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顏是被一條信息驚醒的。

醒來的時候,她被林川摟著,身下是他家鋪著霧藍色床單的柔軟的大床,腰上是他溫柔修長的手臂。她撥開林川的手,摸索著找到手機。

信息來自周屏風。周屏風問她:小寶貝,你什麽時候回來?

朱顏迅速地清醒了。她捏著手機,感到很羞恥。她爬起來,坐在床邊,慌亂地穿衣服。

林川的手攀上來,從後麵摟住她,他的頭埋在她頸間,嘴唇輕輕摩挲著她的耳垂,熾熱的氣息噴進她耳膜裏,他說:“留下來好嗎?我一直都沒忘了你。”

林川說這話,帶著九分真誠。他到翡冷翠已經兩年,身邊的女伴換了又換,每個人一開始都是新鮮的,新鮮的肉體帶著新鮮的氣味,可是很快,他就膩了。兜兜轉轉,最後他還是一個人。

他沒忘記朱顏,大概是真的,他們曾經是那麽合拍,現在也是。也許人年紀大了,就喜歡懷念過去,他懷念朱顏,再次見麵,他依然有心動的感覺,他騙不了自己。

朱顏飛快地穿好衣服,說:“我該走了。”說完,拿起包,頭也不回的衝出林川家。

朱顏希望她是這樣的。可事實是,她扣扣子的手停了一下,還沒來得及猶豫,林川的手伸進她的襯衣,一番逗弄,她就徹底停頓了,身體濕潤得厲害。剛穿好的衣服又脫下來,他們抱在一起,彼此侵略。

床曖昧地晃動起來,朱顏的世界又模糊成一團,她感覺自己變成了一片雲,縹緲虛無,又覺得自己成了一汪水,被林川用最旺盛的爐火加熱,沸騰的時候,她感覺天地都翻轉了過來。

如果這時候林川要求她留下來,她會毫不猶豫地答應他。

身體的熱潮平息後,兩人倚在一起聊天。朱顏聊起自己這趟出行。

“旅行真的能治愈和洗滌心靈嗎?”她問。

“能啊。”林川說,“但是,非常短暫。”

“比如說呢?”

“當你在鋼筋水泥的擠壓下,走向更廣闊的世界,看到紅塵萬卷,山河萬朵,你會感歎個人的渺小和平庸。在大自然的壯景麵前,你會被感動,被震撼,甚至流下眼淚。那一刻,你想要成為更美好的人,才能配得上這個美好的世界。”林川打開話匣子,他一向很健談。

朱顏安靜地聽,“你繼續。”

“在那個情境下,你會想著,去你的懶惰貪玩,去你的小氣自私,去你的自以為是,眼高手低,好高騖遠。那些醜陋的卑劣的心思都滾蛋吧,我隻想做一個幹淨美好的人,就像雪山上最純潔的白蓮花!那一刻,你的心靈被洗滌了,靈魂也得到了淨化。”

“哈哈哈,白蓮花。”朱顏忍不住笑起來,“我不喜歡白蓮花,我喜歡黑蓮花。”

“笑什麽?”林川輕撫她手臂,繼續說,“可是旅行結束,你又變成了從前的你。對著眼前的苟且,你也苟且起來。你想,去你媽的幹淨美好,愛誰誰吧。”

“好像確實是這樣呢。”

“做公益也是一樣。” 林川伸手攬住朱顏,換了個更舒服的姿勢,“有一年,我到貴州一座大山,參加當地一所希望小學落成儀式。那是我第一次到那麽偏遠的鄉村,第一次看到大山裏孩子的生活。在那個環境下,看到那些,你會想著,要更善良一點,要更博愛一點,要更珍惜眼前的幸福。那是公益帶給你的力量,它讓你相信真善美,相信大愛無疆。”

“然後呢?”朱顏問。

“然後你還是那個你啊。離開了那個地方,離開了那個環境,那股力量也就消失了。後來的你,還是會我行我素,還是會以自己的利益優先,會信奉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所以啊,人是環境的動物。”朱顏摸到林川後背,發現他胖了些。

林川握著朱顏的手,放在唇邊吻了一下。“對的,在一種環境下,你是小郭襄,天涯思君不可忘,此生隻要探聽到楊過大俠一點消息,便足矣。你是令狐衝,隻要小師妹開心,你做什麽都願意。你還是虛竹,善良純粹沒有一絲邪念。可是換個環境,你就成了趙敏,任性霸道偏要勉強。你成了丁敏君,嫉妒使你瘋狂。你還成了嶽不群,為達目的不擇手段。你更成了康敏,遂不了願,就要毀滅……”

林川喜歡金庸,朱顏知道,但她因為沒有讀過金庸,不知道怎麽接他的話。

她想了想,說:“我覺得,擼起袖子加油幹也一樣。一些時候,比如看到親人老去,比如看到別人成功,你在心裏暗暗鼓氣,加油啊,為了更好的未來,努力,奮鬥!但是回到家,沙發那麽軟,床那麽舒服,還是葛優癱吧,活在當下最重要。那點決心和誓言,早丟到爪哇島了。”

“人呐,總是容易高估自己。”林川說,“人嘛又很難對抗自己的自私、惰性,還有欲望,所以還是不要抗爭了,反正最後都會敗給現實。”

“我不,我要閃閃發亮的明天,我還要抗爭一下。”

