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濟縣駐紮著的軍事長官,是灌州本城裏調來的千戶所長官,李盛。

灌州昭武王受封十七府,鎮守西陲,麾下戰將無數,李盛隻是其中一介王府家丁升上來的家將,算不得什麽得力臂膀,如今能得以進駐道濟縣,司掌一衛兵馬,也是因為今年剛好有空缺,就補了他一個進去。

李盛這人如今年過五十,自知高升無望,他也就安心接下了道濟縣這個差使,畢竟這裏地方不大,但要安享晚年還是夠的。

一縣之軍務雖小,但勝在清閑,其時天下四海升平,就算是昭武王鎮守的西陲一帶,自開國後也逐漸修文偃武,沒了外患,西陲外的險山峻嶺雖然還有些蠻族聚落遊**,但都不足為懼。而李盛所掌的道濟縣,規模不大,一衛所之兵也隻有數千,每日不過巡邏衛所之中軍兵的操練,防務上操心的事反而不多,日子過得不可謂不好。

雖然說近日來附近幾個縣都有傳來梅花妖作案的消息,但眼下道濟縣裏還平安,又聽說灌州方麵已經修書請出道士法官搜妖,他也沒什麽太頭疼的。

除了那件麻煩。

當李盛在衛指揮所裏看到了熊五山,聽他說了自己送的酒被砸了時,他也頗為無奈,一邊命人給熊五山倒酒,一邊寬慰道:“五山啊,一壺好酒沒了雖然可惜,但那小子在軍中的名聲你也不是不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改日我做東,請你去鬆明樓大擺一桌。”

雖說話中是在安慰,可他此時麵色紅潤有光,神態自在,比之熊五山此時的愁苦之色完全就兩個極端。

熊五山此刻滿肚怨憤,好酒被吳逸沒了是其一,想訛些錢出口氣卻被那個姓趙的小子給攪了是其二,兩相加起來,李盛給他倒得好酒入腹,也變得寡淡無味,再加上看到他那副表情,又想起得酒的宴會上,那一抹美人之姿,卻不能當即說出,隻得又把氣轉移到了另一人身上。

“媽的,我不知道灌州那邊是怎麽想的,那姓趙的屢犯軍規,要按咱們軍中法紀,早該打進牢裏了,可他居然還隻是從灌州下放到道濟縣來,讓他如此囂張跋扈,無所事事。”

李盛一聽熊五山提到那個人,也是搖頭,臉色也拉了下來幾分:“唉,這小子是個刺頭,屢次抗令,上頭卻遲遲不肯真正處置他,就算他是有些本事,那也絕不至於如此,也不知是有誰在當他靠山,唉,總之啊,莫要惹他,他也不會再惹你,說多了,連心情都變差了,來,喝酒!”

幾通酒下來,熊五山一通猛喝,總算是被酒意稍微衝淡了一些仇氣,他又將一杯酒下肚,醉眼惺忪間無意瞥了李盛一眼,隨口說道:“大哥酒量見長啊,往常六斤白朱酒下肚,你總喝得比我好不了多少,怎麽今天看下來像一點都沒醉?”

李盛此時相比於熊五山的已現醉態,身形也開始晃悠悠,則是臉不紅心不跳,神完氣足,猶自越喝越是精神,他哈哈一拍熊五山肩膀道:“哈哈哈哈……都說人逢喜事精神爽,大哥我如今是寶刀重光,老樹逢春啊,就是再來十斤,估計也能喝光來!”

熊五山陪了一陣笑,繼續碰杯豪飲。

後來李盛又命人送了他一柄寶刀,權當彌補,等到熊五山邁著醉步走到宅子前時,已過中午。

他大把年紀了,到現在也光棍一個,沒個家室,看到同樣灌州軍中出來的老長官李盛如今因為得了一個美人,就精神抖擻,越發光彩,他自己卻因為長年酒色,體格雖大,內裏實已虧虛,不複當年勇武。

又想起那日宴會之上,李盛興致勃勃地向他介紹著打獵尋來的一個酒娘,說得眉飛色舞,美人更是果然身懷絕技,能在舞中斟酒,動似遊鶯,舞起來令他心如弦動,他被打破那一壺酒,就是會上那舞姬施展“渡波踏水”的舞功,一腳踩在了酒壇子水麵上,如履平地,留有殘香未散,他才如此看中。

唉,如此的美女,何時能讓我熊五山也遇見一個呢?

一想到每日夜裏,李盛都可能在外室胡天胡地,他雖一向和李盛關係好,但也難免心生一絲妒忌,連到推開宅子正門,都比平時弱了三分力道。

然後當熊五山走入後堂,就看到了一副令他幾乎不敢相信的奇景。

“熊將軍,奴家有禮了。”一個綺裳紫裙,妖嬈嫵媚的妙齡女子,正端坐於廳前客座,仿佛靜候已久。

她妝點如畫,身前,正擺著一壇子酒。

這一刻,熊五山兩隻環眼瞪得前所未有的大。

他環顧四周,仆人都沒什麽反應。

妙齡女子笑道:“熊將軍,奴家奉李將軍之命,特來給您送一壺上好的雲山水釀,還望笑納。”

她說時款款起身,向著熊五山欠身行了一禮,風姿萬般,盡在那一屈身之中。

後堂的大門,隨著熊五山進門而被關得嚴嚴實實。

……

……

與此同時,二郎真君廟後方的一處偏廂裏,紅綃盤膝坐於蒲團之上,凝眉閉目,兩手上下撚著印訣,周身淡淡青煙縈繞。

她的一縷陰神,此時已經到了灌州城的城隍陰司之中。

陰司殿上,一個紅眼闊麵的鬼判在桌案捧著書狀瀏覽了一番之後,沉聲道:“你是來查案的?”

