臉上的淚痕未幹, 南香抬手揩了一下臉,方才哭過,她的眸光澄澈, 宛如水洗過一般,水盈盈的,眼尾的桃花紅暈瀲灩而散。

南香沒有看李驍, 她什麽都沒看,隻是心裏空落落的,說不出的難過。

腦海裏浮現一副墨竹圖,她清晰地記得那或深或淺的竹葉, 生長向上的竹節, 這是她一筆一劃描摹出來的,她畫這幅畫的時候, 腦海裏想的不是別的, 而是太子殿下。

南香伺候太子更衣打扮, 她對李驍的衣飾了然於心,李驍有無數錦衣華裳,但她最喜歡他穿素白衣裳,就如這墨竹一樣, 清新淡雅, 氣質卓然。

很多時候,太子殿下給人的感覺是冷峻如刀的,竹葉的形狀亦是像刀子一樣, 尖銳, 卻並不叫人覺得冷和害怕, 反而記得, 風吹過, 竹葉沙沙搖動的溫柔,就像他一襲白衣,手持折扇,對她笑時候的模樣。

南香以前是愛花的,她抄了佛經之後,恍然知道,大多寺廟佛堂都會有一片竹林,太子殿下會在一片竹林中長大,聽見風聲,竹聲,鍾聲和誦經聲。

竹子在她心裏就變成了一種別樣的東西。

她會幻想生活在竹林裏,在一片竹葉聲環繞的地方,蓋一棟小房子。

將折扇捧過來的路上,南香曾有過幾分羞澀之情,她心底是想讓太子殿下見見的,她覺得自己已經畫的很好了。

如果殿下見了,也能誇誇她就好了。

隻是太子殿下說:這墨竹畫得真醜。

其實這話也算不得什麽,殿下說的是這天底下最誠實的話,他見過那麽多名家名作,一個婢女的畫作憑何能入他的眼。

南香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可是心底卻仍做希冀,知道了結果,也仍舊會難過。

初到東宮的時候,孫嬤嬤教導她好好伺候主子,別想那些有的沒的,可她近來卻忘了,太子殿下待她好,她變得貪心了些。

南香心想,她以後不會再畫畫了。

也不想再要一把折扇。

“你起來吧。”見她還跪在地上,李驍叫她起身。

“是。”南香緩緩站起來,跪了一會兒,腿腳不是很舒服,她勉強自己站好,低著頭,小聲道:“奴婢告退。”

“等等。”李驍居高臨下看著她,南香雖然止住了眼淚,李驍卻發現自己並未多麽高興,他明顯感覺到他與南香之間疏離了幾分。

他嗓子眼裏卡著一句話,李驍想對她說:孤錯了。可他又想到自己一個太子,一個主子,他為什麽要對一個婢女道歉?

他剛才又沒做錯什麽?不過就說了一句她畫得醜,她就掉眼淚,還生他的氣,這小丫頭氣性也太大了。

她畫得醜,字寫得也醜,他又沒有嫌棄她。

“太子殿下,南香下去淨麵,免得汙了殿下的眼睛。”

“你——”李驍聽出她鬧脾氣了,一股子邪火蹭蹭蹭往上冒,“你當真以為孤不會罰你?”

“奴婢去抄佛經。”南香害怕地抿了下唇,她倔強道:“殿下說過不會責打南香。”

“沒說要打你。”李驍氣不打一處來,後悔當初給她的承諾,現在這丫頭啥都不怕了,還敢頂嘴說主動去抄佛經。

“奴婢告退。”南香鬆了一口氣,她轉身就走,她這會不想待在李驍的身旁。

“你給我回來!”

當著他的麵說走就走,當真是要翻天了。

李驍氣得想罵她,又怕她哭,他才哄過一次,心裏發怵,若是又把她弄哭了,難不成他一個皇太子,還得低三下四跟她道歉不成?

