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從圍觀的眾多議論之中,聽到“六耳獼猴”四個字時,吳逸不可避免地眉頭輕皺,心中跳了一下。
六耳獼猴?
這玩意是六耳獼猴?
以前在灌州時他曾經在和聖尊師傅的談話中了解到,這世上應該是存在六耳獼猴的,這種靈猴的名頭對於吳逸來說,那自然是如雷貫耳了。
隻是吳逸鳳目之中看那馬隊囚車裏滿身是傷的猴子,乍一看外貌和普通的金絲獼猴並沒有什麽太大差別,甚至也沒有六隻耳朵,隻是那一雙耳朵,比一般的猴子還要更大更尖一些,並且從耳孔之中,還有血跡一淌而下。
完全沒有妖氣。
看樣子,這隻猴子並不是妖怪。
吳逸觀望之下,看這囚車裏的猴子一身大大小小傷口無數,就算不至於奄奄一息,那也已是極虛弱的狀態。
接著,他又從周圍的閑言碎語中聽到了一些信息。
“六耳獼猴?那是個什麽東西?”
“誰知道呢?反正就是聽說那寧南侯去外頭圍獵抓來的一隻稀罕猴子,排場拉了大幾千人,這侯爺這回啊,估計是要抓了這猴子來給皇帝當什麽補藥呢……”
寧南侯?
吳逸知道這京城裏因為泰山大祭將至,聚集的王爵無數,今日也還是第一次聽見這個侯的名字。
他看著隊伍長長,排場不小,又是背弓帶箭,牽黃擎蒼,陣仗完全可以說是一支軍隊了。
靠這陣仗就能抓到六耳獼猴?
不,或者說,六耳獼猴有這麽容易會讓這些凡人抓到嗎?
吳逸發現自己對六耳獼猴這種靈猴的印象基本上都來自前世,想當然地就把六耳獼猴想成那個足以攪亂乾坤,神通與孫大聖無二的形象,但對此世存在的六耳獼猴這種生物,確實缺乏一個準確的了解,說不定這世界的六耳獼猴能力並沒有那麽誇張,被凡人捉到也是有可能的。
正當他在想著那隻六耳獼猴的問題時,他身邊那個秦大夫的孫女小滿兒確實看著自己手上的糖人,再看看那漸漸隨著馬隊從他們所在的人群裏經過的囚車裏,嘟起了小嘴道:“這小猴子好可憐……為什麽這些壞蛋要抓它呀?”
秦大夫蒼老的雙目看著那勞師動眾的寧南侯車馬隊伍,眼裏神色複雜,對於孫女的嘟囔聲,他也隻能輕拍著小滿兒的肩膀,輕聲道;“因為這人不是個好人,亂動刀兵,早晚會有報應的。”
這話本來在人群裏說的極輕,放在人堆裏正常情況下絕不會傳出多遠的那種,但那為首策馬的錦袍帶冠公子,卻在離吳逸幾人已過了五六丈的行走道中,一下子勒馬收韁停了馬頭。
吳逸注意到了這異樣,這寧南侯難道聽到了秦大夫的話?這耳力看樣子比一般人還好不少。
“剛剛是誰說的?”
果然,寧南侯調轉了馬頭,悠悠回過頭來,那是一個麵容白皙,五官俊秀裏卻帶著陰鷙之氣的一個青年人。
小滿兒一見到那寧南侯那陰冷之容,小小的身子立刻嚇得陡然一顫,小手上的糖人也險些沒抓緊。
秦大夫倒是非常鎮定,雙手輕輕穩住了孫女的驚嚇,護住了她手上的糖人,麵對著即將策馬踱步而來的寧南侯,臉色完全沒有任何變化。
而那寧南侯駕著馬,臉上像是始終掛著一抹淺笑,馬蹄非常精準地行到了人群之中秦大夫祖孫與吳逸跟前,很顯然,他不光聽到了這聲音來處,也確認了準確的發聲位置。
“童言無忌,本侯可以不追究,但是老頭子,你可知在京城無故辱罵王侯,是什麽罪名?”寧南侯在馬上朝秦大夫露出了一個非常謙和的笑容,但吳逸沒有從他臉上看出任何笑意,眼裏隻有漠然。
小滿兒不敢看著這個高頭大馬的人,將頭埋在了秦大夫懷中,秦大夫麵對著這個雖然麵帶微笑,卻也盛氣淩人的王侯,神情依舊平和,回道:“老頭子初到京城不過一月,還真不知道犯了王法中哪一條?”
