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郊的伯官屯街到沈北新區,等於沈陽的方位大對角。俞大猷此行的,是求見一位航空航天大學從事鈑金與模具學科研究的教授。據說教授有一間實驗室,專門研究鋁合金特性及焊絲。這對他們而言,是極其難得的啟智之機。老話說得好,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說到底,合金筒的焊接關鍵設備和材料,離不開焊機和焊條,所以,弄清這兩件事是十分必要的,這個信息源,就來自106廠的陳主任。

天氣一天涼似一天了,寒意微微。楊嶼開車,載著俞大猷、滕肖蘭,穿過皇姑區黃河大街,再過二台子、三台子、新樂遺址,到了蒲河風景區域,沈陽的大學城建在這裏,這是沈陽最有文化氣息的地方,開發得晚,反而各方麵配備較市內高。師範大學再往北兩站地是航空航天大學,俞大猷今天的終點。

雖在一座城市中,俞大猷三人也是第一次來這所專業性較強的大學,進校門,他們被一座刻著“德能並進,勇毅翔遠”雕塑吸引住,那建築雕塑之上泊著一架飛機,機身上的編號為84612。這情景使俞大猷聯想到製造中的“勾陳”,其實,隨著時間的推移,俞大猷他們越來越明白,合金筒隻是一個隱晦的說法,或者說是一個隱喻,心中那份緊迫感,擂起戰鬥的號角,鼓舞他們向前。84612這款老飛機,是這所大學的驕傲,“勾陳”如果成功,又何嚐不是他們的驕傲呢。

俞大猷三人渾身翻湧著自豪。沿著寬闊的校園道路一直往裏行駛,領略到這所學府的建築風格,由於占地麵積足夠大,校園裏出現一個內湖,湖水倒映瓦藍的天空,白雲像大雪山一樣漂浮在水麵。內湖四周環繞著茂盛的綠植,教學樓、實驗樓、辦公樓等散布在綠植叢中。教學樓、實驗樓、辦公樓的形狀不一樣,如同命名不同的星體連綴成整個校園的風貌。

“沿著校園熟悉的小路,清晨來到樹下讀書,初升的太陽,照在臉上,也照在身旁的這棵小樹......”

樹林深處,傳來熟悉又久違的歌聲,俞大猷的心一下子變得柔軟,仿佛回到大學時代。

“世界上最幸福的事,莫過於在象牙塔內安心學習,可惜我們再也回不去了。”楊嶼望著車窗外青春的身影,滿臉的羨慕。

善感的滕肖蘭,眼眶有些濕潤。

“這不咱們又回來學習了。”俞大猷幽默地說。

“陳主任說,儲教授很厲害,專業水平國內一流,我想他工藝方麵的造詣一定很深。”滕肖蘭收了心思,回歸正題。

“感謝‘勾陳’,沒有它,咱們接觸不到這一領域的狠角色。”

三人聊著天,按照儲教授發的位置圖,繞過內湖,兜兜轉轉,終於在金色的銀杏樹林後麵,一座圓形紅樓的外牆上發現了實驗室的牌子。

儲教授在他的實驗室裏接待來訪者。他年有50多歲,頭發雜白,臉上分布著的歲月的斑點,肌肉組織像一棵大樹根部,千絲萬縷的分支向下遊走。他的眼睛又大又神光內斂,仿佛風浪過後的湖泊,眼角的魚尾紋**漾的粼粼波光是時間的走向,微弓的腰脊使他看上去十分溫和,又流露學識積澱的涵養。他身著一件袖口磨破的灰格子棉襯衫,一條舊得發皺的藍褲子沾染著些許的油漬和金屬屑,它們來自一屋子的材料工具。看得出,教授鍾情於他的實驗,如一個深愛莊稼的老農。

