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快過完的時候,朱顏做了個很重要的決定。
這一次,她沒有詢問任何人的意見。在一個清晨醒來,看到沙發上睡得像嬰兒般的周屏風,她心裏一動,她要嫁給周屏風。
做決定是一瞬間的事,做這個決定之前,朱顏卻考慮了很久。
選擇和周屏風結婚,她知道這意味著什麽。
周屏風沒有跟家裏和解。他也沒有要和解的意思。從那個家出走後,他反而有一種脫離了控製般的如釋重負。
朱顏理解他,離開了那樣一位盛氣淩人的母親,誰不會如釋重負呢。
內心裏,朱顏也不希望周屏風跟家裏和解。她忘不了周屏風生日那天,羅蘭咄咄逼人的臉。隻要一想到,要和這樣的婆婆生活在同一個屋簷下,她就感覺像是被人摁住了咽喉,呼吸都不順暢。
羅蘭知道一些她的過去,也做了一些不太磊落的事兒,她不喜歡。
當然,朱顏不可能跟周屏風說這些,她說的是:“無論你做什麽樣的決定,回家也好,不回家也好,我都尊重你的選擇。”
周屏風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他說,那個家對他如此無情,他已不再留戀。
朱顏很滿意。她想對著羅蘭喊話,你不是看不起人嗎?你兒子最後還不是選擇了我!這讓朱顏有一種獲得最終勝利的征服般的快感。
在羅蘭的要求下,她們見了一麵。地點是朱顏選的,咖啡也是朱顏請的。這一次,沒有劍拔弩張,也沒有硝煙彌漫,依然是兩個女人的對話,一個問,一個答。隻是一個氣勢衰弱,一個誌在必得。
羅蘭問:“你們要結婚了?”
朱顏說:“是啊。”
羅蘭問:“你考慮清楚了?”
朱顏說:“考慮清楚了。”
“我們家並不是你想的那樣。”
“我都知道,確實不是我想的那樣。”
“你都知道什麽?”
“該知道的都知道。”
“你知道?”
“我為什麽要騙你?”
羅蘭歎了口氣:“我也不想解釋什麽,你能原諒就原諒,不能原諒,我也不強求……”
朱顏笑笑,不置可否。
“等你做了母親,你就知道,人生有時候是很難的……”羅蘭說著,笑了一下,她笑起來的時候,眼角細密的紋路就像浦江周邊水鄉的河道,交匯又分開,分開後又交匯。
“你和屏風好好的,我怎麽樣都無所謂的。”她說。
朱顏說:“我們會好好的。”
朱顏想要補償周屏風,他為她放棄了很多,那麽她就給他更多。周屏風沒有家了,她就給他一個家。寫著他名字的那套房子,就是給他一顆定心丸。
朱顏想告訴周屏風,從此,他們的人生就捆綁在一起,從根處緊緊相連了。房子隻是前奏,以後他們還會擁有更多。
周屏風卻不安起來,幾次三番提出,要把房子的權利人改回朱顏的名字。
“你以為改名字是那麽容易的嗎?光稅費就是很大一筆錢。” 朱顏說。
“這是你花掉自己所有積蓄買的,我不能要。”
周屏風態度很堅決,這讓朱顏相信,他是真的不想要這房子,不想占這個便宜。最後他們商議,等領了證,辦完婚禮,就去房產交易中心再改回朱顏的名字。
朱顏和周屏風在10月裏一個明媚的上午,手牽手去領了證。接下來,就是準備婚禮了。
