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秦國上下,開始大肆征召民夫入伍。新兵們首先劃到了慕容山統管的新兵營內,繼而,其中較為優秀的被選拔出來,填入各軍補缺。李穆然的撫軍便被分來了五千新兵。

新兵集結第一日,李穆然到校場檢閱新兵,隻見這一批新兵比起當年他所在的新兵營來說,軍紀更要散漫了許多。由於是強行征召的,許多人臉上還露著憤憤不平的神情,李穆然心知慕容山調給自己的這些人,已經是新兵中最為出類拔萃的,由此可見,這一批新兵素質之差,隻怕連昔日的良家子弟都不如。

這些新兵沒有人會騎馬,自然也就不能補前軍的騎兵空缺。李穆然暗暗慶幸自己早些時候便讓張昊訓練後軍騎馬,此刻後軍馬術好的老兵正好補入前軍;後軍擔負探查、運營輜重等任務,不經常上沙場衝鋒,這些新兵加入後軍,也能勉強應付這些差事。

前軍都尉苻登如今已被調任為右衛將軍,前軍都尉一職便由原本的前軍第一軍侯毛震擔任。毛震有兩個妹妹,年長者叫做毛虹仙,今年十九歲,正是慕容烈的妻子;年少者叫做毛亞男,虛歲十四,還待字閨中。毛震是上邽守將毛興之後,算得上將門虎子,他那兩個妹妹也都是武功卓絕之輩,毛虹仙已嫁為人婦且為人母,自然不方便再打打殺殺,不過毛亞男卻常常女扮男裝,跑到軍營裏來。

毛亞男和郝貝是一樣的性子,兩人一見如故,郝貝便幹脆認了毛亞男當妹妹,平日裏一起在軍營中練武。毛亞男的武功出自毛家祖傳,自有獨到之處,不過郝貝練武時日已久,她下得功夫又深,毛亞男是無論如何也打不過她的。

李穆然見她們兩個女子每天在軍中練武,隱覺不妥,便私下對郝貝勸言,要她顧及自己的身份,不要常來軍中。若在成親之前,郝貝還能跟他撒嬌耍脾氣,可是如今她既然已是將軍夫人,處事時也知道該有分寸,便應了下來,平常日子隻帶毛亞男在將軍府中。

漸漸地,毛亞男出入撫軍將軍府便如同出入自己家門。她來的日子多了,也常常遇到李穆然。未見李穆然時,她見郝貝那般潑辣爽利的人,卻對李穆然的話言聽計從,總以為這位撫軍將軍定然是個凶神惡煞般的人物,卻沒想到,李穆然不僅沒什麽架子,在府中時反而對郝貝百般寵溺。

毛亞男每日來往於將軍府上,李穆然和郝貝都將她當做小妹妹看待,甚是疼愛。毛亞男喚郝貝“姐姐”,起初喚李穆然“將軍”,後來則改稱“將軍哥哥”,再到後來,則直接叫了“哥哥”。她也知道秦晉大戰迫在眉睫,時常說將來自己長大了,一定要籌建一支女軍,在疆場上馳騁縱橫,建功立業。她的話很對郝貝的脾氣,於是她二人每天在將軍府裏,除了比武之外,便是嘰嘰喳喳地討論著以後建軍之事。李穆然起初在旁聽了隻覺好笑,可看兩人談得熱火朝天,也不好潑冷水,便隻是不乏揶揄地時不時插一兩句話。不過聽得久了,李穆然卻覺出毛亞男對於軍務了解得竟很透徹,她的見解也非常獨到,不覺暗自歎息:毛亞男若真是男兒身,待她長大之後,定然能成為一代名將。

將軍府已經習慣了毛亞男的每日登門造訪,甚至府中的廚子不用夫人吩咐,也每天會多做她的飯菜,然而李穆然和郝貝卻沒想到,剛到十一月中旬,還是個孩子一樣的毛亞男,竟然猝不及防地訂了婚事。

毛亞男嫁的人,正是新晉右衛將軍——苻登。苻登的原配妻子在兩年前病逝,這之後,他一直未曾續弦。毛震在他部下時,毛亞男也曾數次在前軍中露過麵。毛亞男天生麗質,杏眼櫻口,活脫脫是個美人胚子。她在軍中與苻登見過麵後,苻登便看中了她的美色,隻是礙於她年紀幼小,才強忍了兩年。如今秦晉兩國交戰在即,毛亞男雖然未滿十五歲,可是她自幼喝馬奶長大,身骨強健,從外表看來,與十六七歲的漢族少女也沒什麽不同。羌族女子十三四歲成親者比比皆是,故而苻登便向毛興提了親,要娶毛亞男以為續弦。

苻登身份顯貴,雖然比毛亞男大了二十五歲有餘,但毛興仍是不得不允,隻得送了毛亞男過府成親。因是續弦,故而同是將軍娶親,但苻登和毛亞男的親事辦得比李穆然與郝貝的親事倉促低調了許多,宴請的賓客也少了許多。

