。”

“臧天朔寫過一句很美的詞:許多冬天的雪花,春天才落下。我特別喜歡這句話,我覺得改一下,就是句很好的文案——許多春天的花朵,秋天才綻放。你,也要等到秋天嗎?”

“哈哈哈,綻放,就現在。”

“對,春天的花就不要等到秋天了,想什麽時候綻放就什麽時候綻放。”

“說話一套一套的,你怎麽就不讓自己也綻放綻放呢?”朱顏嘿嘿笑了。

“我隻是懶。”阮子柒哼了一聲,“我喜歡看你綻放。”

“花綻放了,蝴蝶會來嗎?”

“花隻要認真地開過就好了,蝴蝶來不來,隨緣。”

“也是,蝴蝶來不來,不是花能決定的。”朱顏說,“多虧你,幫我的忙,我這段時間忙裏忙外,都快累癱了。”

阮子柒說:“你又不是超人,幹嘛都自己上陣。”

“賺錢太難了。”朱顏說。

“葛青不是給你留了一筆錢嗎?還有大房子。”

“那些現在還不屬於我。”

“為什麽?”

“時機未到。”

“搞這麽神秘呀。總之你照顧好自己,別太累。對了,你找馬帝浣幫忙的事,怎麽樣了?”

“已經結束了。”

“到底什麽事啊?”

“以後再告訴你。”

談話結束前,阮子柒提了個建議。

“你店址不是還沒選好嗎?不如暫緩,先把重心放在直播和短視頻上,積累人氣,到時再引流到店裏……”

“你腦子還是挺靈的嘛。”

“嘿嘿,視頻號名字我都幫你想好了。”

“叫什麽?”朱顏問。

“朱顏的魔鏡。”阮子柒說,“slogan就是,把夢想照進現實。”

“哈哈哈,聽起來不錯,我喜歡。”

朱顏把阮子柒關於自信與美麗的話轉述給周屏風,問他是怎麽想的。

周屏風說:“我當然也相信,腹有詩書氣自華。但我更相信,肉體是靈魂的聖殿。誰不喜歡美的東西呢?我是畫畫的,我能感受美,發現美。但是作為男人,我沒有辦法透過邋裏邋遢的外表去看到一個人美麗的靈魂。”

“如果有一天我變得邋裏邋遢,你還會喜歡我嗎?”朱顏問。

周屏風說:“想聽真話嗎?”

“當然。”

“我參加過幾次婚禮,新人宣誓的時候,都說要愛對方一輩子。我聽了,總是會發笑。就算我自己說,我也是會笑的,因為我知道,這很難。開始當然都是愛的,多巴胺消退了,再愛,也不可能像熱戀時那樣了。五年十年之後,我牽著你的手,可能不會臉紅心跳,你看我,可能跟看一把椅子也沒什麽區別……”

“所以呢?”

“就算你變邋遢了,我還是會對你好。”周屏風說,“但是,我們都不要讓自己變得邋裏邋遢,好嗎?”

周屏風這麽說,朱顏原以為自己會生氣,但事實上,她沒有生氣。比起華麗的虛偽,現在她更能接受貧瘠的現實。

這一夜,朱顏又失眠了。她睜著眼,聽著客廳沙發上周屏風均勻的呼吸,想是時候做出一些決定了。

幾天後,朱顏下班回家,從包裏拿出一個紅本本,遞到周屏風眼前,說:“看看。”

“什麽啊?”

周屏風接過來,是一本不動產權證書。打開一看,是一套朱顏新購入的小戶型房子,權利人那一欄,寫著他的名字。

“開心嗎?”朱顏問。

“開心。”

周屏風說著,背過身去,眼淚洶湧地流出來。他真的很愛流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