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府雖位於酆都幽冥陰司鬼門關門外,但府中一應布置,燭光點映之下,反而不顯陰森詭異,各處瑤花碧草,雕欄紅柱,都與人間富宅無甚差別。
一張大桌案上,素酒斟了七八分滿,袁離照恭敬誠懇地捧起酒敬道:“崔判官,向年多蒙陰司受惠之恩,小可誠惶誠恐無以為報,謹以杯酒敬之。”
崔判官頗為賞識地笑道:“袁公子年紀輕輕就能觀天斷運,生死簿上增壽之福乃天意所至,非吾一人所能。這崔宅來了兩次,如何,素酒可還喝的慣?”
袁離照意態更加恭謹謙讓,杯酒入肚,寒氣與溫熱並舉於胸,五體一陣奇異的烘烘暖意洋溢其間,大感受用。
他知道這是陰司中專門用來招待陽間之客的美酒,喝下去受用無窮,於陰陽兩間行走自能減少元氣損傷,當下更是大感受惠,謝道:“這酒效用非常,小可飲用之下確感增益,更勝尋常佳肴十倍,崔判官有心了。”
崔玨道:“莫說有心無心,今日找你赴會,正是又將到了陰兵巡城之夜,長安城內人鬼之域即將交匯,你在陽間,正好該當維持今夜之秩序。這項活十幾年前該是你父親來做,現如今,該到你了。”
袁離照聽到了崔判官邀請此行的正事,也神色瞬間肅然,應道:“正是,我早上估算年曆,心想也該到了。雖不是中元節,卻也差不了多少,晚輩定當盡心護持。”
他心知肚明,今夜子時過後,就是地下酆都陰兵巡城,接引來自四方城隍的孤魂野鬼之夜,猶如凡間百姓出入城池一般,四方鬼魂都會定時被送來此處酆都,前往森羅殿受審輪回。屆時長安城子時之後,陰氣陡然上升,至少半座城池,都會封住,街道上就不是百姓所居之處了。
袁離照要做的,就是提前回去知會全城,分劃南北城區,安排好家家戶戶的避陰護宅事宜,否則一旦有百姓在宵禁後過了子時還未返家,流連街上,極容易會被陰氣引動,就算陽壽未盡也得盡了。
“你為袁氏之後,像今日這般,隻要在陽間潛心修行,立功累德,如你父親曾經所言,百年壽終之後,也未必不能入得府嶽城隍,成一方正神。”
聽得此言,袁離照自是微笑以對。他知道,崔判官自成得鬼仙後,至今侍奉在閻王這已有一千多年。
若論結緣,是他出生後沒幾年,就因為命數犯了“離火之難”,大病了一場,當時袁觀泰算出,若能挺得過,此子必能長命百年,承繼袁家卜算之學,若挺不過,則淪為奈何橋上一條孤魂。
當時正值中元節,袁觀泰在陽間設陣立燈,以護幼子周全,同時也冒險入陰,求酆都崔判官率鬼將護佑鬼門關,以辟群邪,陰陽兩間共同努力之下,袁離照這才轉危為安,平安長大,所以說是無以為報。
而崔判官在袁離照成年之後,也因為一兩次斷陰之案,得以入陰成為崔府貴客。
袁離照道:“家父常言也是此理,隻是世間諸事煩憂,我父親這幾年感天數有變,終年鎖在房中窮究,不曾想卻因此疏忽了家中管教,我也是分身乏術,一不留神,就險些讓我袁家成了欺壓百姓的惡戶,唉……”
一想到四弟袁坎生剛剛陷入囹圄,又是自作自受,袁離照眉宇間又增愁色,就與崔判官備言了前事。
聽罷,崔判官身為鬼仙,也是不由苦歎道:“此子身懷聚財之命,卻不加珍惜,如此任性如今栽在旁人之手,也算冥冥之中,讓他於懸崖間勒馬了。”
“誰說不是呢?說起這個,崔判官,家父還言道,說這人是仙宗門下,卻意外的竟然是個陽壽早盡之相,奇特之至,我明日還打算去會一會這位奇人呢。”
“仙宗門下?陽壽早盡之相?”崔判官本是陰司久吏,幽冥之仙,對於這類字眼當然倍加留意。
“袁公子可知此人姓名?”