“嗬,原來是初到京城,本侯就告訴你,當街誹謗王侯,拘行一個月,不過本侯得勝歸來又是大祭將至,心情好的很,這樣,看你年老力衰,你若是和孫女肯就地求饒磕三十個響頭,我就免了你這罪過,下不為例。如何?”寧南侯沒有半點把此人看在眼裏,隻自得於自己慈悲施下的恩典。
秦大夫沒有接過寧南侯的話,卻搖頭歎道:“寧南侯左昭穆明遠公德高望重,賢名遠播。侯爵襲至如今,沒想到竟還是養出如此敗類。”
寧南侯嘴角的笑容還是拉了下來,他執馬鞭之手微微握緊了三分,不光是因為秦大夫說的後半句,也因為這人說出的前半句裏,他聽到了太爺爺的名諱。
開國元勳初代寧南侯左昭穆公左振宗,昭穆是他的諡號,而明遠更是隻有少數人才知道的左公曾用名。
寧南侯剛想問秦大夫“你是誰?”,卻又見這位老人以平淡的語氣先開了口道:“我記得,本朝律法從開國以來,就沒有像如今這樣因為當街無心一言而獲罪的明文,你說有,敢問是何年何月,何朝天子頒出的律令?”
這話一出,寧南侯反倒是又笑了,他還真沒見過一介平民敢如此頂撞自己的:“還用找明文?簡直笑話,你一介老頭敢如此大膽,想必是背後有靠山了?”
“有。”秦大夫道。
“哦?說說看。”
“公理二字,本朝自開國以來絕無任何一條法律規定,哪家王公可以僅僅因為一句話就責難百姓。莫說你是寧南侯,就算你是王子太子,也沒有因為旁人一句閑話就當街抓人的道理。”
寧南侯冷笑雖然還掛在臉上,但話中顯然已經沒了笑意:“本侯耳力非凡,聽到就是證據,難道你想說本侯閑著沒事誣陷你不成?”
他執韁之手漸漸離開了韁繩,已經準備好讓人直接拿下眼前這老頭。
一旁靜靜觀看的吳逸自然也看到了,他從剛剛到現在一語不發,卻對這寧南侯殊無好感,察覺到氣氛越發劍拔弩張,吳逸已經做好了準備,悄無聲息地給他點教訓。
不過當他眼前餘光微微一動時,他就知道,自己不用出手了。
而秦大夫仍是護著孫女,沒有半點懼怕之色,淡淡回道:“若是自己行事正直,何怕人言,你食百姓之祿,聽到了隨便一句抱怨就要行此之刑,與古時獨夫民賊何異?”
顯然,他語氣雖然平靜,但話頭裏完全沒有相讓之意,就連一旁旁觀的吳逸都覺得,這秦大夫在遇到某些事情時,還真是堅持得可怕。
“獨夫民賊?哼,都拿下。”
寧南侯目光一冷,顯然已經不想給跟這升鬥小民糾纏下去,當即就要抬手喝令,讓人將秦大夫祖孫拿下。
他手剛落下,人群之外幾道人影就瞬間閃了出來,擋在了他與秦大夫之間。
寧南侯眼神驟變,因為出現的並非他的衛兵,而是京城之中的錦衣衛。
“錦衣衛?”
寧南侯奇道:“你們怎麽來了?”