婚禮前夕,朱顏計劃了一場單身旅行,地點還是歐洲。
葛素衣留在巴黎繼續攻讀藝術管理博士,她在那邊買了一間公寓,給自己安了一個小家,邀請朱顏去她新家做客。梅朵離婚後,一個人周遊世界,這個時間正好在歐洲。
朱顏這趟出行,想去見一見她們。
出發那天,不喜歡開車的周屏風,起了個大早,破天荒開車送朱顏去了機場。朱顏什麽也沒多說,他也什麽都沒多問,隻是囑咐朱顏注意安全。
這是一次隨性的旅行,朱顏先去巴黎見葛素衣。
葛素衣因為腿腳不方便,不能走太多路,姐妹倆用一天時間外出,參觀校園,沿著香榭麗舍大道逛街購物,去汪多姆廣場那家當年香奈兒本人常駐的Hotel Ritz,體驗最頂尖的法式下午茶。其餘時間,兩人就待在葛素衣的公寓,看老電影,喝手工研磨的現衝咖啡,曬太陽,聊天。
朱顏告訴葛素衣,她和周屏風領證了,他們還簽了一份婚前協議。她把蓋著鋼印的結婚證和印有兩人指紋的協議拿出來給葛素衣看。葛素衣看後,笑著祝福了她。
朱顏在巴黎待了三天,最後一天,葛素衣介紹了位姑娘給朱顏認識。
“姐姐,這是栗栗,我女朋友。” 葛素衣說。
女朋友?朱顏很驚訝,轉而又理解了。她理解了葛素衣為什麽一直不交男朋友。女朋友,也很好。
栗栗姑娘又溫柔,又可愛,像朵百合花。就是臉上皮膚不好,一塊塊疤痕,像老樹皮,藏了許多的故事。
朱顏笑著擁抱了她們。
告別葛素衣,朱顏打電話給梅朵,兩人約好在翡冷翠見麵。她有一段時間沒見小姨,很想念她。
到達翡冷翠的時候,正是黃昏,成片的彩色房子籠罩在橘色的夕陽中,像極了童話裏的城堡。朱顏看著那些霞光,覺得自己對這座城市的憧憬,近乎一種天真的夢想。
她在酒店,見到了小姨。梅朵剪了短發,狀態非常好,馬丁靴,牛仔褲,再加一件皮衣,時尚而且酷炫,絲毫看不出是快50歲的人。
晚上朱顏厚著臉皮跟梅朵擠一個被窩,她們拿出iPad看電影,是部老片子,《納尼亞傳奇》。
臨睡前朱顏問了小姨一個問題:“你為什麽一定要和小姨父離婚呢?”
梅朵沉思了一會兒。想到這些年獨守空房,想到無數個長夜裏的孤枕難眠,一整天也難得有一句對話的冰冷的房間,黑暗中她的眼睛放肆地潮濕起來。
熬油似的熬了20多年,也不是不能繼續熬下去,她隻是不想委屈自己,也不想辜負生活。但是這些她沒對朱顏說。她怎麽忍心跟身旁的姑娘說這些呢?她還那麽年經。
梅朵隻說:“婚姻並不是一個女人的全部。這輩子,我們要有愛,要有家人,要有朋友,更要有自己。”
“我之前看過一句話,自私一點的女人會過得更幸福。”
“愛自己,又沒有錯。我現在就想好好為自己活一回。”
“小姨,你幸福嗎?”
“幸福啊。”
“可是你什麽都沒有了。”
“傻姑娘,幸福不需要被證明。幸福是一種感覺,你感覺幸福,你就是幸福的。”
“我現在覺得,幸福是一種掌控全局的感覺,我喜歡那種感覺。”
“傻丫頭,沒有人真的能掌控全局。年輕的時候我很喜歡武則天,你看她厲害吧?但是,就算當上了女皇,她也不能隨心所欲。”
“我也不是想隨心所欲,我隻是不想被別人牽著鼻子走。”
“你是誰啊,誰還能牽著你的鼻子走?”
