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陽西下,李驍站在小閣樓窗台前,東宮裏整齊有序的宮人次第點亮屋簷遊廊下的燈籠。

殘陽還未落盡,已經是一盞盞明燈亮起,屋內的燈照亮一牆暗壁。

南香將燈放在一旁,按太子殿下的要求,拉開幾個抽屜,仔細尋找一枚印章。

這對她來說是個困難的差事,櫃子裏存放的印章太多了,大部分是先太子李頊留下的各種印章,這些印章不僅材質不一,上麵印著的字更是五花八門。

印章上的字體亦是奇奇怪怪的,對南香來說無異於鬼畫符。

南香記著那圖案,繼續翻找。

李驍回過頭,凝視著南香認真尋找的背影,此時天已經暗了大半,屋外的殘陽被黑雲籠罩,隻剩下豆點大的一團橙雲猶在垂死掙紮。

南香每日穿著淺淺鵝黃紗衣,橘紅似鴨蛋黃的下裙正如每日的晚霞,李驍每次看見夕陽的時候,總會第一時間想起她。

她的妍麗容顏如落日餘暉,霞光萬丈,笑起來的時候,宛如海上升明月。

此時她的裙擺被屋內的黑暗吞沒,隻留下點點的橘色,恰似窗外的風景。

李驍走到她身後,南香仍舊專注著手中的事,沒有察覺到他的到來。

太子殿下垂眸,掃過散落一地的裙擺,鬼使神差的,一腳踩了上去。

——驍。

找到了!

南香眼睛一亮,她拿起那一枚印章,下意識便要站起來,嘴裏欣喜道:“殿啊——”

她還沒站起來,整個人似乎被猛然拽了一下,身體向下摔去,卻又在這時,她的腰肢被什麽攬住,臉頰貼在了結實而又溫暖的胸膛之上。

站穩後的南香不需要抬頭,單是那件她親手為他穿上的衣服,就足以讓她嚇的魂飛魄散。

李驍鬆開了她纖細的腰肢。

“殿、殿下恕罪。”南香跪在地上,低著頭,雙手捧著一枚小小的印章。

“太子殿下,印章找著了。”

“起來吧。”李驍轉過頭看牆上的畫,淡淡道:“放那,往後仔細著點。”

“是。”南香如蒙大赦,退出殿外時,發白的臉才逐漸恢複血色。

她走到燈下,驀地覺得掌心裏有點灼燒的痛感,低頭一看,卻發現自己掌心裏印上了一個“驍”字。

許是剛才拿印章的時候,握得太緊了。

南香走後,李驍拿起那枚屬於他的印章,轉過頭往櫃子上瞥了一眼,繼而走到榻前坐下,在明燈之下細細看那枚印章。

雖然他看的是硬邦邦的印章,腦海裏想的卻是方才的那一抹柔軟。

——真是軟得一塌糊塗。

——還真沒長胖。

太子殿下放縱自己的思緒回味了片刻後,拿著印章的手逐漸用力,他的指尖都開始發白。

如果放在民間,這算什麽?

李驍的腦中陸續跳出“登徒子”、“道貌岸然”、“衣冠禽獸”等等諸如此類的詞。

他感到匪夷所思,心想孤竟然做出了這般無恥之事。

李驍閉了閉眼睛,做下了一個決定。

不能再繼續這樣下去了。

*

這天是茹素日,為殿下新做的衣服恰好也到了,南香的手輕柔地撫過那一套嶄新的素白常服,繼而為其一一挑選各樣佩飾。

太子殿下向來不太在意這些東西,隻要不出大毛病,給什麽就穿什麽,隻會在偶爾提一些特殊的要求。

南香伺候太子到如今,深諳太子殿下喜好,李驍便放任她為自己選擇每日衣裳佩飾。

南香選好了幾樣玉佩香囊,內心很是歡喜,她是宮女,每日穿來穿去還是那幾樣,太子殿下的衣衫服飾則不一樣了,每日都穿新的。

她很喜歡看太子殿下換上各式各樣的衣服,喜歡為自己主子打扮,就好像在為一盆花修剪枝葉,將它打理的漂漂亮亮的,十分有成就感。

前些日子,宮中繡娘裁縫來為太子殿下量體裁衣時,南香建議了好些樣式和圖紋,經過日夜趕製,而今已然做出來了。

南香為太子殿下換上了素白袍,輕輕係上領口玉扣,圍上腰封,看著那從肩上一路灑下來的銀杏紋,她眼睛裏不自覺閃過一抹淺淺的笑。

“南香。”李驍盤坐在軟榻上,手邊有一遝紙。

“是,太子殿下。”南香低頭站在太子殿下麵前聽從吩咐。

“你在孤身邊伺候多久了。”

“回太子殿下,已經三月有餘。”

一旁的小公公為太子遞上一杯茶,李驍拿起茶盞吹了下:“孤現在給你兩個選擇,一是回到尚食局,二是留在東宮,你選哪個?”

