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逸低頭看了一眼自身,笑道:“變了一點點。”
“哪兒變了?”白蓮衣反問道。
“變得煩惱更多了,我現在有點想在寶象府的富貴山莊了,那兒什麽都沒有,卻也什麽都不用擔心。”吳逸一想到現在的境遇,也隻能一聲歎息。
白蓮衣似笑非笑,幽幽道:“煩惱?我看未必吧,有佳人相伴哪裏還會煩惱。”
她語調中落寞之意逐漸顯現,又問道:“蓮心說的事,是真的嗎?”
“蓮心是誰?”
“就是你們救的那個女孩兒,她是我收下的護衛。她說昨日聽見你們……”白蓮衣說到後麵,眸中閃爍,氣聲頓弱,終是沒能說下去。
吳逸並不想欺騙白蓮衣,他大概能感受到,對方此時心情是絕好不了的,隻是要他說出他和紅綃半點關係都沒有,那也是做不到的,調整了一下呼吸後,帶著三分無奈沉聲道:“是,陰差陽錯,陰錯陽差,紅綃她是個很特別的姑娘,中間經過了幾番曲折,不知不覺間,就和她成了這樣的關係。”
白蓮衣眸中星河瀲灩,明珠暗蘊,笑著點了點頭:“好,既然情投意合,那自然是好。”
吳逸道:“白姑娘,我聽說你被紫陽真人給救了,現在怎麽樣,已經全部恢複了嗎?”
白蓮衣悠悠轉身,將頭偏過去,隻留背影對向吳逸,緩緩道:“嗯,我醒來時,才發現身在師門高祖紫陽真人所設下的洞天福地之內,我在浣紗洞內休養生息,服藥練功足足過了十年,聽說是被地仙之祖救了,也很為你高興,我想在繼續修煉報仇,紫陽真人卻說我塵緣未了,一陣神通把我送到了南贍部洲,我才發現,原來下界隻過了沒幾個月,我一時間沒有後續計劃,就想到用真人所賜的寶貝,立了無底洞,自號地湧夫人,開始修煉。”
原來她竟然在洞天福地裏待了十年之久,在外界卻隻過了幾個月。
吳逸一想到她當時才與師傅重逢,就一下子經曆死別之痛,哭得天崩地裂的淒然之狀,現在她仍是以報仇為念,包袱比自己重了不知道多少,想要出口勸,卻又不知道該從何勸起。
白蓮衣以背麵對著吳逸,令人難以窺見她此時麵向潺潺流水的表情是什麽樣的。她猛然轉過身,娥眉朗眸之間,像是做出了一個重大決定。
“吳逸,我讓你來,還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你一定要如實回答。”
“說吧。”吳逸在心裏想著,不會是老三樣吧。
白蓮衣將兩袖輕放在身後,帶著不知是愁是悲的輕語慢調,問道:“你對我……究竟是怎麽看的?”
吳逸微微吸了一口氣,果然該麵對的還是要麵對。
他腦中回想起了自陽城以來和她相識以來經曆的點點滴滴,雖然認識的時間並不長,但她端凝溫柔,外柔內剛的性子,還有給她講述西遊記時的獨到見解,這些都在潛移默化地吸引著他。
她是白鼠精這件事情,聖尊師傅一早就告訴過了自己。可,經曆了這些相處過後,吳逸眼裏始終看到的,都是白蓮衣,不是白鼠精。
或者說,她首先是白蓮衣,然後才是一堆有的沒的。
因為這不知不覺之間的感情積累,所以吳逸才會在陷仙門裏下意識地哪怕拚到最後也要護她周全,並且沒有任何猶豫。
這和在大剝山裏為了救紅綃硬接銀角三掌又有所不同,硬接銀角三掌時吳逸還存著一二分的利益考量,想著紅綃救他,他救紅綃也算扯平,至於之後感情升溫則又是後話了。
而在陷仙門裏這一次,吳逸這個凡事怕麻煩愛偷懶的,竟也難得地萌生出了一瞬豁出去死中求生,跟她同生共死的念頭。
她和紅綃,對吳逸來說,是兩種截然不同的情感體驗與心路曆程,但此刻都同等重要。
說來也是奇怪,以前世的常理而言,明明一個人隻能選擇一個才是正確答案,但到了這個世界後,吳逸驚訝地發現,自己好像無法想象失去她們當中的任何一個會是什麽樣子。
沒辦法,挨罵就挨罵吧……
雖然腦海中想了很多,但現實中的吳逸其實隻過了一個念頭,就直接了當地開口道:“白姑娘,我……”
他開始說出第一個字的同時,玄氣湧動,心情也也隨之浪湧澎湃,產生了平時以往所不會有的一股衝動,踏上越發堅定的步子,伸手就抱住了白蓮衣的嬌軀。
在那一刻,他仿佛能聽到懷裏之人瞬息之間幾乎停頓的呼吸聲。
然後在他說完全句的下一個瞬間,白蓮衣也向他伸出了手。
嗖!
