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發地點,在靈官廟後方供給打掃雜役役工居住的樂善堂。

當首席弟子雲玉京走到團團道童圍簇的現場時,他看見的,是一具已經毒發身亡的女屍。

死者,是那個前些日子入住靈官廟中的孤女,千靈。

死屍早已麵目全非,麵部潰爛得完全看不出生前姣好精致的相貌,而素袍下的手腳也變得淤黑凝血,望之尤其觸目驚心。

在靈官廟這種神霄宗高手聚集的地方發生命案,是雲玉京難以想象的。

靈官廟內天衍掌教的靈識早已覆蓋了全廟,當中別說是弟子,就是任何一個沒有道行的雜役心裏動了殺念,也會被天衍掌教察覺,更別說付諸行動害人了。

更何況還是下毒……

“這到底是怎麽回事?”雲玉京先向樂善堂與她同住的女工詢問情況。

樂善堂男女分住,和她同屋的雜工張媽媽猶是驚魂未定,在一堆女工扶著喘了好幾口氣才道:“道爺,這這這……我們都不知道啊……一刻鍾前,我們才剛出屋準備打掃呢,結果她……她……她就,她就叫得很慘,倒在地上,那臉上都是煙哪,再後來,就成這樣了……”

“一刻鍾前?”

雲玉京聽罷張媽媽證詞,又問了在場其餘女工,得到的證詞也是一樣,這個千靈姑娘,是毫無征兆的急性毒發而亡。

他再一看這千靈姑娘的屍首,盡管已經看不出麵容,但手腳處青筋發黑,皮膚上那點點梅花似的斑紋,還是入了他的眼。

“這是……”

雲玉京博覽道藏,正好認了出來。這是一種名為“分瓣梅花”的花毒,這毒花雖與梅花同名,長相也很相似,實則劇毒無比,花莖一碰都可能刺破皮膚,毒性入體後就會悄無聲息地衝進人身天靈,到達天靈後便毒性發作,從而使麵目損壞,髒腑盡燒,毒發之速到死亡,往往不過數日。

而這種“分瓣梅花”,雲玉京記得道藏所載,似乎是生長在毗鄰東海一側的山穀附近,植株極少。

等等,東海附近……

難道說?

雲玉京理所當然地就想到了當日城東之行,當時為了三名弟子被害的命案,他攜弟子繼續往東查看,千靈作為隨行人員畢竟不是正式神霄門人,就讓她回去了。

不曾想竟然在今日釀成如此結果。

難道說當時她回去時就已經被下了毒?

不管怎麽說,現在出了人命案子,又不是他們門中弟子,可以自行處置,死的是俗家人士,按照律令,就要將此事上報衙門,再行安葬。

雲玉京心中慨歎之餘,處理的也算果決,他當即命人將千靈的屍首收斂完畢,安置在了一處後院閑置的屋子裏,由弟子布置法事,念誦《北鬥經》超度;另一方麵,也讓人趕緊去順天府衙報告情況,雖然他不覺得俗世官府能處理這種事情,到最後偵破案情還是得落到他們神霄宗手上,但是這是京城,該有的程序必須要有。

就在神霄宗上下開始忙碌時,靈官廟外那片偌大的京城萬景當中,人潮依舊湧湧不息。

京城四門進出城的盤查關卡又嚴厲了許多,對於往來人群都要盤查再三方準放行。

一個白衫文士,謙恭有禮地遞上了路引。

城門吏拿著他身上解下的書袋盤查的同時,不忘檢查路引念道:“李道符……江州秀才?”