“寧南侯爺,如今萬國來朝,泰山大祭將至,陛下有令,一應王侯公爵上下百官都要以身表率,正肅品德,不能有半分侵害良民之事,以留他國笑柄,還望侯爺自重。”錦衣衛指揮使林敖從旁走了上來,朝寧南侯從容拜道。
吳逸看著這些早有準備的錦衣衛,心中又想起了那次小滿兒被綁的事情,守備又比之前森嚴了許多,看來這皇帝確實重視這秦大夫的安全。
寧南侯自是認得林敖的,他冷聲道:“難道他罵本侯獨夫民賊,會有報應,不該受罰?”
林敖回道:“眾人之中人多嘴雜,侯爺許是聽錯了,我朝法律也並無不許百姓議論王公的此等條例。”
“你……”
寧南侯想要再說什麽,可他看那錦衣衛整整齊齊的架勢,也知道現在終究是不能再抓人了,於是理智壓住了他心中的不悅之情。
眼神裏陰鷙之光閃爍後,他終於還是臉色沉哼一聲,猛然揮鞭撥轉馬頭道:“回府!”
寧南侯的馬隊,終於還是命令載著囚車裏的六耳獼猴護衛隊伍,繼續起駕走遠了去,隻是在走遠時,吳逸也分明看到了他在遠處回眸望向此處時,那一絲更加陰冷的眼神。
一場劍拔弩張的局麵終於是得到了化解,林敖回身望向秦大夫,雙手原本抬起欲拜,但注意到周圍仍是人群滿街,便隻朝周圍錦衣衛令道:“好好巡視城內各處,不能有半分鬆懈!”
在訓話之後,秦大夫還是與小滿兒向林敖拱手道了謝,林敖卻像受寵若驚一樣,隱隱退了一步,就匆忙領隊離了人群之中。
一直目睹了全場事情經過的吳逸,也在林敖等人走後,街上人流因為寧南侯隊伍走遠而重新活泛的流動之中,終於向秦大夫問了出來:“大夫,您究竟是何方神聖?林敖是錦衣衛指揮使,絕不會平白無故對您如此恭敬,還有純陽真人……”
秦大夫同孫女一路走著,聽了吳逸這問後,也稍微停下了步子,以非常和藹的神情朝吳逸道:“如你所見,老頭子就是一介大夫罷了。至於說他人眷顧,那是上蒼垂憐,讓老頭子偶爾有的一些運氣,沒什麽了不起的。”
看著這一老一小背影消失在了市井煙火裏,融為一體,吳逸也靜立良久,才踏上了回煙柳山莊的路。
京城街巷密布如網,吳逸沒有使用雲體風身,而是就這麽一路邊玩邊走回去,當回到煙柳山莊時,正好輪到青纓一身煙籠碧紗候在門前,恰似一位靜候夫君回家的夫人。
今夜正好輪到她。
“六耳獼猴?”
茶餘飯後,吳逸還是倚在自己榻上,同青纓說起了今日所見,青纓坐在與他相對的床榻另一角,聽到吳逸說起這個時,當即靈眸閃動,驚得叫出聲來。
“你知道?”吳逸原本隻是隨口一說,但她這表情顯然出乎自己所料。
“等等,我問問三妹。”青纓微微閉眼,用纖手輕撫心口,進行著心聲交流,吳逸知道她這是在與體內最見多識廣的素綾說話。
不多久,她也睜眼,開口道:“傳聞天地間有混世四猴,當中有六耳獼猴,此猴善聽音,立於一處,能知千裏外人言,你看到了傳聞中的六耳獼猴?”
“你還真知道啊?”相比於看見六耳獼猴,現在毫無疑問是青纓口中說出的話更讓吳逸吃驚。
而與此同時,在煙柳山莊對門的陸府,也有那麽一個人,將吳逸此時的對話聽到了耳中。
“哼……”
陸千聆仍是聽著煙柳山莊的動靜,隻是今日不知為什麽,她的神情上帶上了一絲絕不為人所見的冷厲,眸光映在鏡前。
而她桌子上,放著一張名帖,上書四個朱砂楷字。
“寧南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