罵又罵不得,打又舍不得,他這是請了個小祖宗在身邊。

太子殿下想起當初在軍營裏的日子,對那些個五大三粗的男人,該打就打,該罵就罵,李驍執法嚴明,說一不二,毫不留情。

南香這般與他置氣,偏生他還真拿這蠢丫頭一點辦法都沒有。

李驍叫人打了水來,揮退四下,他讓南香坐在榻上,毛巾浸了水,親手擰幹,去給南香擦臉。

太子殿下覺得自己這般勞心勞力,也是夠低三下四了。

得虧沒讓別人看見。

若是以前的將士部下見到了,估計眼珠子都要掉下來。

想他太子李驍,曾經的五皇子,少年將軍,從來都是對女人不假辭色,隻有女人想盡辦法接近他,討好他,諂媚他。

他何曾如此過?

眼前的南香,還不是他的側妃,不過僅僅隻是他的貼身婢女。

他竟然對一個婢女如此體貼。

“殿下,奴婢自己來。”南香閉著眼睛,她實在怕得很。

“你別動。”見她怕得跟個鵪鶉似的,李驍還真不信這個邪,他還偏要給她擦臉了。

隻是給她擦臉,又不是給她洗腳,李驍不信他連這點小事都做不好。

南香緊緊閉著眼睛,她感覺有什麽東西靠近了自己,下巴被人托在兩指間,輕柔濕潤的毛巾揩過她的臉頰。

李驍竭力控製了手上的力道,輕輕替她擦。

南香睜開眼睛,她覺得有些癢,轉過臉,冷不丁打了個噴嚏,全身上下都跟著抖了下。

李驍:“……”

太子殿下見過各種有關美人蹙眉,美人含淚,美人捧心,美人倒酒的描述,還是第一次親眼目睹美人……

秀氣的小鼻子皺皺的,染著點紅,實際上可以說是不雅,讓人覺得嫌棄,但他又覺得怪可愛的。

南香的鼻音很重,她仰頭眼巴巴看著李驍:“殿下,奴婢自己來。”

“你別動。”李驍笑出聲,“孤繼續。”

南香被他擦幹淨了臉,小臉白白淨淨的,先前的紅痕亦是散的差不多了,隻不過,經過這麽一遭後,南香開始打嗝。

南香十分恐慌地捂住自己的嘴。

李驍憋笑:“你自己數,記得要數清楚了,數到停為止,屆時孤問你多少下,你得如實回答,若是答錯了,真罰你抄佛經。”

南香被嚇了一跳,她忍不住瞪大了眼睛看向李驍。

怎麽能這樣?哪有人數打嗝的?南香知道太子殿下的記憶力上佳,哪本書哪頁哪行他都記得清清楚楚,說不定他也能清楚地記得她的打嗝次數。

而她自己,她會數數,可若是不專注的話,很容易數錯,萬一數錯了,她真要抄佛經了?

“嗝!”南香猛地打了一個嗝,隨後停住了,她意識到停住了之後,猛然狂喜:“七下!”

李驍:“……”太子殿下心想至於這麽欣喜若狂嗎?

剛才這丫頭不還是鐵骨錚錚說要退下去抄佛經,現在她的鐵骨呢?

太子殿下覺得自己當真是瘋了,居然跟這蠢丫頭玩這麽蠢的把戲,偏生他還挺高興的。

“太子殿下……”南香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他。

李驍被她這雙眼睛看得腳下一軟,身體都要飄起來,險些昏了頭,若是這丫頭再乘機問他要些什麽,難保他不會答應。

幸好南香還沒有學會開口討要賞賜。

她隻是這麽滿是期待地看著他。

李驍咳嗽了一聲:“是沒錯,孤不罰你,孤賞賜你一樣東西。”

“真的啊。”一聽說有賞賜,還免了抄佛經,南香的好奇心一下子就起來了。

她覺得太子殿下的脾氣跟雲一樣捉摸不透,她自己的傷心和委屈同樣走得也快,一旦轉移了注意力,之前的事情全都拋開了。

“幫孤研墨去。”

“嗯。”南香輕輕應了一聲,繼而有些遺憾,太子殿下估計又是賞一些筆啊墨的,什麽時候才能輪得上金瓜子。

南香去研墨,李驍提筆作畫,他畫了一幅墨竹圖,題字落款,蓋了印。

之後他又親自製作成了一把折扇。

南香則在一旁看著。

製好了後,李驍把扇子拋給南香,柔聲道:“送你了。”

南香受寵若驚地抱著那把新鮮出爐的折扇,上麵還帶著墨香,氣味很好聞。

這是太子殿下親手畫的,他親手寫的!還蓋了太子殿下的章印!

