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曆一場凍雨夾雪的沈陽城氣溫驟然下降,此時離供暖還有些時日,這是最不好熬的一段日子,不少人家為抵消清冷,搬出來電暖器、電褥子,衣服也增厚一層,毛衣外罩上薄羽絨,鞋子也換上夾棉。遍地林立的工廠裏的溫度則更低一些,鋼結構廠房外觀宏大,像一首波瀾壯闊的敘事詩,其實也有一些具體問題,比如空間太高,過於敞闊,人的活動範圍太大,加之棚頂牆壁保溫層做得不到位,阻不住冷空氣,出於節省資金,車間裏也沒暖氣,結果就是冷空氣巨鯨般的虹吸熱量,陰冷甚於室外,好在機器設備開動起來,自身產生熱量,抵消一些寒氣。
車間裏哈一口氣陡看得清清楚楚,馬一錘和徒弟們圖幹活方便,脫掉禦寒的薄棉服,穿著單衣,外套一件灰色工裝,這一天,他們要試試合金板的卷壓效果。
一車間有好幾台液壓卷床,其中一台是2.0規格。前一天,也就是俞大猷他們和特種車輛廠的老師傅談焊接的過程中,馬一錘與滕肖蘭計劃啟用2.0液壓卷床測試合金板曲型效果。在馬一錘的經驗中,2.0液卷床承擔過不少厚度20厘米甚至更厚一點的鋼鐵板曲型,每次任務都完成得不錯,馬一錘希望它再立新功。滕肖蘭雖然對2.0液壓卷床不那麽熟悉,但它以往的成績在那裏,再者,這也是逐步升級嚐試的必要步驟,飯要一口一口吃,事情要一步步來,合金板究竟適合哪一台卷壓機的力度,還是要耐心嚐試的,遂與馬一錘取得一致。
別看馬一錘看上去粗糙,工作起來細心得要命,以往卷壓鋼鐵,每次材料上卷床之前,他必須親自檢查一遍,各部位螺絲有沒有鬆動的,潤滑液缺不缺,電源有沒有缺相等等,事無巨細。徒弟們見不得師傅過於謹慎,有時候就說他,師傅,這事咱又不是初一十五幹一回,何必這麽較真呢。馬一錘就訓斥徒弟,說是熟悉,越熟悉越不敢大意,看街上開車的沒,哪個出大事的不是老司機。一句話給徒弟們懟沒電,漸漸地,也跟著師傅一樣做了,形成一車間的工作風格。
這一天也一樣,甚至較以往更上心,整個車間一團忙碌:馬一錘校驗合金板的厚度是否有偏差,表麵有沒有劃痕、麻點、鏽蝕,別小看這些小毛病,上了卷壓機,小毛病釀成大患的事故不是沒有,曾經有一家同行,操作期間,就因為忽略了一塊原料的厚度偏差,機器運行時原料板材出現斜麵,不能平行進入機器卷壓,當班工人一著急,俯身去檢查,結果造成惡性事故。這件事曾轟動一時,也一直被馬一錘當反麵教材,不厭其煩地給徒弟們講。
合金板斜麵端口是江海洋師徒親手切的,看上去切割的齊刷刷,亮閃閃的,但江海洋不相信自己,一點瑕疵也不敢放過,找了一個新鋼絲刷,蹲在地上,清理合金板切割的端口,還有些肉眼難發現的熔瘤熔渣、氧化皮,必須經過仔細的摩擦才能消除,不然的話,就影響接頭質量的表麵層。其他人對放樣下料的合金板用鋼卷尺找正,標出合金板的中心線,凡是凹凸不平的地方一律打磨平整,坡口上不準有裂紋,有大於規定標準的缺棱也不行,如果這些基礎的事情不做好,上了卷床立即給你下馬威,發生各種故障。