一切的客套顯得冗長而多餘,賓主並非世俗之人,落座後直奔主題。

儲教授坦言,他除了這間實驗室,還在市區開了一個鋁合金加工廠,由他夫人掌管著。前者為他帶來學術聲望,後者給他經濟基礎,從專業角度衡量,實驗室和加工廠是理論與實踐的結合,通俗地講,叫名利雙收,而且是製度允許的範疇內。教授的心得還在於,根據他多年的研究經驗,鋁合金焊接技術要求工人高起點,腦子靈,反應快,磨煉越久,技術水準越高,最終做到心意相通。說白了就是人與物的契合。這話聽上去玄而又玄,可事物達到一定境界就是這樣的,比如哲學的盡頭是玄學。儲教授說:“就鋁合金焊縫探傷來講,再高級的焊條和焊機結合,也會產生氣泡、盲點。一般情況下,焊縫達到75%以上就算合格,你們這個項目要達到95%以上,真是太苛刻了。在我的印象中,還沒接觸過要求這麽高的業務,它的精準度是超一流的。我覺得,在你們探討焊機和焊條之前,首先你們要明白一級焊縫的概念是什麽,這意味著,你們的工人必須將焊縫焊到專業檢測都挑不出任何毛病的程度。”

俞大猷、滕肖蘭和楊嶼麵麵相覷。

“儲教授,我有個問題請教。”滕肖蘭到底是工藝研究的,很快從教授的陳述中找到問題所在,“您有工廠和實驗室,那就應該有現場焊接和車間或室內焊接不同的作業場地,我想問的是,環境因素是否製約焊接質量?”

“滕工這個問題提得好。”儲教授稱讚女工程師。“常規來講,環境溫度的確和鋁合金焊接質量相適應。比如環境溫度低於15°時,應采取一定的預熱措施;而當環境溫度低於5°時,就不適於焊接。”

俞大猷注意到教授正在實驗的一塊鋁合金,撿起來掂了掂:“教授,照您這麽說,濕度是否也會影響焊接質量?”

“是這麽回事。鋁合金焊接時,空氣濕度越大,焊縫產生的氣孔就越多,所以晴好無風的天氣選擇,也是衡量鋁合金焊接質量的條件之一。”稍頓,教授又補充道,“哦,我說的天氣晴好是指在室外,室內的濕度和室外也不一樣,還要細分。”

“合金和鋼板的差別大的不是一星半點,以前認為鋼板焊接工藝要求高,跟合金一比,這不小巫見大巫嗎?”李驍直呼太難。

“也不盡然,鋼板材料有自身特性,較起真來,它的工藝也不是那麽容易實現的,隻是咱們做得久了,跨越了它的所有難度。”俞大猷一語中的。

教授看了俞大猷一眼,表示認可。接著說:“再就是耗材,比如說輸送氬氣的輸氬管,輸氬管材質而言,聚乙烯塑料管比橡膠管好,不易吸收水分。另外,輸氬管越短越好。焊接時的溫度也要掌握好,焊接速度快慢和焊接電流大小直接影響焊接溫度,通常采用大電流、快速焊的方法;但電流也不能過於大,否則焊縫會產生橫向裂紋和背麵成型不好。”

教授侃侃而談時,俞大猷將手中的一小塊兒鋁合金板反過來,果然背麵的焊縫光滑平整。為了不攪亂儲教授的思路,他無聲地遞給滕肖蘭,讓她也過目一下。

敏銳的教授注意到訪客的舉止,稍作停頓,以流暢的語言繼續說下去:“總而言之,焊接技術水平的高低一方麵取決於人,另一方麵取決於材料,好比巧婦和炊米,巧婦再巧,高粱米也做不出燕窩的味道。反過來,你把燕窩給一個煮婦,她沒準兒給你熬成漿糊。所以我說人與物高度契合,指的是焊接過程中的心意相通——物也是有魂的,不知道我這麽說你們理解嗎?”

俞大猷三人頷首。

接著,儲教授話鋒一轉:“我不知道你們的工人水平怎樣,但你們一直以鋼鐵為主的限度,短時間內想焊接出符合這種難度的合金板……”儲教授出於保護信心的動機,停下來。

“教授,您說的一點兒沒錯,可我們願意搏一回。”俞大猷聲音不大,但有力。

儲教授從材料堆裏撿起幾根焊絲,“俞廠長、滕工,你們看看這幾根焊絲有什麽不同?”俞大猷接過去,仔細看了看,傳給身旁的楊嶼,楊嶼轉給滕肖蘭。轉了一圈,焊絲回到俞大猷手上。

滕肖蘭試探著說:“教授,恕我眼拙。我來試著判斷一下,這是幾種不同來源的焊絲,肯定有國產的,就是這根。”她從俞大猷手上撿起一根焊絲。

儲教授露出不易察覺的微笑。

俞大猷指著掌心裏的另一根焊絲,“教授,這根,像日本的神鋼。”