李穆然和郝貝也在賓客之列。信任交

拜之時,他二人隻聽毛亞男在蓋頭下不停地哭泣。兩人想起這些日子和毛亞男的相處,不由相顧歎息。李穆然見郝貝也紅了眼圈,伸手握緊了她的手,低聲勸道:“苻登是當世英傑,雖然年紀是大了些,可是亞男嫁給他,也算不上委屈。以後相處的時間久了,說不定亞男還能跟他一起上戰場,豈不是了了她的夙願。”

郝貝聽他說得有理,勉強高興了些,道:“等過幾天,我再瞧瞧她去。”

然而,沒過幾天時間,郝貝便因為嫂子早產的事情,又忙碌了起來。郝南三月初三娶親,妻子是烏桓氏家主的嫡親女兒,名叫烏桓馨。烏桓馨相貌嬌美,溫柔體貼,與郝南成親後,將郝南新受封的軍侯府打理得井井有條,二人夫唱婦隨,甚是和順。五月份,烏桓馨剛從草原到了長安,便有了身孕,可是在長安城中,她水土不服,胎氣一直不穩。郝南請遍了全城上下所有名醫,甚至連李穆然也被他請到家中幫著給烏桓馨瞧病,可是勉強拖到了十一月,胎兒還是沒有保住。

那是個已經成形的女嬰,雖然時人重男輕女,可那終究也是郝南心頭的一塊肉。李穆然和郝貝常去郝南的軍侯府看望二人,郝貝不是個善於勸慰人的人,對著烏桓馨無話可說,隻能跟她抱在一起哭。李穆然也覺愛莫能助,唯有陪著郝南喝悶酒。

郝南在妻子早產後,一夕之間,幾乎像是變了個人。他滿臉頹喪,往常的開朗活潑都沒了蹤影,隻剩下滿目的惆悵。李穆然沒有兒女,體會不到他的痛苦,翻來覆去隻是說著“節哀順變”,繼而便寥寥無詞,倒是慕容烈很多時候還能勸上一兩句話。

幾人想著郝南原本是武癡,總想讓他多想些練武的事,然而到了這時,郝南竟是日日買醉,失魂落魄,很多時候都直接躺倒在酒坊之中,連家也不回了。不出十幾日,郝南便從一個身體強壯的武士,變成了一個形銷骨立的落魄男子。烏桓馨失去孩子之後,麵對丈夫的驟然轉變,不知該如何是好,她終究和慕容烈隔著幾層關係,想著郝貝是郝南的妹妹,萬般無奈之下,便拖著病軀到撫軍將軍府上求助。

李穆然無奈之下,一連幾個晚上,練兵回家後,便又到朱雀街大小酒坊之中去尋郝南。郝南被他找到幾次後,便學了乖,不再去朱雀街,反而到不知名的街巷中,找起了小酒坊來。這一下更是害苦了李穆然,他對長安城再熟悉,也不可能做到對每條街巷都了如指掌,可是郝南是他同軍入伍的戰友,更有兄弟之誼,就算沒有郝貝這層關係,他也要幫他到底,故而隻好叫上了慕容烈和仙莫問等人,挨街挨巷找了起來。

郝貝見自己丈夫每天頂著兩個黑眼圈,不由心疼起來。她嫁給李穆然後,潑辣的性子雖然有所收斂,可是被惹得起了急,還是發了脾氣。

這日已是臘月十五,寒風凜冽,長安城的風便如刮刀子一般。李穆然到了子時才在賢德街一家酒館中找著郝南。郝南喝得爛醉如泥,李穆然駕馬挾他回到軍侯府。他一下馬,剛敲了門要下人扶郝南進府,就聽到郝貝的聲音在府中響了起來。

郝貝一下子縱身出了府門,二話沒說,揪過郝南去,著手就給了他兩個耳光。她武功一直沒有放下,如今又是猝然發難,李穆然想攔也攔不住。眾人一時都呆了,李穆然愣了愣,才忙拉住了郝貝,道:“阿貝!”

郝南這時也被打得酒勁散去了許多,他撫著臉愕然瞧著自己妹妹,繼而就聽郝貝怒道:“我郝貝怎麽會有你這種哥哥!郝家怎麽會有你這種家主!真沒出息!”言罷,拉著李穆然轉身便走,隻留郝南坐在軍侯府門前,默然無語。

李穆然和郝貝同乘萬裏追風駒回到將軍府,臨到門前時,郝貝忽地捂著臉哭了起來。李穆然不明所以,從她身後抱著她,柔聲問道:“怎麽了?”

郝貝哭得上氣不接下氣,道:“我好怕哥哥生我的氣,以後再也不認我啦!”

李穆然溫言勸道:“不會的。你是為了他好,郝南又不是不知好歹的人,過了這一陣子,自然就好了。他那麽疼你,就算不肯消氣,以後我陪你一起去道歉就是了。”

郝貝搖頭道:“我又沒做錯,幹嘛要我道歉!”