“家父說……似乎姓吳叫吳逸,乃是灌州新上任的禦馬郎。”
等送走了袁離照之後,崔玨馬不停蹄,就喚起鬼兵鬼將,起駕去往酆都森羅殿。
等吳逸醒來時,已經入了夜。
他並沒有在清濁世界裏在練什麽功,雖然聖尊師傅說是不跟他生氣了,但他還是沒有選擇進去,這一睡睡到了入夜自然而醒。
都說“修行人神滿而不思睡”,吳逸入了修行路有些時日,睡起來倒是跟常人差不多。
其時曉盡月明,吳逸看著五鳳樓窗外,正是長安夜市繁華,燈火盈街的好時候。
閑來無事,不如去街上逛逛。
吳逸也不從正門而出,直接踏著五鳳樓的窗口就一躍而下。
行與街市之上,吳逸眼看著長安市景,漫街燈火如星,欄杆下,店門間,各色衣著的百姓散聚無定,遊於廊坊攤前,花間簷下,整條大街有如一條流動不息的河,他置身其中,心情也不由得大感暢快。
路過了一間小飾品攤,吳逸瞧見了一隻麵具,覺得順眼,就幹脆將它買了下來。
付了五十文錢銀子,拿在手中,嗯,是一副尖嘴猴腮的青銅猴麵具。
“吳兄,也好這些小玩意?”吳逸背後一陣聲音忽來。
他回身一看,符淩昭正眉眼帶笑,神態怡然地站在街市人流之中,一身雲紋淡藍窄袖衫,腰間玉帶折扇,佩著琳琅錦靴,雙手環抱,照例帶著她那柄太阿劍。
“符兄也來逛街?”吳逸也不覺得買麵具是什麽丟人的事,被看到就看到了,撇撇嘴朝符淩昭道。
符淩昭道:“當然,長安是曆朝古都,時間寶貴豈有不遊之理。”
吳逸瞧了一眼她身旁左右,似乎沒有跟著趙大傷那幾個護衛:“你手下沒跟著來?”
符淩昭笑道:“他們幾個都是粗人,帶來掃興得很,現下你我偶遇也算有緣,不如一起逛逛?”
“沒問題。”吳逸對她倒沒什麽惡感,看她仍然帶著太阿劍,心想此時她對於外人而言是不是一個貴公子模樣。
他有點好奇這個太阿劍為什麽能幫她遮掩女子身,但又想既然對方存心掩飾,自己和她關係還未見多熟,也就又壓下去了問的心思。
不過與符淩昭才並行於街沒幾步,吳逸突然想到,自己何必問她呢?眼下不就有一個現成的解惑之處嗎?
“師傅?師傅?師傅?”吳逸一邊陪著符淩昭在街上走,一邊悄摸摸地以心念呼喚自己體內的師傅。
“有話快說。”對方的回答相當簡潔。
“您老人家知道太阿劍嗎?就是我身邊這位姑娘手上那柄。”
“何止知道,還交過手呢。”
“啥?”不問則已,一問吳逸又從這位師傅嘴裏聽到了驚人之語,他猛然轉頭看向了與他並肩而行的符淩昭。
符淩昭也注意到了吳逸忽然移來的目光,瞥眼問道:“怎麽了嗎?”
“沒事,看錯了。”吳逸隨口搪塞了一句,便轉而繼續問向聖尊師傅,“這太阿劍有這麽厲害?我也跟這劍過過幾招,沒覺得特別難對付啊。”
聖尊師傅發出了一陣輕蔑的笑:“你懂什麽,現如今是寶劍蒙塵,神物自晦,這把劍曾經斬過共工,剩下的一點餘威,幫這小女娃擋一擋女子氣也足夠了。”
寶劍蒙塵,神物自晦……
想不到這太阿神劍居然還殺過共工?