“孤記得你對尚食局還留有不少舊情吧。”

……

南香被這突如其來拋出來的選擇弄得愣在當場,如果是來東宮的第一天,她會做第一個選擇,但是現在,她也不知道自己想要選哪一個。

她的腦袋暈乎乎的,下意識道:“全憑太子殿下做主。”

“好吧。”李驍斂眸,他將杯盞放到一旁,低聲道:“你回尚食局去。”

南香忍不住抬頭看他。

她、她如今是被太子殿下趕出東宮了嗎?就像曾經的金鎏一樣。

南香知道眼前的太子殿下不是個委屈自己的主兒,遇見不喜歡的奴仆,趕走便是了,這幾個月來,也不是沒見過他用各種手段趕走宮人。

太子殿下給的選擇,便是沒有選擇。

現在,是輪到她了嗎?

南香空落落的,她不知道自己究竟做錯了什麽,才讓太子殿下親口叫她回尚食局去。

她是想回尚食局見崔姑姑和彩月她們,可這時從太子殿下口中聽到讓她回尚食局的話時,她有種說不出的難過。

陳公公連忙在一旁道:“哎呦我的殿下呀,今天這是在開什麽玩笑,南香不是在殿下身邊伺候的好好的嗎?怎麽就要回尚食局了?”

“南香走了,換誰來殿下身旁伺候啊?”

“換誰來都行。”李驍將手中的一遝白紙遞給陳公公,示意他給南香:“以後讓華盈和瑤書來孤身旁伺候。”

“華盈是母後宮中教出來的,模樣規矩樣樣都好,孤很是滿意。”

李驍已經想清楚了,不能繼續放任南香留在身旁,以後在這東宮裏,便沒有南香這個人的任何蹤跡,有關她的任何東西都不會留下。

也不會有讓他失控的存在。

*

回到住處時,南香還似尤未回魂,她失魂落魄地抱住懷裏的那遝白紙,那是她曾經親手謄抄過的經書。

南香坐在**,她的眼睛濕潤,抬手揩了揩眼淚,其實她小時候聽過宮裏總管姑姑的各種責罵,說得再難聽的都有,卻全都沒有從太子口中聽見的那幾句“換誰來都行”“華盈是母後宮裏教出來的,模樣規矩樣樣都好,孤很是滿意”讓她難過委屈,這些話就像刀子一樣紮進她的身體裏。

她終是忍不住小聲哽咽著哭了出來。

豆大的眼淚順著她的臉頰滑落,打濕了她懷抱著的白紙,宣紙上墨跡散開,一團一團的。

第二日,南香收拾好包裹,她來了東宮幾個月,也沒多少東西,積攢的月例,一部分賞銀,太子殿下賞賜的一支筆還有墨錠,以及……那本三字經。

離開東宮前,南香來太子殿下麵前拜別,她大著膽子將一樣東西呈了上去。

這是她最近這些日子小心抄寫的佛經,她抄了很久,一個字一個字練了很多遍,最後才小心翼翼地抄在上麵,這些紙也不是什麽上等的紙,而是她花錢托人買的,她已經盡量買好一點的,可是有些東西並不是她能買到的。

原本還沒抄完,加上昨夜抄了大半宿,她才抄完的,臨走之前,她想給殿下看看。

南香不知道太子殿下見了會有什麽反應,會是勃然大怒嗎?還是會將她立刻逐出東宮。

李驍看著手中的東西,一時之間五味雜陳。

如果問幼年時候的五皇子李驍最討厭什麽東西,那東西莫過於佛經,每次他犯了錯,被臭和尚告了狀,曾祖母都會罰他抄佛經。

抄佛經這件事,實在是可恨至極。

偏生抄著抄著,倒也成了習慣。

之前見到南香那一手破字抄出來的佛經,雖然覺得那字醜是醜了些,卻也莫名痛快,以前李驍故意把字抄的那般難看,挨了曾祖母不少數落,現在他把字寫好了,曾祖母早已經看不見了。

李驍翻著手中的一頁頁佛經,一股莫名的情緒湧上心頭,這丫頭進步很快,可見是下了苦功的,字跡裏還帶著幾分他的影子。

李驍抬頭看眼前跪著的小宮女。

這小宮女容貌絕色,往日裏妍麗多姿,這會兒倒是比不上以前,醜了,臉也腫了些。

李驍驀地覺得有些好笑。

他叫人來除了南香肩上的包裹,南香愣住了,“殿、殿下……”

李驍淡淡道:“去換身衣服來。”

“還穿著昨日的衣服,沒洗?孤嫌棄,髒丫頭。在孤身旁伺候,可容不得這等髒丫頭。”

南香喃喃道:“殿下……”

“日後留在孤身旁伺候。”

“是。”南香忍不住欣喜道:“太子殿下,南香日後一定會認真抄寫佛經。”

原來太子殿下還是在嫌棄她佛經抄的不好,南香聽別的宮人說過,太子殿下從小跟著太皇太後長大,太皇太後禮佛,太子殿下十分敬重太皇太後,所以身旁容不得佛經抄的不好看的,字太醜,不虔誠。

李驍突然有點頭疼:“……”

太子殿下心想那倒是不用了,他真的不喜歡佛經。

“字這麽醜,還是得好好練練。”

“是。”

南香點點頭,她拽著裙擺,她還想說一些話。

李驍挑眉:“怎的了?”