儲教授這才開口讚許:“張廠長和滕工想必這些日子沒少做功課。”

俞大猷喟然,“不怕教授笑話,底子太薄,活兒還得幹,就得豁出功夫,但紙上得來終覺淺,落到實際,蠻大的差距啊。”

儲教授回過身,在一堆焊絲中重新挑選一把焊絲,在桌子上一一擺開:“你們看,這是美國的**C、泰羅克、林肯,這是德國的UTP,這是瑞典的維斯塔,這是瑞士的奧林康,這是日本的住友……這些,都是國產的——上海、天津等廠家的產品。我研究了多年焊絲。”教授睃一下滿含敬佩的俞大猷,神色黯淡下來,“遺憾地告訴你,目前為止,國產焊絲沒有一個能與國外大牌相比的,在實際應用中差距還是有的。”

教授憂鬱地搖頭,拿起一根焊絲繼續介紹,“你知道嗎,焊條較早出現在1904年的瑞典,而我國1949年才有手工焊條,1952年才進入機械化生產階段。因此,西方國家掌握的焊條、焊絲技術原理,材料配方比例到工藝步驟都比我們精細。這些核心問題的攻克不是靠喊口號就能後來居上的。”

三位訪客被儲教授的一通解說現出落寞神情。

“我一個做研究的,尊重事實是我的行為準則,我一點兒也不想長他人誌氣,滅自己威風,我是焦急、希望,國產焊絲廠商早一天拿出敢和國外論高下的焊絲!”

“您說的是,打狼還得有趁手的家夥什呢。”

焦慮的教授,被李驍一句話搞破防了,忍不住笑了起來。教授一笑,俞大猷和滕肖蘭也笑了。你得承認,李氏出其不意的語言風格。

“再說你們這個活兒,以我多年的摸索,如果焊合金類材料,我推薦你們采用法國的薩佛,它具有優異的高溫耐磨性,附著力超強,可能適合你們的項目,但限於我個人水平,以上也僅是建議。”教授再次把話拉回來。

“教授,您謙虛了,您的見解對我們是莫大的幫助。”滕肖蘭誠懇地說。

“再強調一遍,焊絲選對了,焊接方法也很關鍵。就拿鋁合金來說,它的焊接方法多種多樣,究竟哪一種方法適合你們,應充分考慮你們的合金板材料成分,比如厚度、韌性,溶點、腐蝕性等等,這需要逐漸摸索,沒有人給出一個定式,或者明確哪一種方法可行。事實上,無論采用哪一種焊接方法,都各有優勢和短板。這一點,我建議你們博采眾家之言,結合你們的實際。畢竟,你們的合金板不單純是鋁合金,這裏麵的工藝技術不是朝夕之間弄清楚的。即使理論上清楚了,實踐上也未必。”

俞大猷聽得心頭如綴千斤秤砣,他預料到鋁合金焊接的難度大,沒想到這麽大。

到了起身告辭的時候,儲教授送三人至實驗室門口。臨別前,他突然喊住走下台階的俞大猷,“俞廠長,關於焊接方麵,你不妨去一趟474廠,那裏有個老師傅。”

俞大猷明白了他的意思,加重語氣說:“謝謝教授!”

“這玩意一步一榔頭啊,咱們能栽不?”楊嶼控製著車速,駛出航空航天大學,順著公路融入車流。

俞大猷說:“事分兩頭看,教授一方麵解析了合金板的焊接之難,一方麵幫咱們厘清焊絲的配牌和性能,至少,咱們選焊絲的範圍精準了。現在就是他提供了新的信息源。”

滕肖蘭說:“教授的擅長在焊絲研究。而且他說了,采用哪種方法焊需要摸著石頭過河。那麽咱們就買一點教授推薦的焊絲預備著,成熟的工藝都是反複實驗得來的。”

俞大猷說:“是啊,不下水永遠不知水多深。改天咱先去拜訪那老師傅,多學一點,就少踩一個坑,說不定老師傅那裏還能挖到意想不到的東西。”

“每一步都不是白走的,走一步,離成功進一步。”

滕肖蘭積極型的思維,很適合團隊作戰,越是士氣低落時越凸顯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