吳逸越聽越覺心驚,隻看符淩昭這小姑娘帶著劍完全無法想象聖尊師傅口中太阿神劍還有如此神威事跡。
“這把劍的原主是哪路神仙,那麽厲害?五方五老?二十八宿?還是三十六雷將?”吳逸對這太阿神劍的主人更感興趣了。
聖尊師傅笑罵了句:“你小子倒也能想,這劍的主人,可比三十六雷將加在一起都厲害,不是別人,就是你在灌州大街小巷誰人都拜的二郎真君,楊二郎。”
“二郎神?他兵刃不是三尖兩刃刀嗎?”吳逸聽到了二郎真君的名頭更加不免訝異。
“他又不止三尖兩刃刀一件兵刃,太阿劍當然也是了,大驚小怪。”
好家夥,二郎神的兵器。
不過……二郎神的太阿劍,怎麽會落入符淩昭這麽個姑娘手中?
“師傅,這種寶劍,怎麽會……”
“你要是想問這把劍為什麽在她手上,我勸你自己去問,什麽雞毛蒜皮的事也來問我,你當我是你娘麽?”聖尊師傅及時打斷了吳逸想再問下去的欲望,又遁入了履真宮內,不再回應。
話說完會死啊……
吳逸好不容易被勾起了一點八卦心思,如今師傅卻主動結束了對話,頓時心裏鬱悶起來。
隨著夜色漸深,長安夜市更顯喧鬧,大道上隨處可見花花綠綠,大紅大紫的雜耍人馬,吐火噴焰,飛身登杆,幾乎是每隔數戶,就有一處人馬班底在圍觀四眾之中,各顯神通,讓人眼花繚亂。
符淩昭唇角帶笑,途經一處玉飾攤子,她眼中意動,看中了案台上一枚紅絲纏結綁係的玉墜。
這玉模樣小巧,通身晶瑩潤澤,雕作一片葉形,做工雖精巧,卻也並不算多麽名貴。
符淩昭伸出手來,輕將那枚玉墜掂量,笑問道:“店家,這枚墜子多少錢?”
攤主是個年過七八十的白須老人家,他眼雖皺紋密布,卻也看得清客人是個衣衫錦繡的公子,隨即和藹笑道:“這玉墜比不得公子身上錦繡,不過一二百文罷了。”
符淩昭眼露笑意,直接從腰間係著的錢袋裏取出一粒成色十足的一兩碎銀,置在案上:“這玉合我眼緣,我出錢買了,餘錢不必找,全當今日喜慶。”
吳逸在一旁看她喜上眉梢地拿了這枚玉墜收在懷裏,不禁也有些奇怪。
這小姑娘出手闊綽,歸海銀號的大把銀票說送就送,身上一身金線銀繡的,又有太阿劍這等神器,居然會看上這種並不算多麽華貴的玉墜。
她左腰下就掛著一個金線繡係的綠玉墜,可吳逸瞧她,眼中光彩流溢,卻盡在那一塊剛剛買下的玉墜當中。
符淩昭離了攤位,一邊走在街市之中,她低頭看了一眼腰帶,就要將那枚玉墜係在腰帶間,可是她一隻手拿著太阿劍,僅以單手持墜,玉墜係結又偏偏做的小巧,僅僅憑單手難以係在腰上,她沒奈何,隻得把劍架在懷中,騰出手來,總算係了上去。
吳逸看她動手略顯笨拙,心想這大概也是哪家的大小姐,看她使劍利落得很,一動起這些小事來反而局促。
不覺間兩人賞玩了數條街市,長安廣大,兩個多時辰下來,吳逸猶覺看不大夠,而且這一通逛下來,他越發覺得,這個符淩昭喜歡的東西,好像都是一些小玩意,自己這一路上還順手請她吃了幾串玉圓糖葫蘆。
不覺間燈火漸暗,吳逸與符淩昭走到了城中一處街市盡頭,就停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