“是,官爺。”李道符答道。

城門吏檢查了一遍,沒發現什麽問題,也就將東西還了他,一邊道:“可以通行,走吧。”

李道符微微點頭,隨後一身輕裝,邁入了偌大京城當中。

他望著這片京城風景,頂上紫氣依舊威嚴。

“李道符啊李道符,道觀小孤女的身份用膩了,就暫且用你的身份在這京城裏混混吧……嗬嗬嗬……”

……

……

另一方麵,今天的煙柳山莊很是風平浪靜地過了大半日,很快又到了傍晚。

吳逸經過了一頓睡後,又見到了楊訥夫婦。

首先一見麵,楊訥就捧著手稿,賀喜道:“幾日不見,吳公子就已聲名大噪,可喜可賀啊。”

吳逸也知道他大概說的是會同館行刺案的事,也沒太大反應,倒是也瞧著他手上的手稿打趣道:“彼此彼此,楊兄這《西遊記》最近可謂是大紅大紫,連林閣老都青眼有加,要是將來傳到天子耳中,將來名利雙收想來也不遠了。”

楊訥聽他說連天子都知道時,也是受寵若驚,嚇道:“吳兄莫要嚇我,我寫書原為意趣,能有更多人賞識自是最好,但要是天子聽聞,稍有不慎,那是要掉腦袋的。”

其實吳逸很想說他的書已經被皇帝知道了,隻是怕他的小心髒受不了會當場暈過去,所以還是忍了下來,沒有接著說。

“也是,不過這《西遊記》越來越為人所知已成事實,你既為世德堂主筆,將來錢財滾滾想必也少不了,紅塵如潮,你也得守住了本心,別像這孫悟空一樣行差踏錯啊。”吳逸之所以這麽說,是因為來時他看見,楊訥夫婦身上的衣裝都發生了改變,雖然楊訥還是盡量衣著素簡,但布料比起之前的窮酸樣已經幹淨了很多,而他的夫人白秋練,此時也衣著換上了一身素雅端莊的婦人家綢衫,生活顯然是比之前更加好了的。

楊訥聞言,正色重重一點頭:“吳兄說的是,楊某必定謹記。”

閑話說完了,吳逸接過手稿:“來,校對一下第二卷書稿吧,你來時說有問題要問我,是什麽問題?”

楊訥聽罷,望了一眼妻子白秋練。

白秋練會得意思,於是對吳逸盈盈躬身一禮,拿著筆記說道:“吳公子,根據您所述第七回八卦爐中逃大聖的故事,有一處情節,家夫寫時妾身看到覺得有些值得商榷之處。”

“第七回?”吳逸翻動書稿,翻到了第七回所屬,當中寫到孫悟空跳出八卦爐,連續幾首讚詩後,就空了下來,未曾著墨。

正當其時,吳逸身邊香風忽起,玄練一陣遁光就出現在了他的身後。

“混元體正合先天,萬劫千番隻自然?好大的口氣……”

她從吳逸背後看到書稿中那孫悟空跳出八卦爐所配的詩句時,一雙靈眸眨動著喃喃細語道。

語如輕絲入耳,吳逸也沒想到她會突然出現,原想將她抱過來,但考慮到影響,還是強自壓下了綺念,問道:“你怎麽來了?”

玄練瞥了他一眼,輕哼了一聲:“我不能來嗎?你自講你的就是了。”

吳逸覺得莫名其妙,但還是以當前的問題為重,向白秋練道:“這第七回後麵的有什麽問題嗎?”

白秋練驟見這個黑衣服,身法縹緲而至的女子出現在吳逸,端的是風姿絕俗,縱黑衣也難掩一身傲世獨立的淩芳之色,她也是修行的精怪,自然有些自矜相貌清秀,但在此人麵前卻終是遜色了不少。

吳恩公果然也是英雄了得,身旁女子亦有如此冠絕群芳之色……

白秋練對吳逸完全沒有非分之想,心中也隻是因為陡然見了玄練的姿色,而略感自愧不如,不過這點心緒轉瞬即逝,她打開自己的筆記,如實說道:“根據吳公子所述,這妖猴孫悟空從老君八卦爐逃出後,一路上勇猛無敵大亂天宮,更無一神可擋,直打到通明殿裏靈霄殿外。”

“對啊。”吳逸點點頭,完全不知道這段情節哪裏有問題。

白秋練一說到此處,娥眉也微微蹙起露出擔憂之意道:“據恩公所言,在靈霄殿外,有那王靈官與三十六雷將將妖猴抵擋,方能拖延時間讓西天佛祖鎮壓。”