紅綃拱手應道:“正是,此案頗有蹊蹺,我入道濟縣中,縣中雖然還未看到命案,但一看到城中告示,便覺不祥,還望鬼判大人能調死者生前死相,讓小女子確認,以免生靈塗炭。”

鬼判沉吟片刻,便道:“灌州附近的幾座鄰縣,已發生了兩起命案,死者之魂被勾至陰司時,都是渾渾噩噩神智不清之相,這是身前魂魄已遭邪術損害的證明,就連觀陽鏡,也看不清死者生前所見。”

紅綃聞言麵色更加沉了幾分,她知道,城隍陰司的觀陽鏡能照見死者生前功過與死相,絕少有失靈之時,如果死於非命,觀陽鏡卻因死者魂魄受損而無法查看死因,那足以說明,害人的多半不是什麽等閑野妖。

她再請道:“既如此,請鬼判大人讓小女子看一眼陰司中因命案而死的冤魂。”

鬼判道:“你既非道門法官,可有五雷符籙一類?拘召冤魂乃是雷法之權,需得有憑證文書,才能按律傳召。”

紅綃輕歎一聲,纖指翻飛,指頭虛空點出一點靈光,疾書運筆,靈光也在指頭飛動之間,劃出一連串繁雜細密的符文,筆跡精整,分毫不差。

鬼判看到那符文的瞬間,紅眼微微一亮,道:“是太乙金華妙籙的符法,既如此,便依你所請。磨刀鬼何在?”

桌下閃出一個精瘦鬼差尖聲拜道:“屬下在!”

“去收押監中提調張五,張小九,與楊大剛三條魂來!”

“是!”

並不消多久,紅綃在陽間告示看到的三條冤魂就被押送到了殿上。

那幾條魂魄身戴鎖鏈,個個雖是魂體,但還依稀可見生前形容,隻是眉目之間生氣不再,就是被鬼差拉扯驅趕著,也沒有做出其他的表情反應。

那顯然不像是正常死魂該有的樣子。

鬼判一一向這紅綃介紹了三條魂魄各自的姓名。

紅綃美眸巡視了一番後,上前一步道:“得罪。”

起手凝訣,一道忘形情絲輕吐而出,捆在了三條冤魂之一的張九魂體上。

魂體雖非實物,但忘形情絲同樣非同尋常,鎖住幽魂也是輕而易舉。

她突施奇手,周圍兩三個鬼差沒見過此等奇術,以為有人要在殿上當眾不軌,個個怒目揚眉,張牙挺槍就要擁上。

“都退下!”鬼判畢竟見聞廣博,當即喝退了險些就要動起刀兵的鬼差,他之前也試過審問三個幽魂,但幽冥之神法力有限,他區區一介鬼判,雖然是二郎真君轄下,但也沒遇見過此等怪異的事情,當下便想這個女子能不能查出一些頭緒來。

並沒有多久,幽魂張九的身上,果然出現了變化。

一道忘形情絲本來無影無形,捆在魂體身上,通常也不會看出來被捆住的痕跡。

但此時,那幽魂麵上沒有出現任何表情變動,捆住他的忘形情絲竟忽然之間,從無形無色變出了一絲可見的形跡。

紫色。

忘形情絲的絲係,在捆住張九的魂體後,被染上了紫色。

紅綃的表情,也在那一瞬仿佛覆上了一層寒霜,失聲道:“這是……不可能,怎麽會?”

忘形情絲幾次收發,接著又在剩下兩個鬼魂之間試了一下,又是紫色,紅綃眉頭鎖得更緊,將情絲收離了魂體,才從紫色恢複如常。

鬼判問道:“可有頭緒?”

紅綃像是驚魂甫定,在一瞬的震驚與駭異過後才恢複神態,向鬼判拱手道:“稟鬼判,小女子以術法探知,這三人,大概都是死於一種本不該出現於此的奇毒。”

“奇毒?什麽毒?”鬼判追問道。

紅綃輕歎一聲,答道:“這毒所知之人極少極少,名叫‘點將台’,原本發源於西牛賀洲,此毒無色無形,施展極易,一旦中了毒,渾身精氣就被吸幹,魂魄陷入迷幻之中就此死去。此毒主人多年以前就已經被大剝山不老婆婆囚禁,久不出世,這毒怎麽會出現在灌州附近,就不得而知了。”

“竟有這等事?”鬼判一張本就肅然的臉上此時越發凝如堅鐵。

當紅綃陰神歸位,再度睜開眼睛時,所見已是偏廂屋內之景。

“沒想到,竟然還真的是……”她念及陰司所見,心中原本那一絲不祥的預感成真,也隻得化作一聲歎息。

空闊的屋內突然又響起了另外一個嬌甜嫵媚的聲音,隻有紅綃才能聽到:“想不到這麽多年了,還能看到有人用這個毒啊,嘻嘻,有意思……”

紅綃立時警覺,以心聲回道:“這毒你最清楚,可知道下毒者在哪兒?我隻能聞出來,這人可能就在道濟縣裏。”

“你若真想找,不如放我出來,保準一舉成擒。”

“不行!你若出來,吳逸他……”

“整天吳逸吳逸,我說大姐,你用咱們的身體,和這小子玩得好不快活,我是你妹妹,平白被占了便宜,難道還不能出口氣麽?男子我見得多了,碰卻是還沒碰過呢!”

“不行,其他人或許還有的商量,唯獨你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