滕肖蘭出於合金板厚度的考慮,在首次切割合金板時,結合馬一錘的提議,采用了“X”型的坡口,但她不知道2.0液壓卷床對合金板材料的這個工藝能否容納,容納到什麽程度,這一切唯有上機後才揭曉,因此在場人當中,看起來她最氣定神閑,其實最忐忑的,看起來,她的動作又是那麽行雲流水,完全符合一個精煉的女工程師該有的風度。
此時的滕肖蘭,雖然目睹馬一錘率徒弟們裏外做了檢查,仍然拿著10倍放大鏡,又從頭到尾複查一遍。她怕原料切口在肉眼看不到的地方,出現分層性質的裂紋。如果出現這樣的裂紋,在加工過程中是件大麻煩,比如,首先要求超聲波探測裂紋的深度和長度,當深度和長度超出範圍差,就要在裂紋兩端延長15厘米,鏟削裂紋,再加工成坡口,用焊絲補焊,這樣的話,無形中增加了工時。如果裂紋大於規定範圍差,工藝則更加複雜,前期他們給合金板做的切口就算白幹了。當然,她也注意到了缺棱,如果缺棱為1厘米至3厘米,那麽在卷板曲型時可以通過機械加工消除,若是大於3厘米,需要機械磨平,再上液壓卷板機。總而言之,每一個細小之處,都萬萬馬虎不得。
確認基礎工作做到萬無一失,滕肖蘭才放心地讓馬一錘啟動下一道工序。
長臂天車嗡嗡地響起來,像一隻盤旋空中的大鳥,緩緩扇動翅膀,靠近獵物,準確有力地抓起來。地上的人們仰望著合金板被吊起,移動位置,然後上了液壓卷板機,對準位置,再輕輕放下。
馬一錘輕輕舒口氣,示意徒弟海洋。
江海洋越過眾人,走向液壓卷板機,按下綠色按鈕。
嗡——液壓卷板機啟動,上輥開始轉動。
液壓卷板機的工作原理是這樣的:上輥和下輥三角形設計,2個下輥之間的固定距離是卷壓金屬板材時承力作用,上輥是勻速轉動的,隨著上輥的轉動,金屬板材進入上輥和下輥之間,通過這種力壓將金屬板材卷成半徑同心圓。
隨著上輥的轉動,合金板像個乖孩子似的,進入兩輥之間的咽喉,進行到這一步時,合金板和液壓卷板機之間咬合同步,分毫不亂,水平前進。滕肖蘭緊繃的心如春日冰河,悄然流動起來,雖然她沒有看馬一錘,也感覺到他的心態的平穩。
這時候,俞大猷處理完手頭的事情,也匆匆趕到車間。他看到一群人圍著卷壓機,知道已經開始了,加快腳步走過去。
馬一錘見廠長來,往一旁挪挪,騰出位置給他。俞大猷與眾人一樣,看著2.0機一連串平穩地行進,一切正常運轉,心裏也不那麽敲鼓似的了——原先,他擔心合金板熱傳導快,不能一次成型,那樣又一次遇到關隘。
滕肖蘭瞥一眼俞大猷,算是招呼,二人的眼神中傳遞著信任和默契。滕肖蘭麵部表情的平靜,讓俞大猷暗暗欽佩:這是個永遠不把個人情緒帶到工作中的人,全小帆沒頭沒腦地糾纏,她很煩心,但絕不摻雜在工作中。
俞大猷收了雜念,專心盯著卷壓機,看運行正常,心裏鬆了一口氣。馬一錘的雙臂也攏在胸前,叉開腿,泰山似的站姿,這是他的習慣,一出現這個姿態,就說明某一件事他有了底。
有的人開始走動起來,從不同的角度觀看進入卷壓機的合金板,甚至,幾個年輕工人互相耳語,這也是大家心態上放鬆的變化。
“2.0真是功勳機,啥難活急活都吃得下。”馬一錘也貼近俞大猷低語。他雖沒敢說測試卷壓成功了,話裏含著這意思。
俞大猷說:“卷壓順利的話,能給我們節省不少時間。對我們來說,時間很寶貴。”
“是啊,工期這麽緊,沒想到卷壓機立功了。”
“後麵的找著複製就行了。”