李穆然笑道:“是是是,你沒做錯,全是你哥哥的錯。不過你當著他全家上下打他,叫他的麵

子往哪放?”

郝貝怒道:“他每天喝得像個死人似的,難道還知道顧及自己麵子麽?”

李穆然不答話,見已到將軍府門口,便勒停了馬,繼而抱了郝貝下馬。他抱得很緊,郝貝臉上一燙,道:“還沒進府門呢,叫別人瞧著明天朝上該說你了。”

李穆然朗聲笑道:“我疼自己妻子,管別人怎麽說呢。”他叫開了門,由著下人去牽萬裏追風駒,自己則橫抱著郝貝往後院走。郝貝從都統府帶出的貼身丫鬟芳兒迎了出來,見了兩人,不由吃吃笑道:“姑爺待小姐真好。小姐今日莫不是又和別人打架了,傷了腳踝不成?”

郝貝聽她揶揄自己,笑罵道:“去去去!你再嚼舌根子,我一會兒打你!”她這時心裏滿是甜蜜,對於郝南的怨氣,早就拋到了九霄雲外,什麽都不記得了。

芳兒吐吐舌頭,忙跑開為二人開主屋大門。李穆然抱著郝貝進了屋,才放下她。郝貝抿嘴微笑,低聲問道:“你累不累?”

李穆然笑道:“你總比郝南要輕點。”郝貝撲哧一笑,道:“別拿我和死酒鬼比。”

李穆然“嗯”了一聲,又道:“阿貝,前幾天我家中來信,說師父身體又有些不好。我跟聖上已經告了假,過兩日便要回去,等過完年再回長安。你跟我一起去麽?”

郝貝這時也知他口中的家就是冬水穀,冬兒則是和他青梅竹馬一同長大的。她聽他要回去,方才滿心喜悅登時淡去一多半,沉吟了會兒,道:“你這麽久沒回去瞧過,也該去一趟。我是你妻子,當然跟你同去。”

李穆然看她臉上神情有異,轉念一想,已明白她在擔心什麽,便道:“如今冬兒有庾淵,我有你。你放心,我回去不會和她多說什麽,我隻是去瞧瞧我師父。此外,明年要開戰,我回去再看看兵家典籍,有些事情也要請教請教師父們。”

郝貝這才放下心,粲然笑道:“你急著跟我撇清什麽,倒像我多小氣似的。”

李穆然笑了笑,沒有說話。他如今擔心的倒不是郝貝小不小氣,而是冬兒見了自己帶郝貝一同回去,是否難過,也不知庾淵和她如今怎樣了。

然而,李穆然沒猜到的是,十餘天後,當他跟郝貝回到冬水穀時,冬兒和庾淵竟都不在穀中。他怕郝貝多心,便強忍著沒有問,一進穀,帶著郝貝去拜見了孫平、魯樵子等人後,便領著她到了李秦的屋中。

李秦病在腿上,到了深冬陰寒之時,便走不動路,疼得最厲害的時候,甚至連下床都困難。李穆然來瞧他時,他便躺臥在**,穀中的醫聖姬回春正在為他針灸。他見了李穆然來,緊繃著的臉終於露出了一絲笑意,他想起來,但方一動,就被姬回春按了回去:“老老實實給我呆著!再動不給你治了!”

李穆然連忙往前走了兩步,跪倒在李秦床前,道:“徒兒不孝,來瞧師父您了。”

郝貝跟在李穆然身後,見李穆然跪倒了,也忙跪了下來,道:“郝貝拜見師父。”

李秦微怔,看向李穆然身後,繼而微微點了點頭,道:“罷了,都起來吧。”他的語氣很冷淡,可是郝貝向來是大大咧咧的,並沒有聽出什麽不妥,反而興高采烈地站了起來,從背囊中拿出包好的人參,交到李秦麵前:“師父,這是我們在長安找的最好的人參,帶回來給您的!”

李秦淡淡笑了笑,看向姬回春。姬回春接過人參撚須瞧了瞧,微笑道:“不錯。”又看了看李秦,笑道:“老東西,這人參是極好的,給你吃卻可惜了,我拿去泡酒了。”

那人參是郝貝費了很大力氣才找來的,她見李秦不用,有些著急,問道:“姬伯伯,為什麽不給師父吃呢?”

姬回春撚須道:“你師父的病是虛不受補,吃了反而不好。”他話未說完,李秦已截口道:“我吃不了人參。穆然,虧得你跟姬伯伯學了幾年醫術,怎麽連這麽淺顯的道理都不懂!還是冬兒懂事,她去了苗疆幫我抓五毒磨粉,姓庾的臭小子也跟了去!”

他說這句話時,看著李穆然。李穆然這才知道冬兒和庾淵為何都不在穀中,也不知他們是什麽時候走的,怎麽大過年的,偏偏往苗疆那種地方跑。更何況去抓五毒……苗疆蠱毒盛行,庾淵又沒什麽武功,冬兒不小心,被人算計了怎麽辦。

(本章完)