吳逸又點點頭。

白秋練歎道:“恩公,現在這部書聲名大噪,所讀者眾,妾身與夫君擔心的是,書中寫三十六雷將都被那妖猴打得不能近身的情節,是否過於異想天開了?且不說三十六雷將為天庭雷部正神,乃三界威能莫大之存在,就說那京城朝廷中就供奉著十二位雷將,這書中若是寫了被一個妖猴打到如此地步,隻怕會招來不必要的非議。”

這下吳逸算是聽明白了,原來她是覺得三十六雷將作為天庭雷部正神,同時也是朝廷供奉的重要神祇,在天子腳下寫王靈官和一眾雷神被妖猴打得如此狼狽會招致非議。

萬一被人抓住把柄,他還好說,楊訥一家子是萬萬遭不起的。

這個問題吳逸倒還真沒想過,他無論是前世看到原著這段,還是不久前給楊訥口述這段情節時,對於這段情節的態度,都是著重於孫悟空的勇猛無雙和“十萬軍中無敵手”的氣概,至於雷將被吊打會招來什麽問題,倒是真的一點都沒考慮。

白秋練這麽說,吳逸也確實認真思考了一下。

難道要刪除這段情節?

不行,正如百回本作者極愛孫悟空這個人物一樣,吳逸即使換了時空重著西遊,也是極愛這個耳濡目染就知道的大英雄的,要他刪減大鬧天宮的戲,那是決計不幹的。

但要是不刪,一人敵三十六雷將的情節會不會觸發龍顏大怒呢?

吳逸突然想到了今天麵聖之時,皇帝提起西遊記的反應,他也是知道此書第一卷發行的,其當時正連載到第五回,孫悟空豎起齊天大聖旗幟,大反天宮被詔安的情節。

以延靖帝天子之尊,齊天大聖這種書裏明晃晃的拉起反旗情節,在他知道這書是自己著作的情況下都沒有怎麽發落,這三十六雷將的帽子,難道還能比造反大不成?

所以一番思索下,吳逸還是決定一字不改,照原著所寫。

對於楊訥夫婦的疑問,他也必須給出一個答複。吳逸整理了一下言辭語句,對楊訥道:“楊兄,我且問你一個問題,你覺得此時孫悟空大鬧天宮,是對是錯?是正是邪?”

楊訥畢竟是主筆,幾回寫下來,略加思索,就肯定地答道:“自然是錯,書中孫悟空不能收束本心,監守自盜,假傳聖旨,反天下界,再加上大亂天宮,實已是錯上加錯。”

吳逸點點頭,再道:“既然是錯,那王靈官與三十六雷將竭力匡扶玄聖界自然是對了,既然是對,那拚死抵抗妖猴之舉,重點難道是說雷將的法力強弱嗎?難道不該是說眾雷將能在此時挺身而出,護衛天庭,實在是難能可貴的忠勇之舉嗎?”

楊訥畢竟是已經寫過幾回的主筆之人,對於故事的領會程度自然已經有了一些,被吳逸這一點,當即就明白了這麽一說的用意:“公子的意思是?”

吳逸非常堅定的點了點頭:“這段情節,一字不改,既要寫美猴王勇猛無敵,更要寫三十六雷將忠勇之舉。將來若出了問題,我一肩承擔。”

白秋練是修行道法的精怪,對於雷部之威自然是又敬又懼,所以看問題的角度不一樣,會認為雷將之威受損,可能會招致朝廷怪責;而吳逸給楊訥說的道理,則是從忠勇大節所在入手,讓他認為隻要寫三十六雷將是正麵形象,行的是匡正天界安危的正義之舉,自然就不怕指摘。

通過這一回交流,吳逸也注意到了《西遊記》這書在此世的影響力恐怕會比前世掀起更大的波瀾,送走了楊訥夫婦後,他又悠哉悠哉地半倚在椅子上。

其時已是夕陽,玄練靜靜立在他身邊,似乎在回味吳逸剛才和楊訥的交流。

“喂。”她輕輕呼喚道。

“嗯?”吳逸隨口應著。

玄練朝他問道:“你是怎麽想出,三十六雷將打不過一隻猴子這種情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