南香大著膽子問:“殿下,以後要華盈瑤書和南香一起跟在殿下身旁伺候嗎?”

李驍:“……”

“就你吧。”

“人多礙事。”

雖然十分可恥,但是南香聽到這個答案很高興。

南香去沐浴換了一身新衣服,重新伺候在殿下身側,因為昨夜大半宿沒睡,午睡的時候經不住多睡了一會兒,醒來看著天色算了下時辰,可沒把她給嚇壞了。

她尋宮人問過,才知道太子殿下這會兒在練武。

南香感到十分詫異。

雖然聽聞過太子殿下曾領兵打仗,可她待在太子殿下身旁伺候了這麽些日子,平日裏還從沒見到太子殿下練武,殿下更多是在看書寫字。

南香一頭霧水地尋了過去,便看見飛羽殿前麵的空地旁站了好幾個人,還有一個兵器架子,這時又到了一天中日落黃昏的時刻,一大片金輝潑灑,風中沙沙的樹葉晃映著金光。

她看見了夕陽下正在舞劍的男人,他手中的長劍如虹,或刺,或挑,劍身映照著霞光,從她眼前劃過的時候,幾乎叫人睜不開眼睛。

劍光流傳,劍花重重疊疊,那華美的劍花如夢似幻,明明危機重重,卻讓人覺得美麗異常。

站在兵器架邊的陳公公瞥見了南香,示意一旁的小太監將手中的東西給她。

“錚”一聲,紅日下的李驍收了劍,向他們走了過來。

南香捧著手中的東西帶著小太監迎了上去,她道:“殿下,請用茶水。”

一邊說著,南香仰著頭,抬手認真拿著手中的錦帕揩拭李驍額頭上的汗珠,她不知道殿下在這練多久了,李驍穿著一身雪色的單衣,此時衣裳大半濕透,領口散開,衣服貼在身上,勾勒出一塊塊肌肉的輪廓。

兩人貼的近,南香隻感覺自己被一股熾熱的奇異的氣息包裹著,熏的她兩頰微微發熱。

南香自小長在宮中,幼時的記憶不多,而在宮裏,見到的大多是宮女和太監,甚少有男人女人的概念。

她知道自己跟太子殿下是不一樣的,就好比她身上的軟綿綿的,而她回憶起那天……太子殿下的胸膛硬邦邦的,腰肢也是硬邦邦的,但是很溫暖。

南香悄悄地偷看一眼,發現好像真的是一塊一塊的,雖然她天天伺候太子殿下穿衣洗漱,之前還真的沒見過,殿下起來的時候,身上都穿著一件薄薄的絲綢裏衣,她隻知道那衣服冰冰涼涼滑滑的,但是……

胡思亂想之際,南香突然注意到太子殿下胸口處有道疤痕。

她失聲道:“殿下……”

因為她的父親曾是獵戶,所以她在瞬間就意識到了那是箭矢穿過胸膛留下的疤痕。

“舊傷。”李驍雲淡風輕道,他抬手按住胸口上的疤,這道箭傷再偏差一分一毫,便能刺進他心口,奪了他的命,最後能活下來,也是他福大命大。

他僥幸沒死在戰場上,卻是險些死於一場刺殺。

在這一場刺殺中,他沒死,他的兩個朋友,一個掩護他死了,一個背叛了他,死了的那個,叫做秦驚山,是他奶娘的兒子,兩人從小便認識,感情深厚。

秦驚山死後,李驍意誌消沉了一段日子。

他明白了有些事情由不得他來選擇,自兄長死後,他是唯一的中宮嫡子,將來無倫誰繼位,都會將他視為眼中釘,除非是他自己坐上那個位置。

如今他成了太子,身後跟了一群人,一人勝,全勝;一人敗,全敗。

“南香。”

南香仰頭看他:“太子殿下。”

李驍低頭看著夕陽中的南香,經過一下午酣睡後,小宮女雙頰上的酡紅好似還未消減,在這殘陽下更是如同抹了一層動人的胭脂紅,嬌豔無雙。

兩人的影子落在地上,被拉長。

李驍的嘴角微微向上一揚,他曾經有過瀕臨死亡的體驗,那次中箭閉上眼睛時,他想到的不是別的,而是忽然憶起了十一歲時救下的那個小丫頭。

他想——這都能活下來。

所以,他也活了下來。

“以後好好待在孤身邊。”

“是。”

許是老天爺給的緣分,又將這個小丫頭送到了他身邊,他們兩個人福大命大,湊在一起,倒也合適。

南香年紀尚小,李驍從小習武,也通醫術,知道女子過早生養不好,姑且讓她伺候在身側,再等個一兩年,選個良辰吉時將她納為側妃。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