李驍見她這副模樣,不禁莞爾:“喜歡嗎?”

南香點了點頭,隨即又搖頭,她雙手捧著扇子,還了回去:“殿下,南香還是不要了。”

李驍愣住了:“怎麽?”

“這是風雅人才配擁有的折扇,南香不過一介婢女,不會寫字,也不會作畫,又怎麽好擁有這麽一把扇子。”

南香淺淺一笑:“奴婢看殿下用折扇就好了。”

南香覺得這不是她該擁有的東西,她一個低賤的小奴婢,又不是個風雅人,拿在手上,也不過是強行附庸風雅。

李驍瞥見她臉上的笑,心下卻是一沉,想起那日偷瞥到南香抱著扇子左扇扇右扇扇的開心模樣,他心裏怎麽都不是滋味。

“哪有什麽配不配的。”他嗤笑了一聲,李驍將扇子塞進南香手裏,隨後道:“今日孤本來就打算送你一把折扇。”

“啊?”南香疑惑地歪了一下頭。

“要不你當孤為何好端端的問起你那把折扇?之前孤舊疾複發,多勞你細心照料,孤一直記在心上,便想著賞你些東西。”

“這才起了個由頭,叫你把扇子拿來,誰料說了那麽一句話,你卻哭起來了。”

為了證明自己所言非虛,李驍拿出一個裝幀精美的長盒,從裏麵取出了一把精美絕倫的“牡丹金絲香扇”。

他知道南香喜歡花,還喜歡……甜膩的花香,太子殿下覺得桃花輕浮了些,梨花少了一抹豔色,蘭花過於秀氣,於是他挑來挑去,想來想去,最後選擇了這麽一把美麗又浮誇的金絲牡丹香扇。

太子殿下還知道這壞丫頭愛銀子,投其所好,這金絲扇中所織金絲都價值不菲。

李驍將手中的金絲牡丹扇一展,便是一陣香風襲來,南香都快要被這花香給熏得微醺。

太子殿下覺得這香氣過分濃豔了,他揉了下鼻子,天知道他選中這把折扇時,那小太監一副活見鬼的模樣。

他李驍的眼光怎麽會如此豔俗?

這都是為了誰啊?

“見你喜歡墨竹扇,喏,便送一把墨竹扇給你。”李驍笑了下,柔聲道:“知道孤對你好了吧。”

這會李驍倒也慶幸不已,牡丹扇還是過分豔麗了些,竹扇正好。

誰知李驍話剛說完,他一抬頭,便注意到南香一雙眼睛都要看直了。

她看得是自己手中的“牡丹扇”。

南香發現這把扇子好漂亮好華麗好香啊!!就像平日裏一襲紅衣的太子殿下,**豔麗極了,還香香的,上麵還有好多金絲線,好值錢啊!

南香的眼睛轉不動了,她忍不住央求道:“太子殿下,奴婢能要這把扇子嗎?”

“你——”李驍惱羞成怒,這豔俗的破扇子還能比得上他親手畫的??

“不能!”

這蠢丫頭若是再多說一句話,就給他滾抄佛經。

李驍收起扇子在她頭上敲了一下,“你別太貪心了,知足吧你,這扇子孤要自己留著用。”

——他絕對要把這把豔俗的破扇子給撕了。

“哦。”南香隻好抱著懷裏的墨竹扇,依依不舍看著那把牡丹香扇。

李驍氣得不想搭理她。

*

夜裏,南香回到自己的屋子,她將手中的折扇展開,眼眸掃過幽幽竹影,隻見一旁寫著:

“西窗下,風搖翠竹,疑是故人來。”

贈南香。

——李驍。

作者有話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