“你當然可以抗爭,但是有一點很重要,別忘了,人的本性改不了,你是什麽人,就是什麽人。 ”

“我知道我是什麽樣的人。”朱顏說著,撒起嬌來,“我肚子餓啦。”

林川在她鼻子上刮一下,起床套上白T恤和運動長褲,出去做早餐。

臥室的門一開,一白一橘兩隻貓竄了進來。林川離開北京,舍不得他的貓,跨過山川和大海,不遠萬裏把兩隻貓也帶了來。

喬喬還記得朱顏,它搖著鬆鼠一樣的粗尾巴,跳上床,趴在朱顏腿上,伸出粉嫩的舌頭,一下一下添朱顏的手。朱顏輕輕撫摩它的背,不一會兒,它發出了輕快的呼嚕聲。橘貓小呆不再瘦弱,圓潤了很多,卻依舊害羞,隻遠遠地看著朱顏。

朱顏看著,仿佛回到5年前那個冬天,一個在廚房裏忙碌的男人,兩隻乖巧的貓,幹淨而溫馨的房子,還有**的她。

一切看起來都跟那時候一樣。**和諧,聊天愉快。

可是朱顏清楚的知道,不一樣了。她在浴室的鏡子裏久久地看著自己,得益於這些年的悉心保養,臉還是那張臉,還是那麽光潔,緊致,眼周也幾乎看不到歲月痕跡。可是眼神不一樣了。她29歲了,不再是那個眼裏隻有星辰大海的女孩,而是一個審時度勢精於算計懂得隱藏心事的女人了。

她輕歎一聲,簡單梳洗一番,然後出去,參觀林川的家。這間給了她一個美妙夜晚的房子,她想好好地看一看。

顯然林川在這裏過得還不錯。他住的是一套兩居室的公寓,麵積不算大,布置得卻很溫馨。

臥室的牆麵刷成淡藍,那是一種能讓人安寧的顏色。外麵一個大陽台,站在陽台上,能看到藍色的阿爾諾河和成片黃牆紅瓦的彩色民居。

陽台的左邊種著鮮花,還有幾盆綠植,右邊是一張折疊小桌,幾個圓凳,很適合坐下來喝咖啡,或者小酌一杯。

次臥改成一間書房,說是書房,其實更像一間文藝範兒的店,造型別致的單人沙發,古樸的瓷器,各色蠟燭香氛,塗鴉抱枕,雜誌書刊,還有一把電吉他和一輛複古時髦的自行車。

客廳和餐廳連為一體,蜜糖色的原木餐桌上麵,一盞古斯塔夫吊燈,沉默地發出光亮,像一個倔強的守望者。

林川在開放式廚房叮叮當當忙碌著。

他問朱顏想吃什麽,朱顏說想吃煎蛋、烤吐司、小卷餅,還想吃糯糯的稀飯,他就去做了。他係著那年朱顏幫他選的**圍裙,嘴裏哼著歌。

朱顏走過去,從背後抱住林川。這個動作她曾經想象了無數次,那時候她想著要和他一輩子的。

她在心裏問自己,兩次來歐洲,真的沒有一點私心嗎?尤其這一次,見完了葛素衣和小姨,為何還要流連在翡冷翠?內心深處,是不是一直沒忘了他?

不然為何林川一招手,她就跟他進了酒館,他再一招手,她就乖乖跟他回了家,他在她耳邊吹一吹氣,她就心神**漾……是這樣嗎?似乎是,又似乎不是。

“早餐好嘍。”林川說。

朱顏幫林川摘下圍裙,讓他先去洗漱。她把早餐一樣樣端上餐桌,悉心擺好,又從冰箱裏拿出牛奶,滿滿到了兩杯。

林川很快洗好出來。他衝了涼,頭發濕漉漉的,腰間裹著浴巾,見朱顏看著他,他衝她笑了一下。朱顏看到,他腰和背長出了一些贅肉,手臂也不再緊實,長輩一般慈祥的笑,讓她很陌生。

兩人麵對麵坐下。林川問:“你真的不考慮一下……留下來嗎?”

朱顏沉默了一會兒,說:“我考慮過了。”

“然後呢?”

朱顏笑了笑,沒回答。

林川也笑了笑。他知道了朱顏的答案。“雞蛋煎得太老了呢。”他垂下眼睛,像是自言自語。

兩人都沒再說話,沉默著吃完了早餐。

林川洗碗的時候,朱顏又一次走過去從背後抱住他。回不去了。她在心裏說。她有太多的牽絆。

五年前林川讓她和他一起到翡冷翠生活,她拋不下鷺城的一切。五年後他讓她留下來,她依然拋不下浦江的一切。

她剛紮下根來,有自己喜歡的工作,而且深得高總監器重。她買了房子,工作室也即將開起來了。

最重要的,她身邊有周屏風,她需要他,她已經領證。他還等著她回去,等著和她舉辦一場盛大的婚禮,等著把房子權利人的名字改成她的。

還有浦江半島的那套頂層公寓,她還沒去住過,還沒有在華燈初上的時候站在窗邊,親眼看一看華貴、浪漫、光彩奪目的浦江夜景,在屬於她的家裏領略一次不夜城迷人的深刻內涵。

這一切,怎麽能說拋下就拋下呢。放棄絢爛是多難的一件事啊,尤其是在擁有的時候。

她把頭靠在林川背上,眼淚流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