梅朵笑了,朱顏也笑了。
“小姨,你還會談戀愛嗎?”朱顏問。
“隨緣吧。”
“談戀愛好辛苦啊,我感覺我都快不相信愛情了。”
梅朵用一句話結束了這次夜間談話。她說:“丫頭啊,你心裏有童話,才能敲開納尼亞的大門。”
朱顏咂摸著這句話,怔了好一會兒。然後抱著梅朵的胳膊,假裝睡去。黑暗中,她睜著眼,腦子又像放電影般,把過往歲月回顧了一遍又一遍。
逛了兩天教堂和博物館,梅朵告別朱顏,乘車去了米蘭。
朱顏準備在翡冷翠多待幾天,這趟出行,見了要見的人,辦了該辦的事,她一身輕鬆,也不急於回家,隻想好好逛一逛這座城。
朱顏是後來才知道,“翡冷翠”三個字來自徐誌摩。大才子不但給了這座城一個美麗的名字,還留下了那首著名的《翡冷翠的一夜》。
朱顏覺得翡冷翠經得起這樣的惦念。60多座宮殿,40多個博物館和美術館,數不清的教堂和廣場,在這裏出生或生活過的大詩人、大畫家、建築師以及哲學家,更是好幾頁紙都列不完。
但丁、達芬奇、拉斐爾、波提切利、馬薩喬、伽利略、米開朗基羅……他們的故事就像阿爾諾河上的老橋一樣,抵抗了歲月。
這天朱顏逛完博物館、調香店以及手工藝術書店,忽然很想喝酒。在夜色中走進一家小酒館,選一個靠窗的位置,點上一杯麥芽啤酒,聽著音樂,看著遠處老橋的燈影,慢慢把酒喝完。這是她出發之前就幻想過的畫麵。
在酒館門口,朱顏遇見了一個人。一切就像是夢裏才會出現的場景,在異國他鄉,她和林川重逢了。
遇見的時候,兩個人都愣了,然後又都笑了。
“喝一杯?”林川發出邀請。
朱顏沒有拒絕,跟著林川進了酒館。
“你沒變。”
“你也沒變。”
他們看著對方的臉,微笑著,試圖從相同的波瀾不驚中,找出不同的兵荒馬亂。一會兒後,他們放棄了,兩人都把自己隱藏得很好。
朱顏臉上笑著,心裏清楚,一切都變了,她不是曾經的她,他也不是曾經的他。曾經他們是怨侶,現在他們已經能夠坐在一起,相互問好,平靜地講述一段往事。
“你後來為什麽再也不聯係我?”林川問。
“你都那樣對我了,我為什麽還要聯係你?”
“你還不是那樣對我?”
說完兩人又都笑了。林川知道朱顏指的是什麽,朱顏也知道林川指的是什麽。他們都懂彼此的意思,默契一如從前。
林川說:“你知道嗎?那年我是故意趕你走的。一個哥們兒告訴我,他看到你和一個穿得很花哨的男人抱在一起。我很生氣,心裏惱火,所以叫你走……”
“可是那個女人是怎麽回事?”朱顏問。
“哪個女人?”林川挑著眉,抬頭紋擠成一團。
“你少裝蒜。”朱顏拿起酒杯,和他碰了一下,“我前腳剛走,你後腳就領了個女人回家。”
林川看著朱顏,笑而不語。
“沒想到吧,我當時就在街對麵的麵包店,我什麽都看到了。”
林川笑了:“我知道你在麵包店裏,我就是故意讓你看到的。那個女人,是我一個很好的朋友,她來北京采訪,去我家拿幾本書,我和她表現得親昵,隻是想氣氣你,卻沒想到你從此再也不聯係我。”
“隻是這樣?”
“不然呢?”
朱顏笑了。不管林川是在騙她,還是事實就是這樣,她不想再去追究了。
“那麽你呢?你來找我,為什麽又去見別的男人?”林川問。
朱顏不想隱瞞,告訴他:“我那天是去分手的,就像你哥們兒看到的,我和他擁抱了,但那是和他最後的擁抱。”
“就這樣?”
“不然呢?”
他們看著彼此,又笑了。這一晚,他們笑了很多次。
林川說:“我們都太要強了。”
“所以這不是一件好事。”朱顏一點都不懷疑,她和林川在本質上一樣的人。
歲月能濾掉一切殘渣和偏見。時過境遷,所有的悲傷、怨懟,都在歲月的濾洗下,消解殆盡,留下的隻有記憶裏彼此凝視時熾熱的心跳,以及唇齒相抵時醉酒般的**漾。
他們不止喝了一杯,而是一杯又一杯。酒從嘴裏喝下去,變成回憶,又從身體裏溢出來,變成欲望。朱顏沒醉,卻鬼使神差跟著林川回了家。
一進門,兩人就親在一起,林川輕車熟路吻上朱顏的唇,他的舌頭剛撬開朱顏的嘴巴。衣服一層層剝去,林川的舌頭依舊潤滑如蜜。
朱顏仿佛深陷一場夢境,世界模糊成一團,隻有林川是清晰的。她翻身上去,像隻小母豹,匍匐在林川身上,起伏,搖擺,墜入雲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