兩人正聊著,俞大猷的手機進來電話,是一個外協車間打來的,請他去判別一個技術問題。俞大猷想著,現場比較穩定,就答複外協車間,說馬上到。
外協車間,顧名思義,就是不在俞大猷的管轄範圍內,但有業務上的銜接,這是大國企的特色,各廠、各車間主業不一樣,看起來各自獨立,實際還是在一個鏈條上,比如你要造一台盾構機,各廠、各車間幹屬於自己的那部分,最後組裝成整機,也就是說,一個國企擁有全產業鏈條,各廠、各車間即獨立,又聯合,相對於本車間,其他的有工作往來車間,就叫外協。
鑒於這種有分有合的關係,有的時候,外協車間遇到技術性難題,會求助兄弟廠或車間,每逢遇到這樣的情況,俞大猷一點不推脫,及時趕過去。
俞大猷沒想到的是,他一走,錯了十分驚險的一幕:正常運行的卷床突然發生異動,隻見合金板在上下輥的壓卷中出現了傾斜,伴隨著恐怖的咯咯聲,合金板偏向的越來越厲害,數秒鍾內,竟像一頭發瘋的公牛,猛然朝卷床內側的導頭終端撞過去!
關電鈕!馬一錘大喊,由於過分著急,嗓子破了音。
操作工被突變嚇呆了,杵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江海洋眼疾手快,躍過眾人,按下變速箱上的紅按鈕,卷床在瘮人的低悶的噪聲中戛然熄火,隨後,咣的一聲,合金板和卷床一端的導頭撞在一起,死死卡住了。
滕肖蘭臉色發白,心跳到了嗓子眼,明顯覺出兩腿在抖。工作這麽多年,她還是第一次現場目睹突變,完全不給你反應的時間,讓你瞠目結舌。滕肖蘭顧不得害怕,箭步上前,查驗情況。
幾乎同時,馬一錘師徒也圍上來。
相撞後的狀況讓所有人倒吸一口涼氣:隻見合金板的前角插進上輥和導頭之間,強大的作用力造成導頭錯位,如同人的手臂脫臼一樣。馬一錘看了俞大猷一眼,不消說,這是一起嚴重的工作事故......
俞大猷呼哧帶喘返回來時,現場氣氛凝固了,大家的目光聚焦在他身上。
按集團規定,凡工作中發生事故造成設備損失的,將受到對等懲罰,甚至對今後的評級、參加各類技術比賽都有消極影響。因此,技工們最怕這種非人力控製事故,集團的經濟損失,換在他們身上就是個人命運和前途。
俞大猷豈不知這條紅線,更理解一車間所有人此時的心情,其中既有失敗的沮喪,又有踩踏紅線遭到懲罰的忐忑,尤其江海洋這樣上升空間很大的年輕技工,於是,他環視一圈,語調沉著地說:“試驗就是試驗,出問題很正常,大家不要有顧慮,這個項目的負責人是我,有我在,大家不要有任何顧慮。”
馬一錘伸臂攔了一下俞大猷:“一車間我負責,天塌了我頂著。”
“師傅,我們和你一起頂!”江海洋和師兄弟們的豪情也被激發,大聲說。
“這不關你們的事,我作為項目負責人,會如實向集團匯報,任何處罰到我為止。”
“我再說一遍,一車間我負責,有什麽事我說了算!”
“作為這個項目的工藝師,我將查清事故原因,如實撰寫情況說明,報告集團!”
三個人競相站出來,攬責任,技工們無不感動。
馬一錘湊上前,揚手招呼江海洋:“海洋,你過來。把滾軸拆開,先取下合金板。”
江海洋一擺手,技工們圍上來拆解。
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