一根金針,毫無征兆地出現在了吳逸心口處。
“嗯?”吳逸隻覺得心口像是被什麽東西刺了一下。
並不痛。
白蓮衣櫻唇輕咬,熒眸抬眼望著吳逸的臉龐:“這是引情針,你最好說的是真的。”
吳逸並不知道什麽叫引情針,他隻覺得,眼前抱住的這個姑娘,眼眸裏有萬般美好。
他體內的玄氣仿佛將他的情緒一道湧動升高。讓他不知道是哪裏來的勇氣,仿佛就是看到了飯,自然而然地就要拿起勺子吃飯一樣。
他輕啄而向白蓮衣瓊鼻之下的一抹嫣紅,也是這樣自然而然。
白蓮衣的呼吸又一次停止了一瞬。
她眼裏的水霧也越發將星光朦朧。
時間的流動,在那二人的中間失去了意義。
她是施出“引情針”的人,此刻她也忘了,引情針的作用還在繼續發揮。
甚至於沒有更多思考的餘地,白蓮衣癡癡然地醉倒在那勝過萬語千言的情意之中,碧草之裏,其實他們早該水到渠成,隻是機緣捉弄,到今日得了一個宣泄口,當即情思潮湧,不可收拾。
原本她隻是打算與吳逸剖明心跡,明了對方心中所想,是不是和自己一樣。結果抱擁於一處時,才發現情之所至,自己竟也像中了引情針似的,不由自主地沉醉在將她抱了個滿懷的溫暖之中。
碧草青青,受微風浮掠,像是一張時時翻起微浪的床榻,承載著已經靜息相擁的兩人。
當吳逸從那愉悅心緒裏平靜下來時,他胸前刺著的“引情針”也已悄然消失無蹤,而眼前人正倚在他的心口處。
“怎麽好端端的,又拿針刺我?”他溫言打趣道。
白蓮衣從他懷中依偎,此時鬢發散亂,輕聲道:“這是我帶下界的法寶之一,引情針,中了此針的無論是誰都隻能依照自己當下最真實的感情做出行動,無論喜怒憂思愛憎概莫能外。你這人,怎麽變得這麽輕浮?”
她說時眼神閃爍,雖然言辭有責怪吳逸的意思,但話到後半,臉上不由自主的飛霞還是出賣了她此刻的心境。
吳逸知道自己自從突破第二轉後,玄氣對情緒的起伏影響越來越大,同樣的感情,以前吳逸尚且能對白蓮衣發乎情止乎禮,根本不會這麽離譜,現在情思一動玄氣內湧,卻是自然而然地上了手。
當然,玄氣來時如山倒,去時同樣也如潮退風息,有時候吳逸一懶起來更是變本加厲,他不動,誰也沒法子讓他動,就連遇上紅綃,他也是幹脆讓對方動。
吳逸對這種情況毫無辦法,也隻能慶幸自己不是什麽采花賊,否則那才真的是禍害無窮。
他將自己的這些變化都跟白蓮衣說了,當然是推在了草還丹這兒,功法真相他是半個字都不敢透露的。
白蓮衣聽罷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道:“都說與世同君乃地仙之祖,草還丹妙用無窮,你不光撿回了一條命,竟然還能得一口果肉吃?這機緣不知多少人窮極千年也難以望其項背。”
這說來可就話長了,吳逸雖然也想跟她好好說說這一路上的事,不過想起她跟紅綃之前的過節,還是決定先把這事給說清楚,省去一堆不必要的麻煩:“這機緣說來話長,對了,你跟紅綃到底是因為什麽動起手來的?我和她昨天才到西牛賀洲,她怎麽可能是什麽禍害人的妖女,一定是誤會。”
白蓮衣一聽到他說起紅綃,當即麵色又微微一變,露出三分疏遠,掙紮著就要脫離吳逸懷抱,說道:“交手過後我知道了她不是禍害灌州周圍的女妖,她身上沒有妖氣,但她那張臉,和那個小時候險些將我毒死的妖女長得太像,你若是要回護她,就盡管護好了,何必再來找我。”
吳逸看著她這番話裏的別扭樣子,心想到初識她時她一派落落大方,從容得體,如今竟然好像有了一絲小女兒脾氣,也不禁莞爾。
……
……
道濟縣東邊的二郎真君廟。
灌州府城周圍各縣,每縣都設有二郎真君廟,這個傳統由來已久,比東秦建國都還要早上許多年。
真君廟裏香火還算可觀,紅綃踏入廟中時,周圍正有幾家婦人求子,幾家男子求財,又偶有一兩個衣冠楚楚的舉子,焚香跪拜,求得秋闈高中。
紅綃踏進殿中,見到了一尊一丈高的威武神像赫然挺立,牽黃擎蒼,手拿神鋒,那自然便是二郎真君了。
她來此的目的,某種意義上和周圍的一些人等都一樣。
都在於“求”。
紅綃從袖裏輕輕取出一卷黃紙金符寫就的文書,燃盡了扔在神龕爐中。
而她自己,則是盤膝而坐,兩手成印,一個豔絕當時的女子,在那一瞬間,坐定之靜,比之數百年高僧也絲毫不遜。
這是她入陰的道法“拘神陰遊法”,先奏報文書於真君廟,然後靜候佳音,才能獲準入陰。
當然,就算能被接見,憑紅綃的修為資曆,也是見不到二郎真君的,隻能見到當地的鬼判,由鬼判來審理諸般奏請案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